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方曉
小城的冬天,一點也不冷。非但不冷,有時還很暖和,一件薄薄的毛衣,就是最尋常的御寒之物。相對于西北苦寒之地,這簡直就溫暖如春了。
也正因這樣,小城極少有西北一帶常見的賣羊羹的鋪子。羊羹性暖,西北人家,若有小孩或老人,便會常熬羊羹喝,他們說這湯奶白、醇厚,趁熱喝,能瞬間激發人體丹田之暖。若女人喝,還可以補充氣血,改善陽氣不足。
作為小城一名普通的教師,我每天的“第一節課”是走著上班。家里離學校不遠不近,走著去,2800來步;走著回,亦2800來步,誤差不會超過二三十步。這是在多年枯燥的“走班”生涯里無意間計算出來的。可那天卻不像往常般枯燥,我驚訝地發現,走到第1500步時,便可看見新開了一家專賣羊羹的鋪子。遠遠地,那羊肉的香氣鋪天蓋地,濃烈得攝人心魄。我不由自主地拐了進去。
鋪子里不像別的飲食店般,供著趙公明等各路財神爺的塑像,而是供著一幅知名草原英雄的畫像。畫像中,草原英雄一改彎弓射雕、馳騁疆場的雄偉形象,只是一位寬額圓臉、目光深沉而敏銳、表情慈祥的老者。他戴外白里黑的皮冠,身著淺米色毛絨衫,連髯須也黑白相間;額前頭發微露,左右分披,冠下耳后垂發。顯然,此為草原英雄晚年時的畫像。鋪子主人,也是一對年逾花甲的夫婦,顏面、身形,典型的草原人模樣。
我喊道:“來碗羊羹,不加香菜、蔥花。”
盡管我知道,羊羹里不加香菜與蔥花,味兒肯定就不地道。但我還是特意強調了這么一句。男主人絲毫不驚訝,朗聲回道:“好嘞!”很特別的普通話,離字正腔圓有百八十丈遠吧。
不一會兒,一碗熱氣騰騰、鮮香四溢的羊羹就端到我面前。
我輕嘗了一口,由衷地贊道:“真鮮!”
男主人松了一口氣。不過,欣慰中,顯然有些遺憾。他說,若是用他們家鄉的羊肉來熬制羊羹,味道指定比這還鮮美、還醇厚呢!
我心里暗笑。書上說,要取笑一位草原人,就信口開河說他們那的羊不如別的地方的羊,他們一準氣呼呼的,半天不理你。這話極對,每位草原人,都將自己家鄉的羊視為全天下最好的羊,對別的地方的羊,是不屑一顧的。
這種家鄉情懷,大家都理解,任誰也不會認真反駁。
我好奇地問:“你們真的來自草原?”
“這還能有假?”他理直氣壯地指著草原英雄畫像問,“你看我跟他像不像?”
你別說,仔細打量,還真有幾分像。
我沒事喜歡瞎打聽,問:“隔著這么遠,你們怎么想到來小城開這賣羊羹的鋪子?”
他笑了:“這兒可以天天看到寶貝女兒。”
原來,他們的獨生女兒讀大學時,喜歡上了小城的一位帥氣小伙子。畢業后,為了愛情,不遠千里嫁到小城,成為一位南方家庭的北方媳婦。他們舍不得離女兒太遠,索性一同搬這兒住了。又不忍心加重女兒與女婿的經濟負擔,便開了這家賣羊羹的鋪子,好歹一家人在一起,噓個寒、問聲暖,總勝過天天牽腸掛肚。
再打聽,真巧,他們的女兒是隔壁那所學校的老師呢。
“不會想遠在草原的家嗎?”撂下碗,抹了抹嘴,我隨口問道。
沒承想,這對夫婦異口同聲地說:“寶貝女兒在哪兒,哪兒就是家。”
從此,上班路上的這家羊羹鋪子,成了我經常光顧的地方。為了喝一碗熱氣騰騰、鮮香四溢的羊羹,也為了聽他們講關于“家”的故事。
有一次,我外出學習,半個月之后才回。第二天上班時,習慣性地在這第1500步處停了下來,卻發現這家羊羹鋪子關閉了。唉,小城人還是不習慣喝羊羹,慘淡經營這么久,這對蒙古族夫婦最終還是堅持不下去了。
雖說早有心理準備,卻依然心生遺憾,為再也喝不到的那碗最鮮美的羊羹。每當感到遺憾時,我就在心里問自己:“他們還在小城嗎?”
“在,一定在。女兒在哪兒,哪兒就是他們的家。”我自問自答。
(插圖:熊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