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圣
吳郡張氏奉佛記錄,最早可以追溯到曹魏時代,據《歷代三寶記》卷五記載,“《瑞應本起經》二卷。(黃武年第二出。一云《太子本起瑞應》,與康孟詳出者小異,陳郡謝鏘、吳郡張洗等筆受,魏東阿王植詳定。見《始興錄》及《三藏記》)”由此可知,《瑞應本起經》筆受人之一是吳郡張洗,這是吳郡張氏與佛教有關涉的最早記錄。不過,張洗其人家族譜系不得而知。
又據《法苑珠林》卷十三“東晉吳興金像出水緣”條記載,東晉周玘“家世奉佛,其女尤甚精進”,后偶得一座三尺高佛像,“女適吳郡張澄,將像自隨,言歸張氏”,這個佛像到張澄曾孫輩還在受供養[1]。張澄妻義興周氏,家世奉佛,且將一個三尺高佛像作為嫁妝帶入張氏。后張澄子張彭祖與竺道寶往來,結為“莫逆之交”,孫張敞尚書任內參與反對桓玄發起的沙門敬事王者討論。晉末宋初,隨著吳郡張氏在政治上的崛起,吳郡張氏奉佛事跡越發明晰和頻繁.湯用彤先生稱“蓋自晉末以來,吳國張氏,累世貴顯,而鏡、緒、敷、暢、融并以玄談擅名,奉佛著稱。”[2]346
通過對現有史料梳理統計,目前我們可知吳郡張氏共有5人建造(或重建)了5所寺院。這5所寺院分別是閑居寺、閑心寺、延賢寺、禪房寺、宴圣寺。
閑居寺,據《高僧傳》卷十一《釋僧業傳》記載,釋僧業從鳩摩羅什受業,專精《十誦》,為羅什譽為“后世之優波離”。后關中大亂,釋僧業南下建康,吳國張邵推崇僧業,“乃請還姑蘇,為造閑居寺。”[3]429據《宋書》卷四十六《張邵傳》,元嘉八年(431年),張邵因雍州刺史任內貪贓免官回鄉,迎請釋僧業到吳郡居住應該是在這個時間之后。寺名“閑居”,或有意焉。寺院“地勢清曠,環帶長川”,環境很優美,適宜居住。而僧業也“居宗秉化,訓誘無輟”,使得“三吳學士,輻輳肩聯”。
閑心寺,據《高僧傳》卷十一《釋道營傳》記載,釋道營“偏擅《僧祗》一部,誦《法華(經)》《金光明(經)》,蔬素守節”。“……張永請還吳郡,蔡興宗復要住上虞(會稽郡治)。永后于京師婁湖苑立閑心寺,復請還居。講席頻仍,學徒甚盛。”[3]434據《宋書》卷八《明帝紀》、卷五十三《張裕傳》和卷五十六《蔡廓傳》,張永泰始元年(465年)為吳郡太守,東討叛亂;三年(467年)到四年(468年)任會稽太守。蔡興宗五年(469年)到泰豫元年(472年)任會稽太守。則張永請釋道營到京師居住估計在泰始五年之后的某個時間。
延賢寺,據《高僧傳》十一《釋法意傳》記載,“(延賢寺)為野火所燒。后齊諧及張寅等,藉杯度之旨,語在《(杯)度傳》。乃與(釋法)意共行山地,更欲修立……于是立寺。”[3]429同據卷十《杯度傳》,元嘉五年(428年)杯度到齊諧家,對齊諧等人叮囑,“年當大兇,可勤修福業。法意道人甚有德,可往就其修立故寺,以禳災禍也”。釋法意所住延賢寺被火燒毀,杯度早年曾受法意禮待,故勸命信徒齊諧、張寅等幫助釋法意重建延賢寺。據《宋書》卷五十三《張裕傳》,張裕子張寅(演),太子中舍人,有“盛名”[3]384。
禪房寺,據《吳地記》“禪房寺”條記載,“禪房寺,宋建武二年,蘇州刺史張岱舍宅置,吳郡陸曾書額。”據《南齊書》卷三十二《張岱傳》,張岱卒于蕭齊武帝蕭賾永明二年(484年),年七十一。而“建武二年”(495年)是明帝蕭鸞在位年號,明顯有誤。同據《南齊書》卷二《高帝紀》,建元元年(479年)四月—二年三月,張岱任吳郡太守。“建武二年”或是“建元二年”之誤?隋唐之時,吳郡或稱蘇州[4]。《吳地記》作者陸廣微,唐代蘇州人,所以直接將“吳郡太守”(張岱)稱為“蘇州刺史”。
宴圣寺,據《吳地記》“宴圣寺”條記載:“宴圣寺,梁天監三年,司徒長史吳郡張融舍宅置。右衛陸彥遠書額。”據《南齊書》卷四十一《張融傳》,張融卒于明帝建武四年(497年),“梁天監三年(503年)”之說疑誤。張融永明八年(489年)任司徒蕭子良右長史,隨即遷司徒左長史,宴圣寺應該建于這段時間。或許是張融返吳休假時舍老宅為寺。
東晉南朝吳郡張氏家族成員共有16人與29位僧(尼)(見“附錄”表二)交游、談玄,甚至拜僧人為師,持戒供養的。
吳郡張氏最早與僧人有交往的是張彭祖。竺道寶俗家吳郡張氏,“聰慧素成,尤善席上”,張彭祖和他結為“莫逆之交”。竺道寶擅長談玄,受到張彭祖推崇,符合當時士大夫玄談風尚。另有跡象表明,張氏家族女性成員與比丘尼①有接觸交往,如張玄妹與濟尼[3]208。又如荊州竹林寺釋僧慧專心義學,年二十五,能講《涅槃》、《法華》等,“為西學所師”,與高士南陽宗炳、劉虬等友善,時任荊州刺史劉義宣軍府長史的張暢“乃造慧而請交焉”[3]321。
張氏子弟多有舉行法會邀請僧人講法。如張永曾舉辦法會,請莊嚴寺釋曇斌主講,并邀京師名學和“卓越少年”,釋曇斌弟子道慧年十九、法安年十八應選,道慧講《涅槃》,法安述《佛性》,“神色自若,序瀉無遺”。張永大為贊賞,“昔扶風朱勃年十二能讀書詠詩,時人號為才童。今日二道,可為義少也”。由此“顯譽京朝,流名四遠”。張永舉行法會之時,連帶獎掖佛教年少,為延聲譽。
釋僧詮“精煉三藏”,張裕請還吳講說,“姑蘇之士,并慕德歸心。初止閑居寺,晚憩虎丘山”。釋僧詮又造“人中金像,置于虎丘山之東寺”[3]272。釋僧詮卒吳中,張敷為作誄。閑居寺是張裕弟張邵所建,已入前述。張裕邀請釋僧詮到吳講法,一是釋僧詮個人德行修為高,二也說明張氏對吳郡本地佛教傳播發展的推動。又張充任吳郡太守時,也派遣屬下到建康迎請釋僧旻講佛[3]153。
張氏子弟除舉辦法會外,自己也常參與法辯。如東安寺釋道猛“《成實(論)》一部,最為獨步”,道猛曾講《成實(論)》,張融“構難重疊”,使得道猛“稱疾不堪多領”,乃命弟子釋道慧代為答復[3]296。張融自稱“昔嗜僧言,多肆法辯”,而史書稱張融善談論,“玄義無師法,而神解過人,白黑談論,鮮能抗拒”[5]。
靈基寺釋道超勤心墳典,手不釋卷,而不修邊幅,不事灑掃,以致“塵埃滿屋,蟋蟀鳴壁”,時任中書郎的張率見此狀況,言語之間有些非議,釋道超不以為忤,時人高其放達。張率曾和釋道超談論佛教嗔戒[6]。
吳郡張氏子弟多有向佛教僧尼咨稟師法戒法的,如張裕、張暢等。蜀長樂寺釋道誾“學兼內外,尤善談吐”,時任益州刺史的張裕請為戒師。余杭方顯寺釋僧詮“率眾翹勤,禪禮無輟,看尋苦至,遂乃失明”,張暢、張敷兄弟“并慕德結交,崇以師禮[3]272。江陵琵琶寺釋僧隱“備窮經律,禪慧之風,被于荊楚”。時任荊州刺史的劉休佑和軍府長史張岱“并咨稟戒法”[7]。又僧猛尼修道勤謹,“能行人所不能行”,張岱“聞風貴敬,請為門師”[8]128。上定林寺釋法獻“律行精純,德為物范”,張融、張倦等并“投身接足,崇其誡訓”[3]319。
關于供養僧眾,張裕益州刺史任內供養釋道闇、廣州刺史任內供養法瓊尼,張岱供養僧猛尼。(俱詳后)又據《法苑珠林》卷77記載,“張皋嘗被敗入北,有一土民與皋盟誓將送還南,遂即出家,名僧越,皋養之”。張皋供養僧越,除家世奉佛以外,很明顯與兩人南還途中患難之交有關。
另外,桓玄發起的沙門敬事王者討論,張邵父張敞似被卷入其中。桓玄的直接討論對象是尚書省的尚書八座,時任尚書令的桓謙在信中還提到幾個人,如“孔國、張敞在彼,想已面咨所懷,道寶諸道人,并足酬對高旨。”張敞,據《宋書》卷四十六《張邵傳》,張邵父張敞,“桓玄篡位,父敞先為尚書,以答事微謬,降為廷尉”。桓謙所言張敞很明顯是張邵父,因參與討論而持異議被桓玄降職。
吳郡張氏從南朝開始奉佛,當時社會上層流行談玄的風氣,其又與家族的儒學傳統相結合,三者融合,展現出別具一格的特點。局限于江南土著士族的社會地位對地方佛教的影響力更加明顯,吳郡張氏在家族奉佛,張融在《門律》說“吾門世恭佛,舅氏奉道,道也與佛逗極無二”[9]。說明吳郡張氏除了奉佛外,亦受道教影響,張融與道士陸修靜也有一定聯系[10]741。吳郡張氏重視家族孝道傳承,儒釋道兼宗,在地方任官重視佛教發展、出席僧人燒身法事、與比丘尼較為緊密的聯系。
前面我們論及魏晉南北朝時期大族門第重視家教,這是家族門第得以維持延續的關鍵所在,這一點,在吳郡張氏家族上也表現得很明顯。吳郡張氏重孝道,張邵子張敷尤甚。張敷“生而母亡”,“每至感思,輒開笥(對母所遺扇)流涕”。元嘉中,張邵卒于吳興太守任內,張敷從京師赴吳興奔喪,“成服凡十余日,方進水漿,葬畢,不進鹽菜,遂毀瘠成疾”,未幾而卒。孝武帝即位,旌表張敷孝道,追贈侍中,改其所居里為“孝張里”[11]。張裕子張岱也是孝子。張岱遷司徒左西曹,母親剛好年至八十,雖然“籍注未滿”,張岱卻立刻辭官,回家奉養。有關部門認為張岱違反規定,要對他提進行糾舉。孝武帝稱“觀過可以知仁,不需案”,對張岱行事不予追究[10]580。張融去世前,叮囑子弟有關喪葬事宜,要求裝殮時讓他“左手執《老子》、《孝經》,右手執《(小品)法華》。
吳郡張氏子弟擅長談玄,故家族奉佛也漸染玄風,并善清談。湯用彤先生稱“(吳國張氏)鏡、緒、敷、暢、融,并以玄談擅名,奉佛著稱”[2]346。道寶“尤善席上”,張玄與結莫逆之交[3]287。釋道誾“尤善談吐”,被張裕請為戒師。張緒與釋曇斌、釋慧亮交往緊密,對他們的義理言談十分佩,稱“安、汰吐珠于前,斌、亮振金聲于后”[3]292,將釋慧亮與釋道安、竺法汰相提并論,并稱贊“清言妙緒,將絕復興”。
前面我們曾言及,瑯琊王氏因其家族地位,始終處于建康社交文化圈的主導地位,相較而言,吳郡張氏家族成員則更多地體現在對地方佛教的推動上。
吳郡張氏子弟在吳郡修建閑居寺、禪房寺、宴圣寺3所寺院。張邵迎請釋僧業居止姑蘇傳法,張充吳郡太守任內派遣屬下到建康迎請到吳郡釋僧旻講佛,這無疑會推動吳郡本地佛教的傳播發展。
益州,吳郡張氏先后有張裕(424—426年)、張悅(456—460年)、張岱(472—476年)三人擔任過益州刺史,對蜀地佛教的發展起到推動作用,如張悅擔任益州刺史期間,武擔寺釋道汪“化行巴蜀,譽洽朝野”。涼州刺史申坦與道汪有舊,想請道汪到梁州傳法,費文淵上書張悅,認為“鄙州邊荒,僧尼出萬,禪戒所資,一焉是賴”,釋道汪關系到蜀地佛教發展,請張悅出面敦留。張悅同意費文淵看法,最后將釋道汪留在成都。后張悅還向孝武帝稱頌釋道汪德行[3]283。大明三年(459年),武擔寺釋僧慶在寺西“對其所造凈名像前,焚身供養。刺史張悅躬出臨視,道俗僑舊,觀者傾邑”[3]283。釋僧慶燒身,張悅“躬出臨視”,作為益州最高地方長官,出席釋僧慶燒身儀式,表明張悅對釋僧慶和供養行為的敬重,也是以官方身份對僧慶行事的認可。
其他如廣州、荊州、雍州、江州等地,張裕任廣州刺史期間,供養法瓊尼,并最后迎請法瓊尼隨還吳。張敷隨侍父張邵在雍州,從襄陽檀溪寺釋道溫聽講,對釋道溫極盡贊揚,“義解足以析微,道心未易可知”,張邵“躬往候之”“挹其神俊”。張辯任平南長史時,“親睹”廬山招隱寺釋僧瑜燒身,“具為傳贊”“自昔藥王,殊化絕倫。往聞其說,今睹斯人”;“其德可樂,其操可貴。文之作矣,式飄仿佛”[3]454。張辯大約孝建三年(456年)到大明二年(458年)間為江州刺史、東海王劉祎平南長史,主持平南府日常政務和軍務。他親身見證燒身,且為釋僧瑜作傳和贊,與張悅益州刺史任內一樣,也是以官方立場對僧人燒身行為的支持和稱揚。[3]274
陳郡謝遏“絕重其姊(謝道韞)”,張玄“常稱其妹”,互爭高下。“有濟尼者,并游張、謝二家”,承問評二人優劣,稱謝道韞有“林下風氣”,張玄妹“閨房之秀”[12]。可見東晉之時,濟尼②就出入張氏后房,與女眷交接。此后又有張氏成員供養迎請尼眾的。劉宋初年,廣州有法瓊尼③“辟谷食棗栗,不著綿帛。戒德甚遵,嚴禪定,多所感通”。張裕任廣州刺史,請供養之。張裕女(江總母)從法瓊尼受戒[13]。張裕義熙末出為廣州刺史,后“以疾求還”。估計供養法瓊尼在這段時間。蜀地曇暉尼④幼年入道,“于禪中自解佛性、常住大乘等義”,遠近歸心,接待賓客,若有神助。又山陰招明寺法宣尼師從釋僧柔習數論,從慧熙受《十誦》,“經律遞講,聲高于越”,張援等“躬往禮敬”[8]214。又僧猛尼⑤早年辭母出家,修道勤謹,“能行人所不能行”,張岱“聞風貴敬,請為門師”。僧猛尼俗家南陽岑氏,祖上遷居(吳郡)鹽官,張岱請為門師[8]128。
可見,東晉南朝吳郡張氏持續與尼有交接往來,地域則分布建康、廣州、益州、會稽、吳郡等。比丘尼興起時間要晚于比丘,吳郡張氏興盛于晉宋之際,兩者之間的交往或許具有一些邏輯上的一致性。張氏成員多任職地方,客觀上也為他們的接觸提供契機。
注 釋:
①比丘尼:梵文Bhikkhuni,梵語的音譯詞,佛教用語,是指滿20歲受了具足戒的出家女子。
②濟尼:東晉著名女尼。
③法瓊尼:南朝劉宋時期(420年—479年)著名女尼,南方人,不知因緣所出,辟谷食棗栗,不著綿帛,戒德甚尊嚴,禪定多所感通。
④曇暉尼:本姓青陽,名白玉,成都人也。南朝劉宋時期著名女尼。
⑤僧猛尼(417—489):俗姓岑,祖籍河南省南陽人。南北朝時期著名女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