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鐵柱
正因為氣度和幽默在《世說新語》中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劉義慶講述的幽默故事根據開玩笑的方式所展示的氣度大小,可以大致分為三個境界。最低境界的幽默是“互嘲”,即故事中的雙方都主動開別人的玩笑?!杜耪{》篇第12則可以說是其中的代表:
諸葛令、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
同為山東人而身居要職的諸葛恢和王導作這樣的爭論,多少讓人覺得有些無聊。爭論哪個家族的姓好,聽起來更像是無知百姓之間的斗嘴,而并不像別的幽默那樣展現了智慧。之所以會給人這樣的感覺,主要原因可能在于諸葛恢和王導二人都是在開對方的玩笑,都嘗試直接通過玩笑來體現自己這一方的優越性。在前面所舉的例子里,很少有在某一個特定場景中的所有角色主動開對方玩笑的情況出現。王徽之和郗嘉賓的較量中出擊的是前者;晉元帝則主動開起了自己的玩笑;庾園客和小朋友的比試中,前者更多的是在測試后者的水平;大約只有晉文帝和鐘會的互嘲才是真正的針鋒相對,但是他們也有著并沒有參與其間的觀眾—陳氏兄弟。當一個特定的空間中只有兩個角色,而兩人都采取攻勢的時候,氣氛就會顯得緊張而缺乏從容感。而更重要的是,在互相攻擊的兩個人的眼中,有一種非此即彼的兩分法—對方是糟糕的,而自己是優秀的,因而他們采取的是絕對否定別人的方法。對于崇尚“將無同”的魏晉人士來說,這樣截然的兩分當然不是一種高境界。
如果說互相攻擊是《世說新語》中幽默的最低境界,那么比它高一級的境界則是自衛型的幽默。所謂自衛型的幽默,指的是當受到他人取笑的時候,他的回答只是相對消極的防御,為的是捍衛自己的尊嚴,而沒有進行直接還擊?!杜耪{》篇第21則說,康僧淵眼睛深邃而鼻梁高聳,丞相王導經常調笑這一點??瞪疁Y說:“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p>
來自異域的和尚康僧淵是因為王導的調笑而對自己的外貌作出有趣的辯護的。他的回答主要是對自己的肯定。誠然,從他的回答里我們也可以意會到對王導的委婉嘲諷:既然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那么你們這些長了低鼻梁小眼睛的中原人就自然不清不靈了。但是,即使有這樣一層含義,康僧淵也沒有直接說出來。之所以說出于自衛的幽默的境界要相對高,正是因為它更大程度上是肯定自己而沒有否定別人。單純地否定別人,勢必會影響對他人的“知”。在這一點上,自衛型的幽默至少保留了從容觀察他人的可能。而肯定自己,則可以更好地讓自己為他人所“知”。
和康僧淵相比,《排調》篇第59則中的自衛顯得更為從容:顧愷之吃甘蔗的時候,喜歡先吃甘蔗的尾。有人問他原因,顧愷之說:“漸至佳境?!备收嵩谖簳x南北朝時期是代表著風雅的水果,據說庾信在建康城外等待迎戰侯景之亂的叛兵時,也正是騎在馬上吃甘蔗。甘蔗最好吃的一般是中間,甘蔗的頭最甜但是難啃,而甘蔗的尾則是最淡而無味的部位。因此顧愷之這種從甘蔗尾巴吃起的方法必然讓他人覺得費解,也就不難理解會有人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吃了。不過既然這個故事列于《排調》之中,那么這一問句似乎就應該帶著一點揶揄嘲弄的口吻。在這樣的情況下,顧愷之沒有一個字廢話,在用“漸至佳境”四個字言簡意賅地解釋了自己從尾巴開始吃甘蔗的原因的同時,也語帶雙關地表達了自己對人生的態度。他的自衛性幽默完全沒有取笑或是攻擊別人,這樣的氣度無疑說明即使在被揶揄之時,他也保持著“知人”的開放性,從而可以更好地被人“知”。
在《世說新語》中,最高境界的幽默屬于“自嘲”。如果說“互嘲”只是單純否定對方,“自衛”肯定了自己而沒有否定別人,那么“自嘲”則否定的是自己。
當開玩笑的雙方中有一方采取了自嘲的姿態,那么即使他反唇相譏,也會讓人覺得有趣而莞爾。這似乎也是《老子》“反者道之動”的體現:通過自我否定,進而自然地否定他人。
《排調》篇第18則的故事是自嘲的典型:
王丞相枕周伯仁膝,指其腹曰:“卿此中何所有?”答曰:“此中空洞無物,然容卿輩數百人。”
盡管在這一場景中也只有王、周二人,不過周伯仁的“此中空洞無物”一句,以自嘲起,進而反轉,有“柔弱勝剛強”之感。這是一個充滿喜感的畫面,當貴為丞相的王導腦袋靠在周伯仁的膝蓋上時,兩人的親密無間已經躍然紙上。因此,兩個人是互相“知”的,即使開對方的玩笑,氣氛也是輕松的,幾乎是純粹的朋友間的調侃。王導之問當然布下了陷阱,但他應該知道對方會有精彩的回答。而周伯仁的回答則以守為攻,他先說自己肚子里沒啥東西,這當然是一種自嘲,然后當觀眾以為他即將放棄還擊的時候,卻扔出了他的包袱—可以裝幾百個王導這樣的人,也就是暗諷對方是“小”人。
正是因為周伯仁自嘲在先,所以他開王導的玩笑就不再是簡單的反擊,而是蘊含了一種雙重的聲音。他并沒有否定自己的缺點,也就沒有躲避王導的攻擊;同時,他指出對方也存在著缺點。也許,我們可以對周伯仁的話作進一步詮釋,那就是他對王導暗示:當你看到別人缺點的時候,恰恰別人也可以通過同一視角看到你的缺點。當然,我們還可以再進一步詮釋,當劉義慶讓周伯仁和王導做這場表演時,也許是想告訴那些間接的觀眾,只有通過自嘲進行自我否定,才可以去否定別人。如果只是單純地開別人的玩笑,那么就無法立于不敗之地。只有否定自己,才有取笑別人的基礎。這點在一定程度上和魏晉時期流行的“以無為本”的思想相通。
“有無”和“本末”問題是魏晉名士們清談的主題之一。通常對“以無為本”的理解,是從本體論出發,認為“無”是天地萬物生成的本原或根據。不過仔細玩味王弼“天下之物,皆以有為生,有之所始,以無為本。將欲全有,必反于無也”(《老子》第四十章注),就會發現周伯仁在說自己肚子“空洞無物”的時候,也許并不是在說自己肚子里沒有貨色,而是在說它可以成為“萬物之本”,可以孕育出很多王導這樣的人來。
事實上,如果不從整體來理解“天下之物”,而是將“萬物”理解成眾多單獨個體的話,那么對于具體的個體而言,每一個也是由“無”到“有”的過程。每個人都要經歷從一塊白板到認識這個世界的過程。因此,對自己的否定,從某種意義來說是向本源的回歸。這大約也是在《世說新語》中自嘲成為最有力量的幽默手段的原因之一:把自己否定到“無”,反而意味著有無限“有”的可能。
《排調》篇第29則也很好地展示了自嘲的力量:
王、劉每不重蔡公。二人嘗詣蔡,語良久,乃問蔡曰:“公自言何如夷甫?”答曰:“身不如夷甫?!蓖?、劉相目而笑曰:“公何處不如?”答曰:“夷甫無君輩客。”
乍看這一場景,大家當然會為蔡謨自嘲后的話語所傾倒,為王、劉二人自取其辱而感到好笑。不過蔡謨的態度其實非常值得玩味。對于王、劉二人,他并沒有很高的評價,可他也沒有拒絕他們成為其座上賓。那么,他為什么要容忍王濛和劉惔呢?如果我們將他“不如夷甫”的自我評價視為內心真實的話,而不僅僅是一句為了先抑后揚的修辭,那么也許在他眼里,王濛、劉惔固然是有缺點的人,而他自己也未嘗沒有缺點。正因為如此,蔡謨才可以包容他們。
在《世說新語》中,無論是蔡謨還是周伯仁,通過承認自己的問題,進一步指明對方也有問題,同時暗示大家都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從而讓作為間接觀眾的我們在覺得幽默的同時,對自己進行反省。這大概就是“無”作為本源創造萬物的力量所在吧。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自嘲可以讓自己的身份認同更加靈活,從而制造“笑”來肯定自己與他人及世界的互動。
與此同時,他們的對話者則代表著一群不會自嘲之人。一個不會自嘲的人一方面不“知”自己的不足,另一方面也就無法用開放的心態去“知”別人,從而在幽默的畫面中成為被觀眾嘲笑的那一方。因此可以說,幽默在一定程度上建立在“知”的不平衡之上。由于這種不平衡,一些人的幽默會以另一些人的尊嚴受損為代價。因此從某種意義來說,幽默是一場比賽,甚至是一場對抗。當然,劉義慶一直在提醒我們,不要只會嘲笑王濛或是劉惔,如果我們不懂得自嘲,那就可能和他們一樣,無法認識到自己的缺點。
事實上,《世說新語》中不少名士對自己的缺點不但有著自知,而且更以向人展示自己的缺點為樂。其中的原因,也值得我們去探討。
(選自《演而優則士—〈世說新語〉三十六計》,中華書局)

《世說新語》分為三十六門,在作者看來,更像是名士們謀求脫穎而出的“三十六計”。三十六門不論褒貶,每位名士或有側重,都可以看作名士與眾不同的三十六個方面,作者認為這些是名士們刻意表現的特質,目的是打造一個個專屬“人設”,塑造自己想要的社會形象,從而躋身所謂名士之列。
讀本書如同看劇,酣暢淋漓的同時又別有會心。作者的寫作重敘事,除了講述種種有趣、頗富韻致的故事,更體現了其背后蘊含的社會學動因,并且加以心理分析。這樣,專業讀者能看到對經典的不同解讀,而普通讀者則仿佛看戲一般,看這些魏晉之際的名士上演的一幕幕活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