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茵場上“她力量”

朱東君

2022年2月6日，中國女足奪得2022年女足亞洲杯冠軍。

今年春節假期最后的彩蛋是由中國女足貢獻的。

在2月6日2022亞足聯印度女足亞洲杯的決賽中，中國隊上演了一場“上半場落后兩球——下半場四分鐘內追平——傷停補時階段一球定音”的反轉性勝利。時隔16年，中國姑娘再次登上亞洲巔峰。

“我們是冠軍”，中國女足官方微博第一時間發出博文，收獲超過240萬個點贊，超過18萬條留言，“這才是國足！”“我手都拍紅了！恭喜中國女足！你們真的好牛！”“你永遠可以相信中國女足！”一場全民狂歡。

終場哨響，隊員們聚在一起，把主教練水慶霞舉了起來，連拋數次。水慶霞上任主教練剛剛3個月時間，隨她出征的是一支“新”女足。

“我們去年經歷了很多事情。”在下半場替換出場、表現出色的小將張琳艷賽后接受采訪時說，“我們現在是新的團隊，目標就是奪冠，我們有這個信心。”

“她們也有這個實力。”長期關注中國女足的媒體人陳清揚對《環球人物》記者評論道，“這一批球員近幾年在亞運會、亞洲杯的成績不是第二就是第三，2015年世界杯和2016年奧運會都打進了8強，在亞洲是一流水平，在世界賽場上也是能抗衡的。這次奪冠，并不是突然的爆發，而是她們多年參加比賽的積累，是她們應有水準的展現。但這個冠軍仍然非常珍貴，因為疫情，她們這兩年幾乎沒有機會參加國際比賽，在奧運會上又心氣大損。”

半年前的東京奧運會，是中國女足的至暗時刻。小組賽中，先是以0∶5慘敗于巴西隊，又被世界排名遠落后于自己的贊比亞隊4∶4逼平，最后2∶8大比分輸于荷蘭隊，小組積分墊底出局，還創下女足在世界大賽中的丟球紀錄，稱得上是一場災難。

當時的女足陣容頗有爭議，幫助中國隊闖入奧運會的多名主力沒能入選22人大名單，頂替她們的隊員有的從未參加過國際A級賽事，有的僅參與過數場國家隊比賽。時任主教練賈秀全給出的理由是：“我希望多種樹，為中國女足多培養點人。”針對此種“鍛煉新人”的做法，有媒體評論稱，這樣的策略和場景更應該出現在后奧運時代，而不是這種國際大賽的舞臺，奧運會不該成為中國女足磨煉新兵的練兵場。

2021年11月，水慶霞被任命為中國女足主教練，面對近在眼前的亞洲杯，她召回了一批老將，“老隊員在我看來是個寶，她們征戰多年，有豐富的比賽經驗，而且能發揮榜樣作用，這是很重要的”，她還召回了落選東京奧運會名單的唐佳麗、婁佳惠等人，同時也挑選了一批新人，包括00后張琳艷。

“這屆亞洲杯的每場發布會我都參加了，水指導反復強調，要相信球員，球員也要相信自己，相信隊友，勇于展示自己。”陳清揚說，“我覺得她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幫助球員恢復了自信，讓團隊重新凝聚在一起。小組賽時，有的球員場上表現不佳，她不會立刻換人，更不會大加辱罵，營造高壓和恐怖氛圍，而是選擇繼續相信她們。當然這種相信也不是盲目的，到了最關鍵的半決賽和決賽，她還是讓實力最強的隊員出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比如讓隊長王珊珊出現在薄弱的中后衛位置上，讓身披10號戰袍的張睿踢后腰。”

女足核心隊員王霜也透露：比賽之外，我們這支女足團隊有一個非常寬松的環境，每一名隊員都能在輕松的氛圍下進步。給我感觸很深的是，水指導信任我們每一名隊員，并且不斷鼓勵我們自信、自強、勇敢。

女足姑娘用出色的表現回報了水慶霞的信任。

1/4決賽中，越南隊先入一球，中國隊隨后連進3球逆轉。

半決賽遭遇日本隊，上半場被領先，下半場扳平，加時賽上半場再被領先，下半場最后關頭再扳平，點球大戰中，中方門將朱鈺撲出對方兩粒點球，中國隊以總比分6∶5淘汰對手。

決賽場上，中國隊繼續逆風翻盤，下半場，在落后兩球的情況下，替補登場的張琳艷制造一粒點球機會，唐佳麗主罰命中;緊接著唐佳麗上演人球分過，助攻張琳艷扳平比分;到了傷停補時階段，在體能消耗到極限時，五六名中國隊員連續默契配合，由肖裕儀破門得分，最終勝利問鼎。

中國女足主教練水慶霞。

隊長王珊珊

隊員唐佳麗

隊員張琳艷

“這個冠軍的意義是對我和所有隊員付出努力的肯定。”王珊珊在賽后說，“對整個隊伍來說，是中國女足新的開始。我們在奧運會后處于低迷狀態，但這次亞洲杯展示了中國女足的真正實力、團結和精神。”

有評論稱，女足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在亞洲杯賽場上表現出與奧運會完全不一樣的精氣神，其實與對手是誰關系并不大，而是女足球隊內部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不專業變回了專業。

沒人能否認水慶霞的專業。

亞洲杯開賽前，亞足聯這樣介紹水慶霞——“曾經11年5次舉起亞洲杯，是首位出任中國隊主教練的黃金一代球員。她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贏得亞洲杯。”

作為球員，水慶霞從17歲開始接觸足球，一直踢到35歲退役。1986年，中國隊首次參加女足亞洲杯，獲得冠軍，20歲的水慶霞是當時年紀最小的國腳;2000年，34歲的水慶霞隨國家隊征戰悉尼奧運會，又創造了當時國家級球隊球員年齡最大的紀錄。2001年退役前，她還在全運會的女足決賽中，一腳任意球直接破門，幫助上海女足蟬聯冠軍。

1998年時，有記者去采訪當時已五獲亞洲杯冠軍、一獲奧運會銀牌的水慶霞，跟著她走進上海市少體校的宿舍樓，那是她住了15年的地方，樓內墻壁斑駁，宿舍4人一間，與水慶霞同時來到這里的隊友早已離開綠茵場，而她仍在堅持。當時32歲的她，正準備赴日本參加為期一年的女子職業足球聯賽，為了保持狀態，她一個人堅持訓練，12分鐘跑成績仍能達到2950米。

水慶霞說自己踢了十幾年，舍不得放棄，“在打進球，在傳球或協助進球時，特別開心，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談到自己代表中國隊參加奧運會比賽時，她眼中有光，“比賽時的想法、勁頭和一般亞洲比賽都不一樣，五星紅旗飄起來的時候，真的是特別自豪，和戰士拿著槍上戰場的感覺差不多。”

作為教練，水慶霞20多年來一直在一線執教，從上海女足助教、中國女足青年隊助教，到上海女足青年隊主教練，再到上海女足主教練。“光是選擇在一線隊執教這件事本身就已經很難了，沒有鮮花掌聲，還需要扛得住成績的壓力。”陳清揚說，“而且女足球隊通常是在封閉環境里集訓，從球員開始就過著集體生活，退役后很少有人愿意繼續這樣的生活。水指導一直在一線，兢兢業業，很不容易。”

在陳清揚看來，現在這批女足隊員同樣非常熱愛足球，專業而且敬業。

比如王珊珊。她代表國家隊出征多年，為人剛毅，低調內斂，平常話很少，到了場上，教練讓她打什么位置，她就打什么位置，前鋒、后腰、中后衛都能打。在這屆亞洲杯上，王珊珊后期被安排做中后衛，這是一個需要呼喊大家的位置，王珊珊到了這個位置，就不斷大聲呼喊提醒隊友，完全不是她的性格，但需要她這么做的時候，她就會去做。

比如唐佳麗。她在落選東京奧運會名單后毅然轉身，加盟英超托特納姆熱刺隊，從一個絕對主力變成替補球員。雖然踢得艱難，但她在殘酷競爭中堅持了下來，身體對抗和技術運用比以前更成熟、自信。這次她等到機會，在亞洲杯賽場上發揮了很大作用，決賽中的人球分過，也是通常歐美球員才有的動作。

再比如張琳艷。她非常熱衷研究足球比賽。在2018年亞運會的女足決賽中，中國隊被日本隊0∶1擊敗，那時張琳艷還沒有進入國家隊，但幾天時間里，她把當天的比賽錄像看了20多遍。

…………

“這批女足隊員的形象很好，有實力，也有自己的個性，很容易受年輕人喜歡，也很能展現這項運動的魅力。”陳清揚說，“我對這批女足最大的尊敬也來自于此，她們不斷用成績喚起公眾的關注。”

中國女足曾數次喚起全民的熱情。

巔峰是1999年的那個夏天，第三屆女足世界杯。中國隊一路勢如破竹，小組賽中2∶1力克瑞典隊，7∶0狂勝加納隊，3∶1拿下澳大利亞隊，1/4決賽2∶0完勝俄羅斯隊，又在半決賽中5∶0大勝衛冕冠軍挪威隊，最終在決賽中對壘東道主美國隊。

比賽在洛杉磯的玫瑰碗體育場舉行，9萬多球迷現場觀戰，包括美國時任總統克林頓。萬里之外的中國，無數大人孩子也守在凌晨4時的電視機前，共同見證這場世紀大戰。參與報道的記者回憶說，那屆女足世界杯中央電視臺的廣告銷售剛開始是零，但到了決賽時，前、中、后的廣告全滿了。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高溫炙烤下，戰況激烈，但雙方都沒有得分，加時賽中，中國隊的進攻一度占據上風，一次頭球攻門幾乎就要成功，可惜在球門線上被對方球員擋了出來，那是中國隊離世界冠軍最近的一刻。比賽進入點球大戰，中國隊的一粒點球被對方門將撲出，4∶5遺憾告負。

雖然沒能最終登頂，但黃金一代女足姑娘拼搏的身影永遠留在了中國人關于那個夏天的火熱記憶中，有淚水，有不甘，也有驕傲。

鋒線孫雯以7粒進球，榮膺當屆世界杯最佳球員和最佳射手，次年被國際足聯評為20世紀“世紀足球小姐”。中場劉愛玲被稱為“女足最偉大的10號”，控球擺脫、射門得分、積極防守的能力極強，在對陣挪威隊時，她左右腳各一記凌空抽射，被評價為教科書式的射門。后防范運杰是世界級的中后衛，能攻善守，頭球兇狠，決賽中那一記近乎要把中國隊送上冠軍寶座的頭球就是由她創造的。還有門將高紅，評價稱她具有在關鍵比賽中使球隊起死回生的能力。

決賽結束后的那個清晨，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給女足代表團打去電話，表揚中國女足“艱苦創業、銳意進取、勇于奉獻”“自強自信、頑強拼搏”“受到全國人民的贊譽”。

“不服輸的精神，那種責任心，那種求勝的欲望，那種毅力，我們那批人個頂個的都有這些品質。”1999年中國女足隊員劉英說。在孫雯看來，女足精神可以歸納為幾點，“一是熱愛，也是初心;二是專注，在這條路上很努力地成長;三是團隊精神”。

中國女足發展起步較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遙遙領先于亞洲其他國家，在世界范圍內也是引領者，但在1999年的輝煌過后，逐漸沉寂。

黃金一代球員不可復制，但那種熱愛、專注、團隊合作的精神每每在后繼者身上再現，總能帶給人感動。2006年的亞洲杯，當時中國女足在亞洲已經沒有優勢，但女足姑娘仍然拼進決賽，又在開場落后的情況下逆轉扳平比分，點球戰勝東道主澳大利亞隊奪冠。2007年女足世界杯小組賽，中國隊小組賽最后一場在天津迎戰新西蘭隊，這是決定中國隊能否出線的生死之戰，最終女足姑娘贏兩球，晉級八強。比賽結束，數萬球迷久久不肯散去，齊聲高唱《風雨彩虹 鏗鏘玫瑰》。

此次亞洲杯奪冠后，水慶霞總結道：“亞洲杯踢得好，最主要原因就是精神層面做到‘鏗鏘玫瑰’的不言棄、不放棄。球可以輸，但人不能輸，足球精神應該是這樣。”

當然，隨著亞洲女足整體水平提高，中國女足未來還面臨著更大挑戰。“我們目前在亞洲追趕日本、澳大利亞隊，然后要盡可能追趕歐美。這件事情急不得，要一步一步來。”水慶霞說，“中國女足有戰斗力，有拼搏精神，但這不過是足球的一部分。只有在心智、身體、技戰術、體能各方面都提高了，我們才能在世界大賽中走得更遠。”

1999年7月4日，在女足世界杯半決賽中，中國隊戰勝挪威隊。圖為中國女足隊員慶祝進球。

2021年5月20日，中國足球發展基金會在陜西舉辦友誼賽活動，孫雯（左二）給小球員簽名。

水慶霞希望，無論順境還是逆境，大家都能支持中國女足。“因為比賽打得好，所以關注度會更高，這也正常。希望能冷靜一點，一直很平穩地去做。不是說因為我們打得好，大家都來關注。在以后前進的過程中肯定會有起伏，不要一下子又很冷。希望大家對中國女足有一個長久的關心。當然這些我們都控制不了，能做的就是把心態放好一點。”

事實上，“冷”才是女足面臨的日常狀態。

女足項目在中國仍稱得上是小眾。“人家問我是做什么的，我說我是踢足球的，他們都會很驚訝，覺得女孩子踢球太辛苦，然后也會關心到了退役的年紀，我能做什么工作。”江蘇女足球員金坤對《環球人物》記者說。1999年出生的她從小學六年級開始踢球，現在是江蘇女足和國家女足的新生力量。

在陳清揚看來，水慶霞成為首位執教中國女足成年隊的“本土女帥”，會起到一個好的示范作用，可以讓現在的女足隊員知道，她們未來如果喜歡和愿意執教，是有發展前景的，是可以成功的。“女足的發展基礎還比較薄弱，女性從業者需要比男性優秀很多，才能被看見。但絕大多數能專心致力于女足事業發展的，還是女性。國外女足能發展起來，一代代球員是做了很大推動工作的。”

“我覺得女足隊伍需要更多的女性從業者參與。”金坤說，她身邊的女足教練，以及足球基地的領導和工作人員中，就有一些是退役的女足球員。“她們對女孩的心理和思維習慣更為了解，可以和球員更好地溝通，也可以把女足精神更好地傳承下去。”

孫雯是傳承者之一。2019年，孫雯當選中國足協副主席，負責女足方面的工作。她注重女足的宣傳包裝，加大對女超聯賽的傳播力度，讓大眾可以在官方的社交平臺上看到每場比賽的實時播報。她想建立一個更完善的女足青訓體系，實現從成人到青少年聯賽，到訓練營，再到地區青訓中心，以及U11及以下年齡段的有序銜接，不僅要培養優秀的球員，更要培養真正健康向上的復合型人才。對于致力于女足教練和推廣工作的女性或女足退役球員，她也會給予更多機會。

在參加足協組織的中國女足U23精英訓練營時，金坤和孫雯有過近距離接觸。“這個集訓沒有比賽任務，但從醫療、技術分析、體能到心理等各方面配備的人員都很好，孫主席也基本上全程跟著我們，從足球到人生，向我們分享了很多心得和經驗。能感覺到她是真心在為中國女足持續發展，慢慢進入更高水平而不斷努力。”

金坤還參加過足協開展的教練員培訓課程，從D級開始，未來還可以參加更高級別的培訓。這樣的培訓可以為球員退役后轉型當教練做好準備。

“現在球員退役后的轉型選擇還比較單一，多數是當教練、當體育老師，其實相關的職業轉型方向還有很多，比如體能、運動康復、運動心理等，如果球員有更多學習機會，退役后的職業轉型有更好保障，發展路徑更清晰，更多元，應該會有更多家長愿意讓孩子來踢球。”金坤說，“后備人才基數大了，才有機會發現更多有天賦的球員。球員在運動員生涯中得到更多成長，也會更滿意自己最初的職業選擇，做出更好的成績，帶動更多人關注和參與這項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