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
(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0)
中國互聯網絡中心第49屆《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指出,截至2021年12月,中國的網民數量達到了10.32億,占國民數量的73.0%。在如今這個信息爆炸的社會,博物館這一曾具有貴族性質和精英定位的文化機構面對新時代的種種變遷,亟需做出改變來適應快速變化的互聯網時代,并隨著社會發展的步伐不斷調整。博物館自完成從收費制到免費制的公有性機構的變革以來,公眾的目光與討論也不可避免地向其集中,在復雜多樣的需求與關切中,博物館面臨著多重困境。
博物館究竟是神廟還是論壇?針對博物館定位之爭,鄧肯·卡梅隆曾經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在他看來,神廟和論壇一直是博物館的兩個主要面向。二詞一定程度上也能概括當今博物館在定位問題上持續至今的困境。
托勒密·索托于公元前三世紀在埃及亞歷山大建立了一所繆斯神殿,以收集各種文化遺產。這個被稱為繆斯神廟的地方,在整個人類的歷史上都被認為是第一個博物館,博物館一詞就演變自希臘文的繆斯。博物館此時乃至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主要工作僅限于物品的保存和收藏,而當時的研究工作則被精英階層所壟斷。回到卡梅隆針對博物館的面相之問,他提到用神廟與論壇二詞來分辨博物館的主要特征。
神廟代表著自收藏概念誕生之初,當時的博物館在王公貴族建造與掌管下的神圣性,這種神圣不容挑戰也不容置疑。此時的博物館也正與神廟一般,只行使其收藏功能,且看重藏品的珍稀屬性,而非后期博物館學中提出的歷史、科學、藝術價值。神廟同時是一個威嚴的場所,沒有觀眾的概念,只有拜謁的規則,知識的獲取是單向且被動的。論壇則在某些方面呈現出與神廟截然不同的特點,論壇中建造者與掌管者的身份退隱,占據主要地位的是論壇的參與者,即觀眾。藏品的鑒賞標準多元,并因觀眾的改變流動。論壇是交流與妥協的表達空間,是求同存異的公共區域。①很長一段時間,神廟代表了當時博物館的主要面相,這種思想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發生了改變。彼時后現代主義思潮高漲,文化研究的熱情展現,博物館學受此影響開始反思博物館學中神廟特質的相對性與絕對性,客觀認識論壇特質中的教育功能與表達功能,這也是新博物館學運動思潮開始涌現的搖籃。
博物館學發展到今天,博物館的定位之爭已不再需要非黑即白的神廟或論壇之論。在收藏、保存藏品方面,博物館的神圣性依然無可否認,在藏品管理方面,博物館也依然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博物館此時的收藏特征與早期不同,擺脫了曾經受到的刻板定義。收藏僅僅成為博物館的一大特色,并隨其他特征一起在時代潮流中獲得了升級。在社會教育方面,博物館作為一個公共知識教育機構,承擔了公共知識傳播的教育職能。2008年博物館的免費開放極大促進了參觀人數的增長,許多嘈雜的聲音和不專業的指導也隨之而來,這些噪聲給博物館學界造成了一定影響,但這些影響與社會對博物館不斷增加的關注與受眾對博物館激增的興趣相比,總體結果是利大于弊的。從另外一個角度思考,來自群眾的噪聲給博物館學界帶來的不只是煩惱,也是文博人展現自我、將博物館繼續推向公眾的契機。得到關注,是向社會介紹自己的第一步。文博專業的發展需要新鮮的血液,新鮮的血液需要在博物館允許溝通的多元世界中完成引導與教育的職能。
博物館是神廟還是論壇?這或許并不是一道選擇題。博物館的公有性質并不意味著要將其保存、管理藏品的神圣性消解,而對于藏品的重視也并非表明要否認博物館觀眾的溝通與表達權利。新博物館運動學中,多元與互動成了博物館史的新顯特征。
博物館的主體是人還是物?博物館的陳列展覽工作內容包括藏品的挑選、組合,輔助展品的設計等多環節的研究,不同環節中的主體是否單一且恒定?人與物背后所指的內涵是否死板且對立?就博物館展覽而言,展陳的主體是物而非人,服務的主體是人也是物,與其爭辯博物館主體中物與人的孰輕孰重,不如完成人與物在博物館語境中含義的清晰厘定和正確認知。
隨著博物館學界發展重點的遷移和時代科技的進步,不斷有人提出質疑——“博物館還需要物質(藏品)嗎?”“盡管眼耳之間的距離很短,但親眼看見與親耳聽聞之間的差別卻很大。”②這是史密生學會的喬治·布朗·古德在《博物館的未來》開頭的引文,這句諺語也是東方文化中“眼見為實,耳聽為虛”的呼應。他在這篇1891年發表的論文內容便肯定了物質的重要性與不可替代性,雖然今天的科技水平已經發展到了古德無法預見的地步,但是博物館仍然無法脫離實物。
一方面,無論是實物還是影像,都是物質經過不同方式轉化產生的,影像依舊來源于物質。物質的存在無可替代,無論科技發展到何種地步,VR技術如何細致生動,圖像的展示也遠不及親眼所見的震撼,3D打印技術如何以假亂真,也無法復制文物本身承載的歷史信息與謎題。另一方面,在鼓勵多元文化的今天,博物館中不變的藏品正迎合著當今社會對博物館的需求,借助不同表現手段闡釋著多元的價值觀。物質價值未知、充滿無限可能的多元化需要媒介表達,價值需要表達卻并不意味著價值能夠反客為主。因此在未來的博物館中,物質不僅不能讓位于表達的手段,還應該注重物質,警惕弱化物質,讓博物館淪為表達手段的展示之所。
喬治·布朗·古德這樣的態度與認知穩固了博物館中物質的主體地位,③同時,物質的影像化也不應是博物館排除在外的展覽手段,在特殊的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眾多實體博物館一律閉館,禁止開放,觀眾外出受限,無法參觀,虛擬博物館能在特殊環境下完成實體博物館的未盡之責,也能克服距離之難,讓觀眾在家就能參觀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博物館展品。
1974年,國際博物館協會提出了博物館的明確定義:“博物館是一個不追求營利的、為社會和社會發展服務的、向公眾開放的永久性機構,為研究、教育和欣賞的目的,對人類和人類環境的見證物進行搜集、保存、研究、傳播和展覽。”博物館學界曾將“以‘以人為本’為宗旨,‘人與物相結合’,以‘有助于人的發展和愉悅’為重要任務,參與社會,服務社會”視為博物館未來的發展趨向④,將更多的目光投向博物館史上長期被忽略的博物館觀眾,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完成公共教育職能上。
追溯之前階段黨和國家對博物館發展的指導思想,也可以發現對“人”這一因素的逐步重視。如提出“三個代表”這一階段,博物館的工作原則叫作“三貼近”,貼近現實、貼近生活、貼近群眾;提出“科學發展觀”這一階段,以人為本成為博物館的行動綱領。⑤以人為本是博物館從私有轉為公有的重要目標所在,失去觀眾的博物館自然失去了展覽的價值,也無力于承擔潛移默化的教育職能,只剩下基礎保存之用。
“以人為本”也不是以每個人的需求為本,受眾的需求需要得到滿足,也需要取舍。例如,在“盜墓”元素流行的當下,不少自媒體和受眾面對博物館中墓葬藏品時都展現出了非凡的興趣與關注,甚至固執己見,視科學考古于無物。在面對這些獵奇的目光和對文物的誤讀時,博物館人應當從專業的角度來聽取受眾的聲音,一些博物館為熱度推出的“與古尸同眠”等活動看似在滿足受眾的好奇心理,其實未盡到教育之責,違背了博物館的美育意志。但也不可夸大來自專業群體的權威性,應從博物館和受眾的長遠發展共同考慮,從共贏角度出發解決問題,幫助博物館在新時代下完成創新,為公眾教育與美育貢獻力量。對待文物的展示和受眾的期待,應從熱點中尋找共性,完成文物在新時代下的重生,與受眾在新時代下的公共知識教育,做到“人”“物”并重。
在娛樂化背景下,是否應當放下“身段”?在迎合娛樂化時代的運營過程中,文物背后的嚴肅性是否被消解?近年來,互聯網文化飛速發展,隨著各大社交平臺的興起,媒介傳播已進入融媒體時代。互聯網用戶的群體不斷壯大,在網絡空間中越來越走向主體位置,一直以來不被重視的狂歡文化也開始飛速蔓延。
在網絡世界的狂歡中,受眾的取向與審美期待都向娛樂化靠攏,不少官方媒體也順應此種趨勢,開始借用微博等其他媒介參與時事熱點與人民生活,經常收集用戶建議,打造其親民的形象。同時,作為官方媒體,為了避免核心的權威性與嚴肅性被娛樂化消解,以《人民日報》為代表的一些組織機構依舊保持了在部分平臺上的官方氣勢,如《人民日報》的內容依舊嚴肅、具有權威,但其社交媒體的運營上則不乏俯就網絡文化之事,可見娛樂化與嚴肅性并不沖突。博物館同樣在具備藏品研究與管理等方面的權威性,也面臨融媒體娛樂化環境的狂歡困境,前文《人民日報》等官方組織的運營經驗就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博物館運營要想在娛樂化趨勢中避免低俗化、過度娛樂化,又兼具娛樂、教育、文化的價值,就要真正理解巴赫金“狂歡理論”的實質。⑥主要是四點:在受眾互動上,提高觀眾的參與度,強調參與和包容;在內容表達上,強調隨和而親密的接觸、活潑和必要的俯就,用給權威“加冕”和“脫冕”的方式滿足受眾的需要;在狂歡的背后,保持理智的思考,狂歡同樣需要節制,文化需要更深入地解讀和區分,作為一個公共知識服務機構,傳播正確的知識、弘揚向上的價值觀是博物館不可推脫的責任;在娛樂化背景下,保持狂歡本質,遵守博物館運營規則,精準把握流變的受眾需求和學界脈搏,打造受眾的“狂歡廣場”。只有這樣,才能在做到狂歡的同時,實現生命力的延續,保留權威性和嚴肅性的核心特質。
網絡視頻平臺與衛視的雙播擺脫了固定衛視、固定時段的限制,在移動端大規模普及的今天,觀看之便捷不是文字類長篇大論的科普與枯燥的信息傳遞可比的,其前景是不可估量的,綜藝具有鮮明的及時性和互動性,極度符合人們隨看、隨討論的需求。以在文娛界取得佳績的綜藝節目《國家寶藏》為例,它是一部符合時代和社會需要的文藝類電視節目,通過對文化遺產的獨到解讀,使其與真實的生活相關聯,從而引起觀眾的共鳴。通過邀請明星作為嘉賓演繹文物前世傳奇的方式,賦予了文物故事性,滿足了觀眾的娛樂期待,還在文物的故事講述中輸出博物館知識,滿足了觀眾的文化期待。節目形式是娛樂的,節目內容是不失嚴肅的,節目內容中傳遞的知識借助博物館幫助后,就具備了權威性與嚴肅性。
在節目創作的過程中,博物館作為特殊的公共文化機構,本身就是科學、權威的文化展示場所,具有公眾認可的教育功能,它所展示的物質、對物質的組合也具有一定的啟蒙和引導作用,能夠在呈現陳列時拓寬觀眾的眼界,傳播其研究的結果,即更深、更新的文化知識與科學知識。⑦《國家寶藏》節目組在選擇參加博物館節目的文物時,尊重了各博物館作為專職機構的專業意見,以達到知識生產的受眾需求,借博物館中各類人才之專業技能,成提取、組合信息之事,從而在古物與新年、古術與新人之間尋求聯結和平衡,為觀眾提供契合新時代、新社會的知識。博物館對于館內藏品的研究絕非僅局限于個體、單一的,也注重物與物、物與人、人與人之間的關聯,這樣專業的研究態度與眼光正體現著博物館的研究職能,也為藏品信息的共享與傳播提供了保障。⑧
對博物館運營發展具有借鑒意義的還有微型紀錄片《如果國寶會說話》,文創產品的設計與發行,影視、設計、社交等領域都等待博物館人去開拓創新,娛樂化、嚴肅性兼具的特質是文博行業在新時代互聯網背景下發展的優勢與契機,在滿足人民的精神需求、娛樂期待、文化期待的前提下,講好文物故事,展現文博魅力,才能實現文博事業的宣傳和日后的長期發展。
博物館作為一個承擔著公共知識教育職能的特殊文化機構,在為公眾服務時,需結合時代特性,研究社會需要,更新策劃視野,與時俱進。
以河南省2021年春節聯歡晚會上的《唐宮夜宴》為例,在虛擬技術的投射下,14名唐代少女穿梭于清晰真實的唐朝宮殿之中,融嬉笑怒罵于莊嚴夜宴,向觀眾們展現了盛唐之下的豆蔻年華,引發了觀眾廣泛的參與感和強烈的共鳴。文物的神圣與少女的煙火氣相結合,做到了嚴肅性與娛樂化并重。眾多討論圍繞著節目中的文物元素和藝術特點展開,兼具神廟與論壇的優點。從節目中各位夜宴少女的衣著造型可以看出,其還原自一組河南博物院館藏的彩繪陶女俑,這套女俑包括5件舞俑和8件伎樂女俑,表演者的服裝與手中的樂器都參考于此。《新唐書·禮樂志》中提到,在唐玄宗時,曾“分樂為二部,堂下立奏,謂之立部伎;堂上坐奏,謂之坐部伎”。⑨這套彩陶女俑在1959年于安陽市張盛墓出土,是隋代的作品,證明唐代坐部伎在隋朝時已見雛形。《唐宮夜宴》不僅完成了傳遞知識與愉悅身心的職能,滿足了觀眾的審美需要,科普知識,保證文物真實性的同時,規避了其出現在未經設計、保護的公眾場合的危險,延伸了文物的藝術職能,達到了“人”“物”并重。
在文化審美多元、科技高速發展的新時代,博物館在當下和未來都正在、將要面臨種種困境。之所以提取博物館的神廟與論壇兩個面相、人與物兩個主體,即娛樂與嚴肅兩種風格來分析,只因互聯網的普及與民眾教育的提升要求博物館為不斷壯大的受眾群體提供更易接受更高質量的知識信息。混雜的網絡環境也使博物館需要兼顧思想陣地的建設。在種種沖擊之下,博物館需要改變,開放與交流、互動與闡釋、俯就與研究,都是文博行業乃至相近領域內成功案例給出的經驗與選擇。
時代的沖擊非一時而是長久的,博物館的困境也會隨時代發展繼續顯現,改變也不是一味求變,只有順應時代的潮流,牢記自身的職能與初心,求變之時不忘守元才能在眾多選擇中達到均衡,實現博物館的良性發展,將更多的知識傳遞給博物館的觀眾。
注釋
①③徐堅.走出收藏史,走向思想史[J].中國博物館,2015(4):1-13.
②史蒂芬妮·諾比,蕭凱茵.從物品的墓地到思想的搖籃:從古德到數字化時代史密森博物院的教育理念與實踐[J].中國博物館,2015(1):92-98.
④王宏鈞.中國博物館學基礎[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⑤段穎.從傳播學角度淺議“讓文物活起來”:以故宮博物院為例[J].博物院,2018(1):39-46.
⑥王婉.“狂歡理論”視角下純網綜藝節目的良性發展:以《明星大偵探》為例[J].新聞知識,2018(3):68-70.
⑦徐玲.博物館與近代公眾教育[J].文博,2014(2):77-82.
⑧徐玲,王騁遠.公共知識服務:博物館社會責任的再思考[J].博物院,2020(2):40-44.
⑨歐陽修,宋祁.新唐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