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雨

18歲、打假、800余宗訴訟,這是縣城青年陳之強的2021年。
他以“法律人”自居,運用高中三年自學的《食品安全法》《消費者權益保障法》等,將不合規的食品商家起訴。
他從不掩飾打假的原因—“為了掙錢”。根據2015年修訂的《食品安全法》,生產不符合食品標準的商家,對消費者支付價款的“十倍賠償”或者損失三倍的賠償金。
因為法律和打假,陳之強的成年生活多了幾分存在感和榮耀。他告訴南風窗,自己在當地是“名人”,很多人會主動和他打招呼,“叫我強哥”;當地徐聞縣人民法院流傳一個梗,“整棟樓沒有不認識陳之強的,如果不認識,那他不是法院工作人員”。他還曾成立打假微信群,一個徒弟收388元,傳授經驗。
“好日子”隨著2021年底寄到家的快件,宣告盡頭。
12月27日,廣東湛江市徐聞縣法院的《民事裁定書》駁回陳之強對珠海某雞蛋卷商家的起訴。這與他過去起訴的幾百宗結果相似,但裁定書的第四頁多了幾行字:“陳之強以向法院起訴為手段,多次索取錢財,且數量極大”,已涉嫌敲詐勒索罪。目前,徐聞縣公安局已對其立案偵查。
少年開始感到慌亂,在社交媒體持續發聲。“打假”本是給自己的成人禮,他試圖沿著非典型的上升路徑,盡早實現人生跨越。而現在,被立案偵查的他被迫給人生多一個選項—重新上學。
陳之強將自己定義為“社會人”。與記者見面時,他表示今后“可以一起商量怎么搞錢”。打假一年后,他自認為口才、人脈、法律知識都有長進。“尤其口才,很多人夸我說話很有邏輯。”
口才的鍛煉,源于陳之強過去一年數次以原告身份出庭,接受法官對其購買過程、法律依據的提問。他手機保存了一段至今“有幾百萬播放量”的視頻—庭審時他與法官的交鋒。
法官提問:至今為止起訴了多少宗食品銷售案?他回復:“這個必須要回答嗎?”“必須回答。”
“不知道,忘記了。”
法官表示:“你很不老實。”
“忘記了也是我的權利。”他答道。
后來,在12月的民事裁定書中,徐聞縣法院為他統計:截至2021年12月23日,陳之強已向法院起訴此類案件達800余宗。而該法院2020年工作報告顯示,全年受理民商事案件2186件。以往年的標準,陳之強一人便占了三分之一的民商案受理量。
創紀錄的打假“工作”,從2021年2月正式開始,陳之強還處在高考沖刺期。但對他而言,成年的意義更重要—他擁有獨立向法院起訴,無須父母陪同的自由。
2021年1月28日,生日一過,18歲的陳之強到徐聞縣各大超市尋找違規食品。用他的話說,這叫“找貨”。
第一次的“戰利品”在離家2公里的民營超市斬獲:一包過期臘肉。他花錢買下后,“直接(把超市)告了”。2月7日,收到法院傳票的超市老板,為了避免滋生事端,向陳之強賠償500元,雙方協商解決。
第一次的勝利,開啟了他的“打假”生涯。
比起線下“找貨”,他逐漸青睞電商平臺。淘寶、京東、拼多多上的食品“櫥窗”,成為他很長一段時間的瀏覽頁面。“第一,電商平臺有問題(食品)的多,第二,考慮人身安全。打本地的假,多多少少有風險。”
他告訴南風窗,過期、沒有合格證、無進口手續、無中文標識、虛假宣傳,是打假的主要事由。這些問題,只要花些時間在商品的評論區,查看用戶真實的“曬單”和評價,即基本得出判斷。根據手上余額,他再決定購買瑕疵食品的件數。
法律規定,購買到不合格食品,消費者最高可以“退一賠十”,賠償金額不足一千元的,按一千元計算。裁判文書網公布的判決書顯示,陳之強大多時候購買百元以下的食品,索賠一千元。
按上述操作,他在不到一年時間給商家800余封傳票,獲得了十幾萬元的回報—有兩三百件訴訟,因商家選擇主動賠償、雙方和解,最后以陳之強撤訴了事。
至于剩下的案件,他坦言,“全部敗訴”,當地法院認定其為“職業打假人”。
記者忍不住問他:是否認為自己的打假有益改善市場?
“當然有益。”
“這意味著,即使你撤訴了,商家也會改正不規范行為,是嗎?”
他猶豫了一會兒,回答:“應該說,商家只有做得規范,才不會再被打假人找上門。”
18歲從事打假,無論在家庭、學校還是縣城,都是有幾分突兀的。
陳之強出生在祖國大陸最南端的徐聞縣,離湛江市區兩個多小時車程。在主要街道上,外觀相似的快餐品牌“丘德基”“肯德利”比肯德基開得還多。大多數時候,赴徐聞縣的外地人將其當成中轉站—這是人和車通過瓊州海峽,赴海南省的必經道路。
在縣城范圍內,陳之強無法找到像他一樣的打假人,也很難交到有共同話題的朋友。他不似同齡男孩,不愛打游戲,也不抽煙。無聊的時候,習慣一個人開著缺了右邊后視鏡的紅色電動車,在大街小巷上亂逛。
父母也總念叨,不支持他打假。被立案偵查后,陳之強接受了幾家媒體的采訪,父親感到不高興,認為他毫無保留地暴露在公眾面前。
“我和我爸性格不一樣,行事光明磊落。我回他,第一我不違法,第二我是受害者,第三我行得正坐得端。”
從高中開始,陳之強便與父母產生了代溝。父親是貨車司機,母親做家庭主婦,靠著干體力活兒,父親一人月入兩萬,養家里三個孩子。2019年,靠著多年拼搏的積蓄加外債,他們在徐聞縣城邊上買下一塊地,起了一幢三層高小洋樓,這才搬離了全家居住多年的平房。白手起家的上一輩深信:“要工作就做有證件的,如律師、警察。”
偏偏,陳之強對收入不穩定的“打假”產生濃厚興趣。還在讀高一時,在網上偶然看到的一則打假人獲10萬元賠償的新聞,他的心里種下種子。通過查百度、裁判文書網,他發現,打假人勝訴、敗訴的可能性“一半一半”,前者“賺了不少錢”。
“賺錢。踏入這行能給我帶來利益,我想做。”陳之強坦言。加上他對法律的熱愛,高中三年,只要有空他便自學法律,“一天看五六個小時”。
很快,他把目標鎖定在食品領域。
北京中凱(上海)律師事務所律師杜鵬告訴南風窗,國內打假人專注食品領域,是“無奈的妥協”。
他解釋,隨著職業打假人的增多導致消費投訴及民事訴訟倍增,地方行政部門對職業打假逐漸有較多限制。2014年,最高法出臺司法解釋,明確食品藥品領域的打假監督“應當給予支持”。在這樣的背景下,“2014年以后,許多職業打假人僅專注食品藥品領域的打假”。
而早在未成年時期,陳之強就對不合規商家有過短暫的“狙擊”。2019年一次瀏覽京東,他看到一款不符合生產規定、標價58元的蜂蜜。
用光攢下的920元零花錢拍下16罐蜂蜜后,他跑去和賣家協商。“商家只接受退貨退款。我才不接受,按照食品安全法你得退一賠十。”
為了貫徹“十倍賠償”的原則,他跑去徐聞縣工商局投訴,沒收到結果。于是,他到網上找了一個模板,自己寫好原告、被告和事由,準備向法院起訴。在父母的陪同下,15歲的他第一次到法院遞交了起訴書。
只是,這次起訴行動遭到父母的強烈反對,“害怕被報復”的長輩最終拍板—撤訴。
經歷“失敗”的訴訟以后,陳之強決定專心讀高中,儲備力量,暫不打假。
但他心里總放不下念想,“買1萬就賠我10萬,等于找到發家致富的機會了”。
沒能打假的高中生涯,陳之強依舊做了自詡“法律人”會做的事。1月28日,帶著記者來到他的打假辦公地—位于父母自建小洋樓的第三層、一間10平米左右的臥室,他工作、自學和睡覺的地方。映入眼簾的便是書桌上方的,擺滿深色文件袋的書柜。
文件袋里并非他的起訴文書,而是一張張信訪答復意見書。陳之強連EMS的快遞袋都沒舍得扔,疊得整整齊齊,因為“都是自己辦過的案例,以后給別人看也拿得出手”。
這些信訪經歷,大部分都是向徐聞縣法院反映問題。2020年5月,讀高二的陳之強通過網絡信訪,指出徐聞縣法院沒有在應訴通知書中告知當事人會在互聯網公布裁判文書。他認為,此舉“損害公民知情權”。
很快,他收到回復:認同相關意見,會做出整改。當地法院寄給了他至今還引以為傲的“答謝”禮物:兩本法律書籍。“即使是小問題也是問題,細節決定成敗。”這是他的信訪宣言。
高中的信訪經歷讓他成為縣城的“名人”。與記者交談時,陳之強提問了好幾次:“你認為名人和紅人,區別在哪?”
這樣的疑惑來自親身經歷。他曾向司法局的一名公益律師咨詢法律問題,“我說我是陳之強,他還對我不怎么熟悉。后來,他向朋友打聽,人家說‘陳之強可是個名人’,他又跑來感嘆,‘原來你還是個名人’”。
如此的反饋激勵了他往“法律人”的方向努力。通過主動聯系或朋友介紹,陳之強接手了多宗民事案件,為當事人寫文書、寄材料,“相當于律師助手”,偶爾也能月入過萬。
法律成為他待人行事的指引,“學法以后,我做事也變得規范了”。
抱著對法律和打假人的向往,陳之強在18歲一成年即休學,全身心投入打假。高考,于他而言,僅有象征性的參加意義。反正,“全班沒一個能考上本科線”。
靠打假致富的設想沒有預料中的順利:一年里,他總敗訴,收入已經快趕不上訴訟成本。但有時,一次性的賠償又讓他心生幻想:似乎再踮踮腳尖努力一把,發財夢就觸手可及。

他回憶,最早為了籌備資金打假,蘋果11被他低價賣出。幾個月后用賺來的錢,他又買了一臺蘋果12。
掙得最多的一次—他在電商平臺發現幾家鵝肉“明顯造假”。“食品生產許可證規定必須英文SC開頭,但我打假的那三家許可證是SP開頭的,商家造假連基本英文字母都搞錯。”花了1800元拍下相關商品起訴后,他獲得5000元的撤訴金。
只是,并非所有瑕疵食品都似打“SP”一般的順理成章。陳之強的800多封訴訟小部分在裁判文書網公開后,引發打假人質疑其“瞎打”“假打”:被告杜蕾斯避孕套,原告陳之強認為其違法了國家食品安全法;被告江西井岡山紅米酥、陽朔八寶特產組合、匯源果汁等國產品牌,陳之強卻控告這些產品沒有“入境貨物檢疫檢測證明”。
資深打假人劉江對南風窗記者表示,如果單看目前公布的判決書,陳之強行為有“碰瓷”之嫌,“最起碼要對法律法規精神,每一種產品的屬性搞清楚,對號入座”。

這一說法與知名打假人王海的觀念相似,他對陳之強案公開評論稱:“假打是違法犯罪,故意瞎打也是假打。”
劉江則認為,因800余次起訴書仍未全部公開,無法判定其是否為“瞎打”。“如果大多數和解案件(事實依據)沒問題,那么(陳之強)要求賠償一舉僅在道德層面上不夠道德。”
多位受訪打假人均對南風窗記者表達一個相似理念:是否屬于假打,與訴訟數量無關,而由起訴案件是否具有事實依據決定—這同樣是判定敲詐勒索罪的關鍵。
律師杜鵬對南風窗分析,陳之強一年800多宗訴訟并不特殊,許多職業打假人一年面向全國范圍的舉報、投訴、訴訟多達上千件。
“如果相關食品屬于標簽瑕疵問題或者符合食品安全標準,那么相關法院駁回原告訴訟請求即可,不能因為起訴次數多了,就構成犯罪,這個的觀點顯然沒有法律依據。”
但杜鵬同時表示,陳之強集中在一個法院訴訟800多宗,“恰恰說明他處于打假初級階段”。
陳之強的處境特殊之處在于:徐聞縣法院以涉嫌敲詐勒索罪,將他的涉嫌犯罪線索移送公安立案偵查。劉江稱,這在打假人中屬于“相當少”的境況。更多時候,是廠商“黑”打假人,以被敲詐勒索為由報警。
陳之強被立案偵查后,有媒體報道稱,多位被陳之強打假的商戶都曾接到徐聞縣公安局的電話,向他們了解涉案的細節。
這位18歲少年依然堅持:“打假是好事。打一次假是好事,打十次假不可能變成壞事。”但他也承認,法院的處理給他敲了警鐘,打假事業宣告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