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辦事,太太總是叮囑又叮囑,生怕我有閃失。我跟機構、公司、官家打交道,常常有一件小事要跑兩三趟的經驗,在我以為是怪自己沒有準備好材料,但太太不以為然,她說人是活的。有一天,她為我整理一下衣服,像是為我壯行一樣,我安慰她說沒事,辦得成的。太太嘆一口氣,你就長著一副讓人一看就想欺負的臉,辦事怎么會順利得了呢?果不其然,事沒辦成。
這讓我事后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太太擔心我受氣受欺,其實她辦事同樣難得順利,常常受氣回家,傷心流淚。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不如意者都是來自同胞們的作梗或賜予。這是我們社會的常態。以至于網友們自嘲,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我們中國人出門似乎就是為了挨刀的。有人因此以為跟人打交道,要聲音高一些,態度橫一些,盛氣凌人才能辦成事。我們只要到碼頭文化盛行過的地方觀察,那里的人們說話仍像在打架一樣。中學時代的一個化學老師是武漢人,他就自嘲說,寧聽江南人吵架,不聽武漢人說話;原因無他,江南人吵架是慢條斯理的,武漢人說話就像打架一樣。后來有機會到武漢,坐公交車聽人說話,想到老師的話不禁莞爾。
多年前,我住在長春洞道觀的時候,尹老師聽說,就邀請宇光先生一同去道觀看我。我們圍著爐火烤火,第一次見宇光先生,宇光先生笑著,不怎么說話,就聽尹老師聊天,天南海北,古往今來,讓我大開眼界。其間不知怎么說起君子小人,尹老師說,世存啊,你的相貌會讓小人欺負的,像我長得虎頭虎腦,還有宇光,人高馬大的,就沒事兒,不會犯小人。我當時大不以為然,尹老師雖是帝王學傳人,看人看相,這太不靠譜了吧。結果驗證,一半一半,容易被人欺負的我確實經常被人欺負;長得高大的宇光先生照樣也被人欺負。當然,事后諸葛們說,虎落平陽被犬欺,誰叫宇光落到平陽上呢。這話似乎也對。
但生活,或人間社會,為什么一定要欺凌或被欺呢?如果看一個人好欺負,就去欺負他,那我們還是人嗎?如果父母教孩子去欺負人,這種缺德或失德之罪過未免太大了。因為一個人長得像是好欺負,正說明他不設防,他樸素天真;作為一個人,我們正常的反應是去幫助他、加持他、保護他,而不是去欺負他;正常的反應是應該跟他一起感受天真的、輕松自在的境界,一起度過一段有意義的人生時光。尹老師就以身作則過,有一次到滇東北,因為一個剛出茅廬的殘疾小伙子要同行,尹老師就再三跟我說,一定要照顧好他,這是行善積德的事啊。這才是人正常的表現,面對一切具有厚德未污染者,我們都應該本能地欣賞他、保護他。老子為此感慨,“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孟子更從人類本體之善的角度發明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
老子還說,“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用其爪,兵無所容其刃。”這話是有條件的,以至于我懷疑自己之受欺負是因為自己“攝生”不善。一個清華大學的教授在談起待遇之不同的時候感慨說,他就是年長一點兒讓人不敢欺負,要是像我一樣的年齡也讓人整慘了;時過境遷,我也到了“德高望重”的年齡,但被欺負的情形并沒有改變多少,我不得不懷疑自己“攝生”之不善。跟朋友們交流,發現事情又并非如此,霸凌幾乎是社會的常態之一。
因為人性或生活確實有相反的情況,面對弱勢、淳樸、仁厚,我們不思積善成德的機遇,反而欺之以詐,霸之以凌。我們也見過這樣的現象:有的成年人面對兒童艱難的或專注的攀爬行為,前去輕輕地推手,將兒童推倒在地,以逞其快。這樣的成年人以為行事是玩笑、惡作劇,但追根起來不就是沒事來給自己增加業力嗎?這樣的成年人不也太勢利太下賤了嗎?
我在云南生活的時候,對狗一度觀察較多。比如老威、野夫和我的“兒子”球球就相當勢利,它見到女士、衣裳光鮮的人就搖頭晃腦,見到當地的農民進門就狂吠不已。我還見過幾只令人色變的藏獒,在它們眼里,除了主人,其他人就不是人。這讓我想起水滸梁山里宋朝人的話,你這廝只是俺手中的行貨。但我到菜市場,去屠宰處,發現任何禽獸經過附近都低眉順眼;有朋友告訴我,就是最狠勇的狗,一遇到屠夫,都立馬馴服起來,因為狗敏感,它能夠感知殺氣。這讓我一度對“人類的朋友”大起悲嘆,何苦來哉,何苦來哉。
一個民族在特定的時代會迷失,人也會迷失。這種迷失,很大程度上并非迷失外在的某種道德或生存原則,而是迷失自我,迷失人最可貴的性情。我就遇到過一個老學者,他曾推心置腹地跟我說,世存,你沒經歷過我們曾經的時代,你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像你這樣的人,這樣柔弱,是需要保護的……這讓我大為感動,我其實能理解前輩的意思,他們一生的經歷太過屯蹇,以至于跟外界就是敵我和斗爭哲學。我在美國的科羅拉多訪問的時候,曾遇到殘疾少年的同學和老師,他們環圍著少年,每個人展現的只是自己的愛心,沒有歧視,沒有優越感,沒有分別心,少年在他們中間非常自在、自信,我想,他們激活了少年的生命潛能。那一幕曾久久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這些年來,也有不少人問我相同的問題,個人在我們的社會如何自處并跟他人相處?網友們也一再說,垃圾人太多,要遠離垃圾人。我有朋友提供過答案,在叢林社會,虎狼成群,眾多的牛馬、羔羊都是被欺負被吃掉的對象,要想生存,得讓自己長成大象。這大概是有道理的,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太。老子如此說過。但能做成大象的人并不多。人們通常的辦法就是移民,到人的社會去生活;但聽過去的人說,在那里也難以安身立命。確實,盡管有人能夠遷移離開,但更多人只能把故鄉當作安身的家園。制度的問題是一個極為現實的問題,同樣現實的是,我們失去了人性之善之信。人之初,性本善。民無信不立。我們因此成全了一個“互害”的社會:醫生欺負病人,醫鬧霸凌醫生;老師欺負孩子,孩子霸凌更小的孩子……
選自“余世存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