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緒林
三嬸的娘家在河南,具體在哪個縣她說不清。她不識字,七八歲時被人販子賣到了陜西,幾經轉手最終嫁給了三叔。
三叔家里窮,父母去世早,為了活命他去吃糧當兵。他個頭不高,卻很精干,說話口無遮攔,說他打過小日本,還跟朱毛(朱德、毛澤東)的隊伍打過仗,朱毛隊伍的家伙(武器)很差勁,被他們攆得直往山里鉆,鉆到山里他們就不行了,就挨打。沖鋒時他縮在后邊,打敗了往回撤,他就跑在最前邊,連長就罵他沖得不快跑得倒快。他說:“連長你說得對,我沖鋒在后邊,撤的時候肯定在前面。”氣得連長哭笑不得,在他的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三叔還說,他要是識字,早都當上連長了。他當兵六年,還是大兵一個。抗戰結束后,他卸甲歸田,父母已經去世,兩間茅屋也倒塌了,只好住在城門樓上打更為生。
那年三嬸討要來到村里,在旁人的撮合下三叔娶了三嬸。三叔的脾氣很臭,動不動就打三嬸,三嬸身上常常是青一塊紫一塊的。盡管如此,三嬸似乎從沒產生過離開三叔的念頭。
解放后,搞選民登記,生產隊會計問三嬸叫啥名,三嬸說她叫妮兒。河南人把女孩都叫妮兒。會計又問她姓啥,她說姓柴。會計說“妮兒”這個名不好聽,我給你另起一個,你就叫“柴勝英”吧。從此,三嬸就有了大名:柴勝英。
三嬸嗓門宏亮,有時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不靠譜,加之她是河南人,村了大人小孩都叫她“河南擔”。我從沒這樣喊過她,一來她是我的長輩人,更重要的是我吃過她的奶。我雖然不記得了,但母親給我說過,襁褓中我缺奶吃,恰好三嬸也生了女兒,奶水很足,母親常抱我去她家蹭奶吃。母親說為了讓三嬸給我喂奶,她給三嬸紡過線、織過布,給過糧食。三嬸不會紡線織布。
那年月家家戶戶都窮,三嬸家尤甚。三嬸養了五個兒女(三兒兩女),三叔一個掙工分,加之家底薄,日子很難維系。三嬸就出門討要。三嬸打小就討飯,并不把討飯當不光彩的事,每天夕陽下山,她挎著籃子滿載而歸,籃子里是粗細不一、黑白不一、大小不一的饃塊。她碰見村里的娃娃就從籃子取出一個饃塊遞過去,沒有哪家娃娃不要的,娃娃們肚子餓呀。因此,三嬸屁股后邊常常跟著一群娃娃。記得母親一次說她:“三嫂,你討要也不容易,還是緊著家里的幾張嘴巴吧。”誰知她滿不在乎地說:“明兒還出門呢,餓不著他們。”那時討飯似乎成了三嬸的職業。
三嬸天生一雙大腳,那時是村里的“賊頭”。她那個年齡的女人都是小腳(我母親就是小腳),她打小就沒有媽,因此沒有纏腳。也多虧沒有纏腳,讓她家在那饑餓的年代沒受太大的罪。她白天討飯時就順便勘察好哪個生產隊的苜蓿地在哪里,長勢如何。晚上就呼三喊四叫上一伙人去撅苜蓿。撅了也就撅了,要命的是第二天她站在街門口,高喉嚨大嗓門地給人說昨晚她撅了哪里的苜蓿,誰誰誰都去了,似乎端了鬼子的炮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她不在乎名聲,可其他人在乎呀。為此常有人罵她腦子缺根弦。罵歸罵,可還要跟她交往。如果與她絕交,晚上撅苜蓿其他人是不會叫他的,只有三嬸沒心沒肺的不計較個人得失地會叫上他。大家之所以愿意和三嬸一起去撅苜蓿,因為每次都是三嬸沖鋒在前,撤退在后。
晚年,三叔患了中風,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靠三嬸伺候。盡管如此,三叔的臭脾氣不改,打是不行了,可嘴巴沒毛病,一天到晚罵人,當然罵得最多的是三嬸。三叔的一位表弟來看望他,便指責說:“哥呀,你這個臭脾氣得改改,你把我嫂罵了一輩子,都這樣了還罵!”
三嬸在一旁說:“他也是心煩,想罵就罵去,也沾不到我身上。”
三叔聞言,老淚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打那以后直到三叔去世,他再沒罵過三嬸一句。
三叔去世后,三個兒子輪流照料三嬸的生活,一人一年。三個兒子倒也孝順,可三個媳婦不怎么樣,特別是老二的媳婦表現得十分差勁,甚至指桑罵槐。老二是個“棉花 (音:sa;關中方言:頭)”,怕媳婦,不敢言,甚至都不敢怒。
那一年輪到老二照料三嬸,一天三嬸外出晚歸,街門緊閉,她喊了半天也沒叫開門。那一夜三嬸在門外坐了一夜,所幸是夏夜。
三嬸喜歡跟人拉閑話,老人拉閑話說的都是兒子媳婦孝不孝順的事。一次拉閑話時,別人問三嬸的媳婦孝不孝順,三嬸說:“可孝順啦,每頓飯都是第一碗雙手遞到我手里,不叫媽不開口。”那人說:“我怎么聽說你被媳婦關到了門外?”三嬸拍著腿亮著嗓子說:“誰胡說哩,沒影影的事!我家媳婦待我比她娘家媽都親。”又說:“媳婦每天都要出工,還要照顧一家老小,不容易咯,不敢談嫌,不敢談嫌。”
這話很快傳到了老二媳婦耳朵里,老二媳婦又愧又悔。至此以后,老二媳婦對待三嬸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彎,老大、老三媳婦也向老二媳婦學習看齊。
大前年,三嬸駕鶴西去。葬禮上,親朋族人給三嬸三個媳婦披紅掛彩,表彰他們對母親的孝順行為,一時傳為美談。
熊娃原先做小本生意,春冬賣蔬菜,夏秋賣瓜果。這地方遠離城市,距鄉鎮也有七八里地。熊娃走村串巷,生意還不錯。
前些年他家境貧寒,好不容易才娶上了媳婦。媳婦香果長得十分俊俏,村里人都說他的妻命好,他自然十分得意。因此,他的腿更勤了,所以他的小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一天,鄉長帶人來村里檢查工作,村主任知道香果的鍋灶好,人更是上得了臺面,所謂的:進得了廳房,下得了廚房。便把招待鄉長的午飯安排在了熊娃家。香果果然沒有辜負村主任的期望,那頓飯大家吃得很滿意,鄉長更是滿意。臨走時,鄉長扔下三張大票子,說是伙食費。香果受寵若驚,連聲說要不了這么多。鄉長哈哈笑道:“多余的我們下次來了再吃。”
不多久,鄉政府的灶上缺個廚師,鄉長點名要香果去,管吃管住,每月工資兩千元。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可香果卻不想去。熊娃問:“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你為啥不去?我起早貪黑的,把腳后跟都磨薄了,才能掙幾個錢。”
香果說:“我去了誰給你做飯呀?”
熊娃說:“我自己做,還能把我餓下。”又說:“咱倆都掙錢,要不了幾年咱也給縣城買房住。”
香果一直向往能在縣城買套房,熊娃給她規劃了一個不太遙遠的宏偉藍圖。于是,她去鄉政府做廚師。
時光如水向前流淌,不知不覺半年時間過去了。最初,香果每周都回家來;再后,兩周回一次家。每周回家屬正常,鄉政府是政府部門,上班是有規定的,香果在鄉政府做廚師,雖是臨時工,但也得遵循鄉政府的規定。兩周回一次家有點不正常,熊娃問香果咋回事,香果說鄉政府最近忙,兩周才休一天假,大家都這樣,她也不能例外。熊娃想了想,也是啊,便叮囑香果:“咱掙人家的票子,就要把事當事干哩。家里的事有我哩。就是那個啥,嗐,我能忍!”
后來,香果一個月才回一次家,熊娃黑著臉問這是咋了?香果說:“這個月上面來人檢查工作,鄉政府不放假,所以也就回不來。”熊娃又想了想,也是,鄉政府管著全鄉二十多個村子,事情肯定多,加班加點干工作可以理解,只是委屈了自個。
時間又往前流淌。
一天,熊娃在村口碰見了本家的一位叔父。叔父問他忙啥哩,他說他還干老本行,賣菜哩。叔父黑著臉教訓他:“你就知道賣菜?就不管管你媳婦!”
熊娃一驚,忙問他媳婦咋了。叔父跺著腳說:“你媳婦跟鄉長搞到一塊了!”
“能有這事?”熊娃瞪起了眼睛,咬牙切齒地說:“誰要敢動我媳婦一個指頭,我就騸了他!”
叔父用旱煙鍋指著他的鼻子說:“村里都搖了鈴咧,就你不知道!”扭身走了。
叔父走了老遠,熊娃還戳在那里發瓷。好半天,他才醒過神來,在自個胸膛狠狠砸了一拳。
叔父的話不可能是空穴來風。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天晚上,熊娃去鄉政府找媳婦香果。他給鄉政府的灶上送過菜,知道香果的住處。
剛好是個周末,鄉政府空蕩蕩的,緊挨灶房的單間是香果的住處。大老遠熊娃就看見那間屋亮著燈光,便徑直走了過去。他走得急,腳步又沉重。快到近前時,屋里的燈光滅了。熊娃在門前停住腳步,敲門。里邊沒有回應。他又使勁敲了幾下,邊敲邊說:“香果,開門!”
里邊還是沒有回應。熊娃再使勁敲:“香果,我是熊娃,開門!我知道你在哩!”
里邊依然沒有回應。
“你再不開,我就砸門了!”熊娃心頭躥起了火。
里邊有了應答聲:“你等等,我這就給你開。”
隨后燈亮了,門也開了。
熊娃一步跨進去,就見一個男人背身站在床邊,香果滿面通紅,衣衫不整,不敢正視他的目光。就是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熊娃心頭的火苗一下躥得有丈八高,他一把抓住男人的肩頭,掄起拳頭就要打。那男人轉過頭來,熊娃認出是鄉長,這時香果驚叫一聲:“熊娃!”
熊娃舉起的拳頭僵在了半空,好半天,松開了抓鄉長的手。鄉長哧溜一下躥出了門,消失得無影無蹤。
熊娃的拳頭慢慢化為巴掌,狠狠地扇在自個的臉上,他還要扇,香果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
香果不再去鄉政府上班了。熊娃也不再賣菜了,他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劁豬手藝。他的電動車插著一根鐵棍,鐵棍上拴著一條紅布條,這是劁匠的標志。電動車一開動,紅布條就飄了起來,很是醒目惹眼。這里的鄉俗是劁匠進村不吆喝,大家看見車上的紅布條就知道劁匠來了。
鄉長現在一瞧見熊娃飄著紅布條的電動車,就慌忙躲避。
不久,鄉長調到更遠的一個鄉去了,還是鄉長。聽說,他坐下了個病根,瞧見飄著紅布條的電動車就渾身發抖。
泉水的木匠手藝是跟他表叔學的,他表叔還有一個徒弟,叫廣智,比他小兩歲,也來得晚,是他的師弟。
泉水為人謹小慎微,學成后他在家里開了個木匠鋪,做桌椅板凳柜子門窗,外加打沙發,生意很不錯,因此也掙了點錢。廣智心大,看不上小打小鬧,帶了一幫人進城去搞建筑,聽說事情干得很大,發了大財。
這天,泉水正在木工房忙活,有人來找。泉水看著來人覺得面熟,一時想不起是誰。
“咋地,不認得我了?”
聲音十分耳熟,泉水定睛細看,認出是師弟廣智。也難怪認不出,一來分手十多年了;二來也是廣智變化太大了,當年分手時廣智還是個生瓜蛋,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個“土鱉”,現在是西裝革履,提著皮包,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兩相對照,泉水成了“土鱉”。
當下泉水把師弟請進客廳,遞煙、倒茶。廣智吸一口煙,呷一口茶,環顧客廳,說:“師兄,你的事業輝煌得很嘛。”
“我這算啥事業,小打小鬧。你在城里搞建筑,那才稱得上‘事業’哩。”
廣智擺了一下手,謙虛地說:“我那也是小打小鬧。”
寒暄幾句,廣智突然話鋒一轉:“師兄,我來求你幫個忙。”
“啥事?你說。”
“師兄,實不相瞞,這次回來是我母親病危,住了醫院。”
泉水忙問:“伯母得的啥病?不要緊吧?”
“心臟不好,做了幾個支架。”
“下午我去醫院看看伯母。”
“現在好多了,醫生說需要靜養,非常時期,不讓人探視。”廣智頓了一下,又說:“今天醫院催款,我帶的錢花完了,這邊朋友只有你。你手頭活便的話,借我點錢,我回城后就還你。”
泉水說:“多少?”
“兩千吧。”
泉水拿出一沓錢給廣智:“這是三千塊錢,多出的一千算是我給伯母買了點補養品。”
廣智連聲稱謝。
泉水說:“說這話就見外了,不夠你再來。”
沒過三天,廣智又來了,頹喪著一張長臉,跟泉水說:“師兄,不好意思,又得打擾你。大夫說我母親的病還得做一個支架,你再借我五千塊錢吧。”
泉水心里“咯噔”一下,皺了下眉頭,那天他也就是句客套話,沒料到廣智還真的再來借錢。他伸手摸衣袋。這時泉水的徒弟石頭來找師傅有事,把這一幕看在眼里,在一旁咳嗽了一聲,泉水看了他一眼,還是把錢給了廣智。廣智拉長的臉變圓了,拿著錢笑著臉走了。
石頭幾年前跟泉水學過手藝,后來說干木匠太苦,也不賺錢,改學廚師。他還真是干廚師的料,這幾年發達了,開了個飯店,當上了小老板。他看上去粗粗拉拉的,可為人誠樸,最講信義。他見了泉水不叫“師傅”不搭話。泉水說他沒教會他啥手藝,不讓他叫。他說我跟你學一天藝你也是我師傅。
望著廣智遠去的背影,石頭說:“師傅,你這是拿著肉包子打狗哩。”
泉水說:“你不要把人想偏了。”
一周后,廣智又找上門來。一見面就跟泉水說她母親病更重了,進了搶救室,讓泉水再借五萬。泉水打個激靈。有道是: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他雖說心慈面軟,可也看出廣智有訛他的意思。再者說這兩天他手頭也緊,別說五萬,兩千塊錢他也拿不出。他實話實說,沒料到廣智變了臉色,口氣挺沖地說:“人都說你是個慈善家,看來是徒有虛名!”
泉水紅了臉:“哪個說我是慈善家?我借給你錢一是看在咱們是師兄弟,二來你是給母親治病,行孝哩。”
廣智說:“我就是給母親治病才向你借錢的,你今兒不拿這錢,就是圖財害命!”
泉水急了眼:“我怎地就圖財害命了?”
“你不給我錢,我媽就活不成;我媽活不成,我也就活不成。我活不成,我的娃娃也就活不成。你不是圖財害命是啥?”廣智振振有詞,唾沫星子濺了泉水一臉。
泉水心中連連叫苦,他怎么也沒料到遇到了這么一個滾刀肉。萬般無奈,他摸出衣袋僅有的五百塊錢給廣智。
“你打發叫花子哩。”廣智黑了臉,一把拿過了錢,“你趕緊想辦法,我明兒再來。”說罷,揚長而去。
第二天,廣智果然又來了,身后還跟著個小伙,光著膀子,胳膊上紋著兩條黑龍。泉水一看這架勢,就知道在劫難逃了,他軟聲對廣智說:“錢我是真的沒有一分了,這里的東西你看上啥就拿啥。”
廣智竟然火冒三丈地說:“你把我當土匪呢!你今兒不拿錢我就不走了!”說著躺倒在沙發上。
鳩占鵲巢,泉水欲哭無淚。束手無策之際,他想到了徒弟石頭,趕忙給石頭打手機。石頭在電話里說:“師傅,你這是被癩皮狗訛上了,我聽說那家伙賭博,輸了好幾十萬。”
“那怎么辦呀?”泉水連連跺腳。
“師傅你甭怕,我馬上就過來。我就不信吃屎的還把拉屎的箍住咧。”石頭掛了電話。
片刻功夫,石頭騎著摩托來了,摩托后邊跑著一條大狼狗,呼哧呼哧喘著氣,舌頭伸著,似燒紅的烙鐵。
石頭支好車,問泉水:“師傅,人呢?”
泉水說:“在客廳沙發上躺著哩。”
石頭拍拍那條德國黑背的腦袋,指了一下客廳:“大黑,上!”大黑射箭似的朝客廳撲去。隨即就聽見客廳一陣鬼哭狼嚎。
泉水急忙說:“石頭,把大黑喊住,可別傷著人!”
石頭笑道:“師傅放心。有狗性的人就得讓狗來治。”
兩人進了客廳,剛才還在沙發躺著的兩坨肉趴在了地上,大黑蹲在他們跟前,哪坨肉動一動,它就呲著牙發出嗚嗚的警告。
廣智看見泉水進來,大喊:“師兄,快,快,把它趕走!”聲腔帶著哭音。
沒等泉水開口,石頭說道:“你是吳廣智吧,我可知道你,耍錢輸了來訛我師父。我師父是個好人,心慈面軟。可我不是我師父,我叫石頭,石頭的石,石頭的頭!”
廣智雞啄米似的點著頭,哀求泉水:“師兄,放我們走吧,我再也不來了。”
石頭“哼”了一聲,說:“放你走?行!把拿我師傅的錢還了!”
廣智哭喪著臉說:“錢我都輸光了。”
“那就等你有錢再走。”石頭拉著泉水往外就走。
“師兄,別走啊!”廣智嚎叫起來。
泉水心軟,剛想說啥,石頭拉著他的手就是往外走。
廣智大嚎起來:“師兄,千萬別走!我還錢!”
石頭停住腳,看著廣智。廣智哭喪著臉對同伙說:“快拿錢吧。”
“黑龍”動了一下,大黑呲著牙低聲嗚嗚著,嚇得“黑龍”不敢動了。石頭喝住大黑。“黑龍”這才敢伸手摸衣袋。
失而復得,泉水高興異常。廣智一臉的沮喪,石頭卻笑嘻嘻地說:“聽說你在外邊干大事,是個老板。老板就該有個老板的樣,別哭喪著臉,笑一笑,把西裝弄齊整。”說著上前把他的領帶拽了拽。
廣智和他的同伙出了客廳,石頭說:“讓大黑送送你們。”
“別,別,別……”廣智連連搖手,拔腿就走。
望著廣智他們逃跑似的背影,泉水突然放聲大笑,笑得眼淚流了一臉……
老路叫路光明,很陽光的一個名字。他不是小村人。他是來小村扶貧的干部。其實他一點也不老,很年輕,只有二十八歲,在單位(縣文聯)大家都叫他小路。小路喜歡文學,搞小說創作,發表過不少作品。這次下鄉扶貧,組織分給了縣文聯一個名額,他是跟文聯主席爭取來的。有道是:生活是創作的源泉,他覺得自己生活閱歷尚淺,想下去體驗一下生活,下鄉扶貧正是一個好機會。村里人對上面來的干部很尊重,都叫他“老路”,他讓大家叫他小路,可大家還是異口同聲地叫他“老路”,他雖然不喜歡這個稱呼,覺得自己不老也讓這個稱呼喊老了,可又沒法堵住大家的嘴。時間長了,他也就習慣了這個稱呼。
來小村扶貧的還有一位干部,他是財政局的王科長,村里人也知道他是“王科長”,可還都叫他“老王”。村里人淳樸,也知書達理,懂得一碗水端平的道理。
老王的級別和年齡以及工作單位都高出老路一頭,自然是老路的領導。每天忙完工作,老路都要寫日記。老王笑著問:“搞創作哩?貧困戶現在需要的不是精神食糧,而是物質基礎。”
老路一愣,停下了筆,想了想,覺得老王的話有道理。
老王在單位是領導,時常要回單位,村里的扶貧重擔就落在了老路肩上。老路任勞任怨,樂此不疲,工作干得很有起色,贏得了鄉親們的贊譽。
一年多過去了,在政府各部門的通力合作以及他們的多方努力下,小村的貧困戶相繼脫貧了,只剩下了兩戶——趙二和七成。老王和老路便一人包一戶,全力幫扶。趙二是因殘致貧,他患小兒麻痹,干不了重體力活。老王便在本單位給他安排了個門衛工作,工資不低,脫貧是時間問題。七成身體倒是健全,可身子懶,一天到晚吊兒郎當的,不窮都沒道理。文聯不是重要單位,不需要門衛,老路便四處奔走,給七成找了個打掃廁所衛生的工作,誰知七成死活不干,說干那活丟人。無奈,老路掏自個腰包給七成買了幾只奶山羊,又聯系好交奶點,現在七成每天干的活就是放羊、擠奶、交奶。但凡來小村的人就會看見南邊草坡有幾只奶山羊在吃草,一旁樹蔭下躺著的那人就是七成。
臨近中秋節,老路有事回了一趟單位,單位正好發中秋節福利。文聯是個窮單位,一人發了一盒米旗月餅。老路自思:中秋節是團圓節,七成一人過日子,孤苦伶仃的很是寂寞。便騎上摩托把月餅送給了七成。七成沒想到老路能給他送月餅,很是激動,說了一大堆感激的話。
中秋節假過后,老路回到了小村。剛到村委會,就見七成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他不知是誰招惹了這個毛鬼神,笑著問道:“七成,又是咋了?”
“你說咋了?我是撞見鬼了!”七成出言不遜。
老路一愣,茫然不知所措。“七成,你這話啥意思?”
“趙二家除了月餅,還有米面油呢,你咋只給我了一盒月餅?是不是貪污了!”
原來老王也給趙二家送了東西,除了一盒月餅,還有一桶油、一袋面、一袋米。這些東西也是老王單位發的節日福利,財政局是個富裕單位,福利自然好一些,老王也不吝嗇,都拿來送給了趙二。趙二把東西拿回家,逢人就說老王的好,七成聽說還有米面油,當時就有了氣。
老路不知道這個,說:“我貪污啥了?”
“你把政府發給我的米面油呢?”
“政府沒有發呀!那盒月餅是我單位發給我的節日福利,我舍不得吃,送給了你。”
七成哪里肯信,咂舌說:“嘖嘖嘖,你把你說的比雷鋒還雷鋒!我看你是把政府給我的米面油貪污了!”
這真是秀才遇見了兵。老路就是渾身是嘴,也跟七成說不清。就在這時村主任來了,在七成頭上拍了一巴掌,呵斥道:“你胡咧咧啥哩,政府啥時候發米面油了?那盒月餅是老路送你的!你不說聲謝,還在這里胡咧咧!”
七成說:“那趙二咋有米面油呢?”
村主任說:“趙二那些東西也是老王單位發的,人家單位好么。”
七成撓了一下頭,嘻嘻一笑說:“這么說是我錯怪老路了。”又悻悻地對老路說,“你那個爛慫單位,摳得很!”
老路哭笑不得。
后來,老路回到單位,把這件事講給同事們聽,完了說:“咱們這個窮單位讓我把臉丟盡了。”
文聯主席哈哈笑道:“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創作就是要深入生活,你可以把這次下鄉扶貧的經歷寫一寫嘛。”
老路聞言,心情豁然開朗。
不久,省上一家文學刊物頭條刊出一部中篇小說《扶貧日記》,署名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