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超 張 力
(無錫工藝職業技術學院,江蘇宜興 214206)
陶瓷是農耕文化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凝聚著勞動人民的智慧。宜興紫砂陶制作技藝是江蘇宜興的一種民間傳統制陶技藝。紫砂原料也稱為“五色土”,典型的紫砂泥外觀呈現紫色或紫紅色,夾雜有微細銀點云母晶體,隱現淺綠色斑點,光滑油亮的生坯經燒成后,紫棕色表面呈現出砂質效果,故統稱“紫砂”。宜興特產紫砂礦料的充分利用有力印證了其地域性、生活性與實踐性特征,同時也成就了紫砂村落家家捶泥、戶戶制陶、龍窯燒制紅光透天的壯觀景象,“五色土”也名副其實地成為人們向往美好生活的“富貴土”。
紫砂技藝制作過程需采用上百種自制工具,經過幾十道工序全手工成型,難度極高。明代周高起所著《陽羨茗壺系》記載,“至名手所作,一壺重不數兩,價值重一二十金,能使土與黃金爭價”。幾兩紫砂泥經過手工制作卻能與黃金比價,可見其豐厚的經濟價值。當篆刻、書畫、詩詞、民俗、茗茶等多元文化與其交匯、交融,更反映出紫砂壺厚重的文化價值與思想內涵,對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傳承創新產生了深遠影響。紫砂匠人把對藝術的表達、對世界的情感、對生活的感悟凝聚其中,制作而成的紫砂壺不僅呈現出美好的造型與絕妙的構思,而且承載著中國文化、傳遞著工匠精神、印刻著時代痕跡。
2011年,江蘇省宜興紫砂工藝廠被文化部命名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保護示范基地。生產性保護是傳統技藝類非遺保護發展的重要方式,以有效傳承技藝為前提,保持其真實性、整體性和傳承性。在此基礎上,借助生產、流通、銷售等手段,將資源轉化為文化產品并實現收益。同時,獲得的經濟收益反哺于傳承人的培養與保護,實現正向循環。
用“千店萬坊”來形容宜興紫砂產品的生產經營并不為過,大街小巷到處可見紫砂工作室的店鋪招牌,一張泥凳、一套工具、一塊泥料即可在家庭環境中開始紫砂壺的創作,與其它陶瓷的成型不同,紫砂泥片的“敲敲打打”似乎成了特有的聲音。近些年,一批特色鄉村緊緊圍繞“強村富民”的目標,全力打造傳統紫砂、文創紫砂,走出了一條因地制宜、特色發展的新農村建設之路。
上袁村依托資源優勢,成立上袁紫砂陶瓷專業合作社,致力打造紫砂文化村。經過多年打拼,成為家喻戶曉的“紫砂村”,走出了顧景舟等一批紫砂大師,曾有“中國紫砂第一村”的美譽。2018年,“紫砂村”被評為“中國十佳小康村”,成為當年江蘇省唯一入選村莊;西望村為優化紫砂產業鏈局部、拓展產品種類與銷售渠道,創新“村+合作社+基地+農戶”的合作經營模式,實現了紫砂產品品牌化、集團化發展。目前,陶瓷從業人員超過全村人口的80%,農村面貌煥然一新,村民收入大幅增加;雙橋村不斷挖掘文化特色與村風村俗,出版《宜興紫砂 雙橋飄香》,展示弘揚雙橋村史、村風與陶瓷文化,通過建設“東方紫砂一條街”,打造中國陶都雙橋紫砂網站,將紫砂藝人和作品“推”上網,打造本村品牌,共同開拓線上市場新平臺。以宜興紫砂傳統制作技藝非遺保護為切入點,充分發掘利用紫砂文化與傳統手工藝文化,發展鄉村產業與手工經濟,正在成為打開鄉村振興之門的一把“新鑰匙”。
伴隨著現代化、工業化、智能化對傳統手工藝的沖擊,兼具情感與審美情趣的手工藝容易被拆解或細分成眾多碎片化的結構單元,由于對非遺技藝理解的不深刻,管理體制、機制的不健全,紫砂業態標準的不完善,依靠機械的高仿代工、組裝或是內外加工開始在農村出現并普及,使得復雜精巧的手工技藝開始降低難度與從業門檻。同質化、低端化、批量化產品開始涌入市場,重速度、重效益、輕文化、輕傳承的現象愈發明顯,同時帶來嚴重的資源浪費與產能過剩。簡單、精細、高效的工藝替代了復雜且內涵豐富的手工技藝,紫砂壺真假難辨的聲音不絕于耳,農村傳統手工藝式微。
商業化的過度開發,原本產業興旺、鄉村富裕、精神愉悅的初衷被簡化為經濟利益的獲得,紫砂非遺產品的生產屈從于市場化的操縱。當打著傳統非遺保護旗號,單方面謀求經濟利益或簡單地以市場規則看待非遺產品時,精致繁雜的手工藝被程式化所取代,產品似乎降低了人情的溫度,更剝奪了手工勞動所創造的快樂。生產性保護被曲解為非遺商業化,功利化思想一點一滴侵蝕著紫砂產業的千年之基。當非遺被錯誤地理解為產品時,生產性保護與機械式生產的矛盾沖突也將不可調和。“廉價效應”引發的“海嘯”涌向脆弱的市場,千篇一律的款式與產品讓消費者迷茫,紫砂產品的質量與層次、美感與內涵大打折扣,讓人唏噓。非遺保護不能將追求數量最大、效益最優作為根本出發點,而是應該關注廣大民眾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幸福,厚植手工技藝的文化基因,助推鄉村文化繁榮發展。
與其它陶瓷不同,紫砂陶器上往往刻有作者的名款、印章,表達對作品的尊重,也是古老的質量溯源認證方式。“印章”除了表明紫砂茗壺的出處,更是傳承人對自身手藝的自信與創作思想情感的表達。隨著文化市場的不斷繁榮與收藏愛好的興起,有無大師印章成為紫砂壺好壞判斷的依據和收藏的門檻。紫砂茗壺的“頭銜”隱約成為經濟利益交換的籌碼,大師作品一壺難求的同時,其價格也是水漲船高、脫離實際。在此境況下,多年辛苦打拼的傳承人容易被“頭銜”自大、被亂象迷惑,做起了“代工”、“承包”、“敲章”等擾亂陶瓷行業健康發展的行為,這些行為給宜興紫砂和城市聲譽帶來了嚴重的負面影響,需要非遺傳承人的自覺與自省。有些地方更是創新出臺新政,破除大師藝人的“終身制”,也引來廣泛熱議。非遺傳承過度的“頭銜化”、“印章化”、“符號化”容易造成文化遺產被虛假宣傳,甚至是過度消費,需要引起足夠重視與警醒。
此外,農村人口整體文化素質偏低,沒有經過系統性的美術基礎訓練與專業技能培訓,作品的款式相對單一,通常只是經典器型的復制,缺乏藝術感染與設計理念。鑒于經濟實力,很多農民無法參與有償進修來提升自身實力,很多都是自學或是借鑒式的學習。迫于生計,村落中也時常看到一些“異樣”的生產工藝,與傳統工藝背道而馳。“人”是非遺活態傳承最重要的因素,具有第一資源屬性,無論大師、名師,或者工匠、學徒,都需要將自身與非遺的高質量發展、可持續發展緊密結合,將榮譽轉化為實際行動,堅持、堅守手藝初心。生活在既定文化中的人應有其自知之明,明白文化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發展趨向,這就是費孝通先生提出的“文化自覺”。
“確認、建檔、研究、保存、保護、宣傳、弘揚、傳承、振興”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提出的工作模型,具有系統性、科學性和指導性。紫砂非遺除了傳統技藝作為保護的重點,其材質、形式、寓意、功能、資源等眾多要素也應作為協同保護的重要內容。基于現代陶瓷工藝鏈的過度細分與紫砂概念泛化趨勢,紫砂非遺過分關注茗壺的外在形式,往往缺少對礦料屬性、工藝標準、設計理念、人文思想及器皿功能等內容的系統闡釋,淡化與之交叉的工藝美學、民俗學、材料學、人體工程學等學科研究,漸有簡化傳承的意味。徐風著《布衣壺宗:顧景舟傳》談到顧景舟大師對紫砂藝人的看法,一輩子做紫砂,不光要懂工藝,還要懂科學,紫砂壺是材質美、工藝美、內容美、形式美、功能美的統一。由此可見,紫砂非遺作品“五美”的定義包含了對材料的認同、對技藝的肯定、對設計的贊嘆、對美學的思考以及對飲茶功能的發揮,缺一不可。如果非遺保護只是關注其作品形式,而忽略其過程與內容,甚至不知其文化與歷史,那就像流水線作業下生產標簽化的產品,了無情趣,更多的只是炒作與資源的耗費。
紫砂茗壺的生產具有特殊性,因其高度依賴不可再生的紫砂礦料。但隨著資源的枯竭,紫砂材料的稀缺性已成為事實。在非遺推進鄉村振興的進程中,要密切監測、控制紫砂陶瓷的產能問題,切不可盲目樂觀,“竭澤而漁”。另外,陶瓷是土與火的藝術,坯體需要經過1 150 ℃左右的溫度進行燒成。作為高能耗產業,燒成過程耗費了大量能源,雖然目前能源基本以天然氣替代,相對環保清潔,但大量的碳排放不可忽視。2021年的“兩會”提出了“碳達峰”、“碳中和”的遠景目標,使得紫砂非遺保護在弘揚創新技藝的同時,同樣需要將資源、環境保護納入議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系統性保護關乎文化血脈賡續和文化戰略全局,也關乎經濟社會的健康發展。
非遺生產性保護實質是一種生態型勞動,可以采用家庭作業的靈活方式進行生產,這對增加農民收入、轉移農村剩余勞動力、防止農村空心化等具有顯著作用,符合農業人口占絕大多數的我國國情。衣食富足而思美樂,這也是人類文化發展的基本規律。紫砂產品不僅具有日用性,而且具有文化屬性,如何正確引導廣大民眾深入理解非遺的內容實質,重新審視非遺在發揮社會功能、引領文化價值方面的豐富內涵,成為助推鄉村振興必不可少的環節。非遺保護的內涵實質是為社區和群體提供持續的認同感,并不斷增強對文化多樣性和人類創造力的尊重。
農村空心化、人口老齡化、老人空巢化等問題給正在致力于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中國帶來新的難題。可以看到,目前非遺在老年群體、特殊群體、留守兒童中的開展還不廣泛多樣,在中小學興趣社團活動中的開展也不平衡。經調研,部分中小學生甚至不太了解地域非遺文化與手工技藝。事實上,“活態化”不僅僅體現在作品本身,也絕不僅僅需要保護幾個人或一群人,“活態”的價值更需要從活態展示、社區傳播、職業認同、空間構造等維度,不斷推動全面性、整體性、常態性保護,不斷強化其在農村環境中的影響。非遺保護傳承是一項關系人民生活福祉的偉大事業,推崇思想價值理性、提倡人文關懷精神、趨向多元和諧包容則是“活態”的重要體現。
“中國只有一把紫砂壺,她的名字叫宜興”,宜興紫砂是中國陶瓷歷史長河中的一朵奇葩。優秀的傳統文化是國家文化軟實力的一部分,離開了傳統文化的潤澤,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培育將缺乏根基。我們需要從未來的角度認識傳統文化的重要性,也需要汲取傳統文化的智慧、底蘊和價值,讓傳統文化以創新的姿態活躍在這個繁華而精彩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