陶短房

當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CEDEAO)輪值主席、加納總統(tǒng)阿多在1月31日發(fā)出“非洲得了政變傳染病”之感慨,并強烈譴責西非國家布基納法索剛剛發(fā)生的“1·23”軍事政變之際,他大概不會想到,下一個“非洲政變綜合征”患者已呼之欲出。
隨著冷戰(zhàn)結束,全球范圍內軍事政變的頻率都在下降。但據(jù)路透社統(tǒng)計,2020年至今,全球范圍內一共發(fā)生了13起軍事政變(包括未遂政變、二次政變),當中8起發(fā)生在非洲,占比高達61.5%,其中離我們最近的6起竟全部發(fā)生在非洲!
2020年,西非內陸國馬里發(fā)生“8·18”軍事政變,總統(tǒng)凱塔被推翻,政變領導人戈伊塔上校掌握實權。這僅僅是非洲連番政變的先聲。
2021年,非洲四國前后發(fā)生5起政變。先是馬里東部鄰國尼日爾發(fā)生“3·30”未遂軍事政變,剛剛當選的總統(tǒng)巴祖姆在持續(xù)僅兩天的政變中躲過一劫。接著,馬里又上演“5·24”軍事政變,前一年“8·18”政變后被推上“過渡總統(tǒng)”寶座的巴·恩多席不暇暖,就被他的“過渡副總統(tǒng)”戈伊塔上校推翻。
數(shù)月后,西非沿海國、與馬里接壤的幾內亞,發(fā)生“9·5”軍事政變—謀求第三個任期的總統(tǒng)阿爾法·孔戴被推翻,政變領導人敦布亞上校就任“臨時總統(tǒng)”。同月,蘇丹發(fā)生“9·21”軍事政變,政府總理哈姆多克宣稱,這起未遂政變系前總統(tǒng)巴希爾的支持者發(fā)起,并旋即被鎮(zhèn)壓。
不料一個多月后,蘇丹又發(fā)生“10·25”政變,陸軍中將布爾汗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并逮捕了總理哈姆多克等多位政府高官。經過近一個月博弈,雙方在11月21日簽署“政治宣言”,由軍方“重新任命”哈姆多克為總理,但軍方為主組成的“蘇丹主權委員會”權力更加擴張。
進入2022年,馬里的南部鄰國布基納法索,發(fā)生“1·23”軍事政變。自稱“保衛(wèi)與恢復愛國運動”的軍人團體,推翻了總統(tǒng)卡博雷領導的政府。加納總統(tǒng)阿多的“政變傳染病”感慨,正是針對布基納法索的政變有感而發(fā)。
就在阿多發(fā)出“非洲政變傳染病”感喟翌日,最新的“感染病患”誕生:幾內亞北部鄰國“幾內亞比紹”發(fā)生“2·1”軍事政變。政變軍人包圍并襲擊了政府大廈,所幸總統(tǒng)恩巴洛不在大廈內,最終這場導致11人死亡的政變不到一天便宣告平息。
非洲在近代曾飽受殖民侵略,至20世紀初全洲僅剩阿比西尼亞(埃塞俄比亞)和利比里亞兩個獨立國家。二戰(zhàn)后,非洲國家紛紛獨立,一躍成為擁有聯(lián)合國成員國最多的大洲,但這些年輕且?guī)в兄T多外來人為痕跡的國家,政局十分不穩(wěn)定,軍事政變一度成為家常便飯。
據(jù)美國“中佛羅里達大學”教授喬納森·鮑威爾和肯塔基大學教授克萊頓·泰恩的研究,自1952年至2022年2月1日,非洲共發(fā)生200起以上軍事政變,其中一半被評估為“成事”(不一定指推翻現(xiàn)政權,而是指至少維持了7天以上)。
在非洲國家中,政變最頻繁的是蘇丹(包括現(xiàn)已獨立的南蘇丹,共發(fā)生17起),其次是布隆迪(11起),之后是加納和塞拉利昂(都是10起),布基納法索、幾內亞比紹和科摩羅(都是9起),馬里、貝寧、尼日爾、尼日利亞(都是8起),以及乍得(7起)。不過,蘇丹多達17起政變中“成事”僅6起,而布基納法索9起政變“成事”高達8起,堪稱“軍事政變成事率最高國家”。
自1960年代初至2000年的40年間,非洲平均每年發(fā)生約4起軍事政變,“民選領導人和平交接權力給另一位民選領導人”這種在當代國際政治生活中司空見慣的方式,一度在非洲宛如鳳毛麟角。
不過,隨著冷戰(zhàn)結束和非洲各國經濟、社會的發(fā)展,這個“當代軍事政變高發(fā)大洲”似乎大有“摘帽”希望:2000—2019年,非洲平均每年發(fā)生軍事政變的頻率降到兩次以下,且大多不能“成事”。
然而過去幾年間,軍事政變在非洲大有死灰復燃之勢。2021年9月,聯(lián)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就對“軍事政變在非洲卷土重來”表示嚴重擔憂,呼吁國際社會“加強團結”—然而在那之后,非洲又爆發(fā)數(shù)起軍事政變。
比政變頻仍更讓人擔憂的,是國際社會對政變回潮的束手無策。盡管非洲聯(lián)盟和次區(qū)域組織一再明確譴責軍事政變行為,如在2月5日非盟峰會上,非盟和平與安全理事會主席阿德奧耶重申“軍事政變和軍人政權絕不會被容忍”,然而事實上國際社會通常只能任由軍事政變“自生自滅”和“野蠻生長”—他們并不敢輕言制裁,惟恐殃及當?shù)卮嗳醯慕洕兔裆斎桓桓逸p言軍事干預,因為出兵要錢,善后更是消耗和代價驚人。
非盟所能做的,只不過是凍結政變“成事”國的非盟會員資格而已(目前共有布基納法索、幾內亞、馬里、蘇丹四國,因政變后尚未“還政于民”而被凍結了非盟會員資格)。
貧困和經濟表現(xiàn)不佳,歷來是當代非洲軍事政變爆發(fā)的主要肇源。正因如此,當21世紀初撒哈拉以南非洲普遍進入經濟高增長期后,人們曾預期“非洲政變發(fā)生率將大幅下降”,事實也一度應驗了這一論斷。
但近年來,國際恐怖主義、原教旨主義、民族分離主義運動等在非洲,尤其在橫亙撒哈拉沙漠南緣的薩赫勒地區(qū)興風作浪,嚴重破壞了這些地區(qū)的社會安定、經濟和民生發(fā)展,導致這些地區(qū)因民眾不滿貧困、分配不公和政府經濟治理表現(xiàn),而給軍事政變以可乘之機。近年來絕大多數(shù)非洲軍事政變發(fā)生在反恐斗爭激烈、社會高度不穩(wěn)定的西非國家,如馬里、尼日爾、布基納法索等,并不是偶然的。
“公共政策的失敗”則被許多非洲問題分析機構列為近期非洲政變頻仍的重要原因。
布基納法索法學家、西非人權道義、倫理及腐敗研究中心執(zhí)行主任耶恩等人指出,1980年代,在經歷反殖民及冷戰(zhàn)時期多方向跌跌撞撞的發(fā)展模式探索后,不少非洲國家一度虔誠地相信,民選政治、和平交接,將成為推動有效治理、制約腐敗的靈丹妙藥和不二法門。正是這種“虔誠的信仰”一度確保了非洲各國軍事政變潮的相對沉寂。
但隨著恐怖主義、極端主義、原教旨主義的猖獗,以及地區(qū)、種族、教派矛盾的激化,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民選政治、和平交接和政黨輪替至少在非洲范圍內,遠不足以抑制權力階層的腐敗、裙帶關系和官僚主義;選舉后產生的政府,并不能像“模式推廣者”所信誓旦旦承諾的那樣,給非洲國家?guī)砥渌裤降牧己弥卫怼踩⑿屎凸健H绱艘粊恚藗兙秃苋菀字匦缕蜢`于一度被丟進“歷史垃圾堆”的軍事政變武器,相信政變領導人“給我們一次‘熱重啟’機會”的政治承諾。
法國“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非洲政治研究專家特勞雷等人指出,由于非洲國家社會、文化發(fā)展滯后,職業(yè)軍人階層一度是政治、社會發(fā)展的重要推動力,也是國內相對熟悉現(xiàn)代政治生活的精英,其中的佼佼者事實上從未打消過介入政治的念頭;而當社會發(fā)展進程陷入“死角”之際,感到絕望的社會各階層,也往往會駕輕就熟地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他們。近期發(fā)生在尼日爾、蘇丹和布基納法索的政變、未遂政變中,都曾出現(xiàn)民眾上街“呼吁軍隊救救國家”的一幕,就是這種傳統(tǒng)的折射。
對政治家的失望,也是某些非洲國家出現(xiàn)新“政變潮流”的原因。以幾內亞2021年“9·5”政變?yōu)槔煌品目偨y(tǒng)阿爾法·孔戴曾經是長期堅定反對前總統(tǒng)蘭薩那·孔戴“一言堂、家長制”達20年之久的著名政治家,但他上臺后卻蛻變成“昔日自己所反對的人”,最終在謀求“任期歸零”后,被喪失耐心的民眾“助推”軍方趕下臺去。
布基納法索自由大學政治學專家、前外交官薩瓦多格表示,人們曾相信“萬能的民主機制”可以“完美調節(jié)”,但隨后發(fā)現(xiàn)腐敗、裙帶關系和猖獗的不安全并未因選舉而消失,而選舉機制本身反倒因某些民選領導人的蛻變岌岌可危,由此滋生逆反心理并重新選擇相信“政變熱重啟”的魔力,也就不足為怪了。
古特雷斯和一些國際人士認為,國際社會對非洲安全、經濟和發(fā)展缺乏關注和投入,是導致非洲治理危機、“模式懷疑論”和公共政策失敗的關鍵。他們指出,不論是一度最熱衷干預非洲事務的“非洲憲兵”法國,還是在反恐和非洲援助等方面忽冷忽熱的美國,都缺乏持續(xù)關注、干預非洲事務的決心、韌性和資源傾斜,這就給了非洲各國職業(yè)軍人成為當?shù)厣鐣⒚癖娦碌男撵`寄托和救命稻草的可乘之機。
但對于這種論斷,耶恩等非洲本地專家大多不以為然。他們指出,近年來發(fā)生軍事政變最頻繁的國家并不缺乏大國干預,如過去10年間三度爆發(fā)軍事政變的馬里,長年駐扎著幫助反恐的法國重兵,還有聯(lián)合國馬里綜穩(wěn)團和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的維和部隊;近期發(fā)生過軍事政變或總統(tǒng)負傷身亡的尼日爾、乍得,也都有法軍常駐。“有時歐美大國的‘強存在感’,反倒令政變發(fā)起者更容易找到挑動民眾反感情緒的題材。”
1月24日,就在布基納法索發(fā)生“1·23”軍事政變的次日,幾內亞新聞網站“Le Djély”提出了一個發(fā)人深省的問題:“下一個是誰?”
綜合西非當?shù)鼐W友的在線討論意見,“Le Djély”將近期“非洲政變傳染病”感染國的直接觸發(fā)因素,歸納為“政客之間不斷爭吵”和“國家領導人無法確保社會安全”兩大方面,并承認在風俗、文化、國情相近的鄰國間,確實存在著“政變傳染性”和“政變模仿秀”,如馬里、尼日爾和布基納法索這三個西非鄰國間,“相互連鎖反應”近期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
“Le Djély”的讀者普遍認為,法國、美國等歐美大國的介入和干預“適得其反”,因為它們的“存在”既未能提供“良好治理的有效模板”,其干預也未能恢復和維持當?shù)厣鐣⒅伟驳拈L久太平,相反,卻在民眾中滋生了對于昔日殖民時代屈辱的糟糕回憶,并讓許多人很容易地將不滿引向“萬惡的歐美人”。
隨著恐怖主義和原教旨主義的蔓延,法、美等國興師動眾卻收效甚微,也讓越來越多當?shù)厝烁械绞R虼怂麄冎性S多人認為,法、美等國介入較深、國家領導人行政治理失敗卻又戀棧不去的國家,都有可能成為“下一個”被“非洲政變傳染病”感染者,并列出了尼亞美(尼日爾首都)、阿比讓(科特迪瓦商業(yè)首都)、科托努(貝寧經濟首都)、達喀爾(塞內加爾首都)等一長串“候選人”名單。
美國“戰(zhàn)略與國際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賈德·德弗蒙特指出,國際和地區(qū)機構“允許政變者作出最小讓步,便容忍他們‘洗白’,這讓政變者變得越來越大膽無忌”,像蘇丹的布爾汗可以逼迫總理“下崗再就業(yè)”,而馬里的戈伊塔更能泰然自若地將同一出政變大戲連續(xù)上演了兩回。

一些分析家,如指導“非洲戰(zhàn)略研究中心”研究項目的約瑟夫·西格勒,和“美國和平研究所”非洲分會副主席約瑟夫·桑尼等指出,盡管部分歐美論者熱衷于談及“洲外其他勢力的干預和影響”,并頻繁提及中國、俄羅斯和卡塔爾等,近期更有人頻繁談及和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關系密切的俄雇傭軍機構“瓦格納集團”在馬里、利比亞等地的出沒,但“沒有證據(jù)足以證明,這些洲外勢力的影響和非洲近期的政變浪潮有直接因果關系”。
絕大多數(shù)非洲本地分析家都指出,“非洲政變傳染病”卷土重來的原因實際上只有一個:當社會和民眾看到似曾相識的“失敗場景”—腐敗的領導層、顢頇的機構、失敗的政府、糟糕的經濟、惡劣的治安形勢、悲觀的前景,而不論政府或外國“教師爺”所提供的“模板”都被證明“失靈”后,他們就很容易被“不妨讓我們再試著相信一次我們的軍人”的說辭打動。
雖然目前看來,各國政變軍人也拿不出“藥到病除”的新靈丹妙藥,但至少在近期,人們對他們的新鮮感尚未消退,歷史上積淀的惡劣印象卻已被淡忘。
特勞雷等研究者認為,至少從目前情況看,新一代“非洲政變傳染病”的軍人主角,較諸其20世紀前輩們還是有所不同的—他們通常不會直接建立一個永久性的軍政府,而會認可一個“過渡進程”的必要性。這意味著患上“非洲政變傳染病”的國家,未來將大概率出現(xiàn)兩種過渡模式:要么像在尼日爾和布基納法索那樣,軍人在短暫過渡期后將權力和平交給新的文職政府;要么像在乍得那樣,政變領導人(已故總統(tǒng)代比)形式上脫下軍裝,讓自己“變成文人”后通過哪怕“走過場”的選舉上臺執(zhí)政。
當然,這些遠非過渡模式的全部:至少在馬里(可能也包括蘇丹),已出現(xiàn)政變領導人因不滿第一次政變成果而發(fā)動“二次政變”,或不同派系軍人搞“翻燒餅”式反復政變的危險跡象。
或許正如一些當?shù)胤治黾宜赋龅模?000—2019年非洲政變的減少,是當?shù)厣鐣⒚癖娨欢葘ι鐣卫怼⒔洕l(fā)展模式和前景抱持樂觀的結果,唯有這種樂觀情緒得以有效恢復,才能讓洶涌回潮的“非洲政變傳染病”再度退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