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人魚童話，凄美愛情悲劇

程蔚

安徒生的童話《海的女兒》，我小時候讀了很多遍，記憶猶新。

小美人魚自由地生活在大海里，她心中充滿了對陸地世界的渴望。為了得到王子的愛，她找到海的巫婆，不惜失去聲音，承受著每走一步都猶如踩在刀尖上的痛苦，將自己的尾巴變成了兩條腿。可最終，王子愛的人卻不是她……每次讀到結尾，“在王子結婚的那個早晨，小美人魚化為海上的泡沫消失了”，我總覺得小美人魚好可憐，忍不住嘆息。

現(xiàn)在，人到中年的我，再看這部取材于童話故事《海的女兒》的歌劇《水仙女》時，感受也更豐富了——雖然還是人魚童話故事，但不知怎么，我從中感受更多的是關于愛情的苦難、現(xiàn)實的殘酷和生活的寓意——人生的味道變得濃重了。

德沃夏克的歌劇《水仙女》是一部超越時空、愛情和生死的悲劇。相較于安徒生的童話故事而言，歌劇中的愛情更激越，結局更凄慘，每個人物都帶有不同程度的悲劇色彩，從而也帶來了更多審美上的“悲劇之美”。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悲劇能夠喚起人們的憐憫和恐懼之情，通過這些情感的宣泄使人的心靈得到凈化。

歌劇《水仙女》中的女主人公水仙女盧薩卡，為追求人類的愛情，承受著變成啞女的痛苦，享受了一段與王子的人間愛情。然而，沒過多久，王子便受不了她“無言的冷酷”，轉(zhuǎn)而投入異國公主的懷抱。水仙女痛苦萬分，陷入“做人不成，做仙不能”的尷尬境地。

看完歌劇，我與樂友討論時，樂友痛罵：“這個王子太“渣”了！水仙女為他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結果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就移情別戀了！呸！”

我倒不這么認為。水仙女為愛義無反顧，從仙界來到人間，王子并不知情。即便王子知情，那他就必須愛上水仙女嗎？在我看來，水仙女做出“去仙做人”的決定，本就是一場賭博與冒險，她賭的是王子的忠誠，更是人性。劇中，水仙女的父親老水仙的咒語以及水仙女與邪惡女巫潔西巴巴的約定，都透露出他們早已參透了人性。

在眾多中外廣為流傳的寓言故事、民間傳說和經(jīng)典劇目中，有著類似“穿越”劇情的，如《白蛇傳》《天仙配》《牛郎織女》《時光倒流七十年》《人鬼情未了》等等，男女主人公雖都有過短暫的甜蜜廝守，但最終卻都是以分離收場。或許，水仙女的愛情也注定就是一個悲劇。人間有人間的樂趣和疾苦，仙界有仙界的秩序和法則，“人仙”的美好愛情，永遠只是曇花一現(xiàn)——《水仙女》的愛情悲劇，或許并不是因為王子太“渣”，而是因為水仙女太“拗”。

其實，劇中的“渣男”王子也是一個悲劇人物。他先是被水仙女的幻影白鹿精靈所吸引，愛上了水仙女，他想與水仙女在一起，但苦于水仙女無法說話，他久久得不到回應。之后，他被異國公主的熱情所點燃，移情別戀，但卻遭到了水仙女的父親老水仙的詛咒。最終，王子在痛苦與煎熬中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王子的悲劇，表面上看，是對他移情別戀的一種懲罰，仔細想來，倒不如說是他對被控制的人生無力抗爭的結果。

當我們?yōu)樗膳盀閻蹔^不顧身”的執(zhí)著而深深感動，為王子幡然悔悟后“為愛失去生命”喟然而嘆時，我的耳邊仿佛響起了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那句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命運的老人早已洞悉一切，并為塵世中的人們指點了方向。

歌劇第一幕中的《月亮頌》是一首廣為傳唱的詠嘆調(diào)，許多女高音歌唱家都曾在音樂會上單獨演唱此曲，聲樂比賽中也常會出現(xiàn)這一唱段。

《月亮頌》優(yōu)美的旋律在豎琴的琶音與樂隊朦朧音響的烘托下動人心弦，水仙女倚靠在樹梢上，對著月亮唱出自己的心聲，情景交融，營造出物我兩忘的美好意境。這首詠嘆調(diào)看似表面平靜，描繪著月夜下靜謐的氛圍，但“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其中所蘊含的情感是十分濃烈的。在唱詞“星夜的天空上銀色月光，你的光芒照耀遠方”之余，更有“月亮啊，留下吧”多次重復出現(xiàn)，表現(xiàn)了水仙女內(nèi)心對愛情的渴求。尤其是結尾處的高音，不僅將整首歌曲帶入充滿想象力的高潮，也為張力十足的劇情奠定了豐厚的情感基調(diào)。

縱觀全劇，又何止一首《月亮頌》呢？劇中好聽的音樂唱段如繁星滿天，如《可憐的水仙女》。這是一首父親因心疼女兒飽受委屈、遭受苦難而唱的男中音詠嘆調(diào)，在劇情的推進中多次出現(xiàn)。起初，這首詠嘆調(diào)出現(xiàn)在“父親告誡女兒，人間并不能給予她所向往的愛情”時。后來，在“父親感嘆女兒即使回到水世界也將受到詛咒”時再次出現(xiàn)。此曲反復回蕩，貫穿始終。

歌劇《水仙女》中多處使用到了捷克民間音樂素材，例如邪惡女巫潔西巴巴在精心調(diào)配魔藥時，口中念念有詞，她先說出了一個神秘的咒語，隨后念出魔藥的各種成分，此時各種打擊樂和管樂一起制造出豐富的音色，恰似魔藥神奇、迷幻的效果。

作曲家為男主角譜寫的詠嘆調(diào)也十分動聽，例如王子第一次亮相——追隨美麗的白鹿精靈身影來到湖畔時，大為動心，深情唱起的詠嘆調(diào)《神圣的幻想》。還有最后王子與水仙女之間的一段充滿悲劇性互動的二重唱，音樂線條悠長，充滿起伏，管弦樂隊的交響性也得到了充分調(diào)動，呈現(xiàn)出了絢爛濃重的悲劇色彩。

作為捷克民族樂派的主要代表人物，德沃夏克在深受捷克民族音樂浸染的同時，也受到西歐古典樂派音樂的影響。另外，曾前往紐約任教的經(jīng)歷，還使他接觸到了一些美洲大陸的音樂元素。因此，德沃夏克的音樂作品更多呈現(xiàn)出承前啟后、兼收并蓄的特色。

德沃夏克一生共創(chuàng)作了十二部歌劇，其中，《水仙女》是我最先接觸的一部。在這部歌劇中，他的交響樂特點仍很顯著，音樂素材來源豐富，對人物的心理刻畫十分精細，旋律優(yōu)美且極具張力。即便只是聽聽音樂，也如一首首“繁星曲”，絕對是美好享受。

《水仙女》是德沃夏克流傳于世的歌劇經(jīng)典，有多個版本。我所觀看的2017年大都會歌劇院版，飾演水仙女的是來自拉脫維亞的女高音歌唱家克里斯汀·奧博萊斯（Kristine Opolais）。

奧博萊斯的顏值與唱功俱佳，她擁有一頭披肩金發(fā)和一張神似妮可·基德曼（Nicole Kidman）的臉龐，不僅唱功一流，表演實力也令人驚嘆。《紐約時報》曾評價其“擁有充滿光澤的嗓音，將角色形象中極其令人痛心的脆弱演釋得淋漓盡致”。此版《水仙女》能如此廣受贊譽，離不開她深厚的表演功底。

為了渲染水仙女為追求人間愛情所付出的代價之沉重與殘酷，歌劇中第一次出現(xiàn)了女主角變?yōu)椤皢“汀钡膭∏椤Ｕ麄€第二幕，奧博萊斯都沒有一句唱詞，她只能憑借肢體動作和面部表情來表達。奧博萊斯靈動的眼睛就像是會說話一般，將水仙女獲得愛情的歡欣雀躍、想愛而受限的無奈迷茫、被愛拋棄的憤怒痛苦等情緒，展現(xiàn)得十分細膩貼切。尤其是在第三幕中，水仙女正處于“人仙兩難”的境地，承受著失去一切的痛苦，那種痛徹心扉的無助，奧博萊斯那透著絕望的眼神便能擊穿人心。脫離了演唱，奧博萊斯也是一位很棒的舞臺演員。

登上大都會的舞臺，是機會，是榮耀，更是精英的標簽。在這部歌劇中，無論是主角還是配角，所有演員的實力都很強勁。男高音歌唱家布蘭登·約凡諾維奇飾演的王子，形象英俊，音色透亮，魅力十足；男低音歌唱家埃里克·歐文斯飾演的老水仙，平靜中透著理性，憐惜中飽含著慈愛，曲調(diào)雖無多少大起大落，但他卻將一個內(nèi)心十分矛盾的父親的形象刻畫得令人難忘；還有女中音歌唱家杰米·巴頓演釋的邪惡女巫潔西巴巴，一開口便令人忍不住叫好，她的表演夸張中又不失細膩，十分傳神；就連宮廷里的一對配角叔侄女，也是唱得激情洋溢，演得活靈活現(xiàn)……整個舞臺星光熠熠，處處閃亮。

連續(xù)三小時沉浸在歌劇《水仙女》之中，酣暢淋漓！縱情享受世界級高水準、高級別的歌劇演出，身心愉悅！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間，仍能有這樣的藝術享受，實在難得。盡管只是高清電影版，而非現(xiàn)場演出，但上海的古典樂迷們已倍感歡欣——一年一度的歌劇電影周，我們的盛大節(ji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