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的馬黛茶文化研究

任冬博

一、馬黛茶文化

(一)馬黛茶簡介

馬黛茶(Mate)是一種主要流行于阿根廷的茶葉飲品，它是將馬黛茶樹葉和小樹枝浸泡在熱水中煮制而成的。馬黛茶來源于一種原產于南美洲亞熱帶雨林地區的樹木。經過幾個世紀的傳承，馬黛茶成為了阿根廷(世界主要生產國和出口國)以及巴拉圭、烏拉圭和巴西數百萬人的首選飲品。

(二)馬黛茶文化發展歷史

雖然馬黛茶的發現可歸功于公元前3000年左右的開江族(Kaingang)，但是真正開始飲用馬黛茶起源于位于阿根廷的巴拉那(Paraná)叢林的瓜拉尼人(guaraníes)，他們不僅把這種馬黛茶樹的葉子作為飲料，還把它當作貨幣，甚至將馬黛茶樹葉用于治療傷口，同時也把馬黛茶樹作為一種精神象征。“馬黛茶(Mate)”一詞來自瓜拉尼語“Caa-mate”，其中“Caa”是指植物或草藥，而Mate是指他們用來飲用馬黛茶的茶壺。

隨著西班牙殖民者的到來，飲用馬黛茶的習慣在整個南美洲蔓延。西班牙征服者在穿越叢林的旅行中，注意到瓜拉尼人在喝了這種神圣的飲料后有更強的抵抗力，于是開始飲用馬黛茶。隨后，耶穌會教士將這種作物引入了歐洲，從此促進了馬黛茶的傳播，以至于在歐洲一度將這種飲品稱為耶穌會教士茶。

后來，高喬人(gaucho)在阿根廷定居，飲馬黛茶是高喬人的傳統。馬黛茶與烤肉、騎馬和六弦琴一起成為他們身份的象征。高喬人經常成群結隊地圍坐在篝火旁烤肉，烤牛肉的灶臺旁邊上可以看見有水在加熱，水熱之后泡一壺馬黛茶，馬黛茶壺從一個高喬人的手中拿起，喝過之后又被傳遞給下一個人，由此形成了阿根廷人同飲一壺茶的習慣。

在19世紀阿根廷獨立戰爭期間，喝馬黛茶的傳統在阿根廷民族文化中根深蒂固。喝馬黛茶可以解渴提神，消除戰爭的疲勞，從而激發民族解放的斗志，增強人民凝聚力。20世紀以來，根據阿根廷國家馬黛茶研究所的數據，阿根廷每人每年平均消費100升的馬黛茶，90%以上的阿根廷家庭都有喝馬黛茶的習俗。進入21世紀后，馬黛茶走出國門，從阿根廷來到世界各地，阿根廷也成為了馬黛茶的世界主要生產國和出口國。每年的11月30日是阿根廷法定的“馬黛茶國家日”，在這一天官方組織各種文化慶祝活動，推廣馬黛茶。

二、阿根廷文學中的馬黛茶文化

馬黛茶激發了偉大的阿根廷作家的靈感，他們在不同的文學作品中書寫了這種深受阿根廷人民喜愛的飲品。同時，也正是這些流傳下來的文學作品見證了馬黛茶文化在阿根廷的發展歷史。而馬黛茶文化的發展也映射了阿根廷社會歷史的變遷，馬黛茶逐漸成為了阿根廷民族性的代表。

(一)高喬文學中的馬黛茶

高喬文學的經典著作、何塞·埃爾南德斯(HERNáNDEZ J.)的《馬丁·菲耶羅》(Martín Fierro)在眾多高喬詩歌中真正達到了史詩的規模和水平，被稱之為阿根廷的“國粹”，高喬人的“圣經”。《馬丁·菲耶羅》講述了高喬人馬丁·菲耶羅的一生，他被抓到邊疆作戰，等到他逃回家鄉，卻眼見妻離子散，只能四處流浪，后來他遇到了另一個高喬人，兩人相依為命，成了莫逆之交。在這部經典的詩作中出現了許多關于馬黛茶的詩句：

年輕時他曾成親/盡管我不太相信/有朋友告訴我/老家伙兇狠異常/只因嫌馬黛茶涼/竟打死自家婆娘。[1]62[3]206

當圍坐火堆旁邊/壞習慣更是討嫌/短工們聚在一起/馬黛茶壺搶過來/說一聲“我來作莊”/一壺茶全部喝光。[1]68-69[3]218

我并非拉丁歌者/相反我少才無能/輪到我放聲歌唱/我可要自己力爭/就如同馬黛茶壺/開口后才會有用。[1]113-114[3]294

通過這些詩句，我們可以感受到高喬人勇敢、豪放、魯莽、放蕩不羈的性格。生活的艱辛與不易并沒有磨滅高喬人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我們仿佛看見高喬人騎馬馳騁于廣闊的潘帕斯草原，喝著馬黛茶，彈著六弦琴，向人們講述著他們過往的生活。

另一部高喬文學的經典著作是里卡多·吉拉爾德斯的《堂·塞貢多·松布拉》。這部高喬小說，也是拉丁美洲20世紀最廣為流傳的小說之一。《堂·塞貢多·松布拉》以潘帕斯草原為背景，講述了一個男孩與堂·塞貢多·松布拉這個最具有神話色彩的高丘人一起學習，在堂·塞貢多的培養下，這孩子經過多年的磨煉，最終成為了一名真正的高喬人。在這部小說中出現了很多關于馬黛茶的描寫。

晚祈的時候，老板叫人傳命給我，沏幾壺馬黛茶送到天堂樹林子的已經暗下來的樹蔭下面去。那個女廚師一面把吸茶管遞給我，一面嘮叨對我說，如果老板看到他的因吸茶管里有一點點茶葉梗，就會把我吞了的。[2]57[4]29

瓦萊里奧不聲不響地走進門來，走到一個屋角，蹲下身子，扣上一副閃亮的鎦銀踢馬刺，然后我們圍著爐火開始啜馬黛茶。[2]76[4]41

從這些描寫中，我們能夠感受到高喬人的個性以及他們飲用馬黛茶的生活習慣。《堂·塞貢多·松布拉》并不是一部現實主義小說，里卡多·吉拉爾德斯也不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他不可能真正地從一個高喬人的立場去看待世界，但是這部小說透露出作者熱愛家鄉、熱愛草原、熱愛草原上已經消失了的高喬人的英雄主義精神。這種強烈的情感激發了作者的創作，塑造了一個理想化了的高喬人——堂·塞貢多·松布拉的形象。這種高喬精神代表阿根廷人奔放地、自由地、頑強地、堅韌地對待生活的民族精神。

(二)科塔薩爾筆下的馬黛茶

科塔薩爾是拉丁美洲“文學爆炸”時期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本人非常喜愛喝馬黛茶，在他最著名的小說《跳房子》中，也有馬黛茶的身影。《跳房子》講述了一位任性不羈的拉美知識分子為了追求人生的真諦來到巴黎，卻發現自己與其格格不入，與周圍的人和整個社會無法溝通，失望之余，他不得不舍棄愛情與友誼，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然而在這里他同樣找不到形而上的追求，他執著地尋找理想中的精神天堂，但無論是巴黎還是阿根廷，苦苦的求索，只是使他一次次陷入失望的絕境。

小說里的出現了大量的關于馬黛茶的描寫。

最后我喊出了聲，樓下一個女鄰居上來了，給我喝了馬黛茶。后來奧拉西奧就稱我是歇斯底里的女人。[5]29

我把小板凳、馬黛茶和茶葉拿進了房間。我爸爸總是把這些東西放在門外，院旁荒地里的流浪漢也總是把這些東西偷走。[5]38

小說里還有一處講述了在歐洲的阿根廷人想要買到馬黛茶的困難，更能體現出馬黛茶對阿根廷人的重要性。

他又裝了一壺馬黛茶。這茶葉要省著點喝，在巴黎每公斤要賣五百法郎呢，而且是在藥店里出售，但味道令人惡心。圣·拉薩勃車站那家藥店在出售時還炫耀地稱之為“印第安人采集的野生馬黛茶”，并說什么具有利尿、抗生、軟化血管等功能呢。幸好羅薩里奧的那位律師(順便說一句，那是奧利維拉的哥哥)給他用船托運了五公斤克魯茲·德馬爾達牌的馬黛茶，但現在已經所剩不多了。

“馬黛茶喝完了，我也就完蛋了。”奧利維拉想道，“我唯一真正的對話是同這把綠色茶壺進行的。”他研究著馬黛茶在壺中的特殊情形，熱水一沏就浮了上來，如同呼吸一樣發出陣陣香氣，隨著吸吮，茶葉就往下落，一片片貼在一起。[5]50

這段描寫中，不難發現小說中奧利維拉對馬黛茶的喜歡，作者借此表達了身在歐洲的阿根廷人的思鄉之情，水中漂浮的馬黛茶葉仿佛是漂泊異鄉的孤獨而又悲傷的阿根廷人。

(三)博爾赫斯的馬黛茶情節

著名的阿根廷作家博爾赫斯也十分喜愛馬黛茶，對他來說，喝馬黛茶是一種感受老克里奧爾(criollo)的方式。博爾赫斯在訪談中提到過他曾經自己煮制過馬黛茶，但他認為做得非常糟糕，因為總是有一些可疑的馬黛茶樹枝在周圍漂浮。

在著名的小說《玫瑰色街角的漢子》里，出現了馬黛茶的描寫：“胡利亞正沏著馬黛茶。茶壺在人群里傳來傳去；那個人斷氣之前，又傳到了我的手里。”[6]這篇富有巴洛克風格的短篇小說以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小混混們好勇斗狠的生活為背景。在小說中，“屠夫”弗蘭西斯科·雷亞爾離開自己的地盤前來胡利亞的舞廳向該地的老大“神刀”羅森多·胡亞雷斯尋仇，后者不戰而退。但就在雷亞爾志得意滿之時，卻在胡利亞的舞廳外面遭到一個不明身份的人的襲擊，身負重傷。當他流著血掙扎著又回到舞廳時，胡利亞正在沏著馬黛茶。茶壺在人們手里傳遞，猶如擊鼓傳花，而隨著這聽不見的鼓點，最終，雷亞爾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一命嗚呼。博爾赫斯在小說中刻意安排的這樣一個喝馬黛茶的場景，猶如電影里的慢鏡頭，一動一靜，以這種強烈的反差感，烘托出死亡與暴力的主題，體現出了巴洛克的創作風格。小說中的一幕幕場景充滿了阿根廷特色：探戈、米隆加舞曲、馬黛茶、吉他等，極富動感，如在眼前。

在詩作《城南守靈夜》里，博爾赫斯也書寫了阿根廷人喝馬黛茶的情景：

庭院處于夜晚的權力和肅穆之下——

氣氛凝重，我們談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在鏡子里顯出阿根廷人的懶散，

啜飲著馬黛茶打發無聊的時間。

隨著任何人的去世而消失的細微的智慧

使我深為震驚——心愛的書籍、一把鑰匙、同別人相處的習慣。[7]

這首詩選自詩集《圣馬丁札記》，詩中博爾赫斯提到阿根廷人閑散的生活狀態，喝馬黛茶來打發時間。博爾赫斯的作品充滿克利奧主義特色，此時拉美文學的重心已經由傳統的地域主義小說中鄉村題材轉移到都市生活題材。嚴格來說，博爾赫斯并不是一位傳統意義上的阿根廷作家，他是一位世界主義者，在他的作品中，有對歐洲經典哲學的探索，有神秘的東方元素，有圣經故事的原型，然而在這些充滿異域元素的作品中，總少不了他的家鄉——阿根廷的影子，可能是探戈，可能是馬黛茶，可能是吉他，正如他所說的這些是老克里奧爾人的生活方式。

三、馬黛茶文化的民族意蘊

(一)馬黛茶文化與阿根廷人的社會習俗

對于阿根廷人而言，喝馬黛茶已經成為了一種社會習俗。阿根廷馬黛茶博物館的負責人——弗朗西斯科·斯庫特拉說過：“當我們邀請別人一起分享馬黛茶時，這意味著我們在邀請某人與我們深度融合”。當一個外國人來到阿根廷時，如果被邀請到阿根廷朋友家做客，那么喝馬黛茶是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馬黛茶代表了一種與朋友、與家人、與你關心的人分享快樂的傳統。一壺簡單的馬黛茶不僅是阿根廷人的社會習俗，還體現了阿根廷人處事的價值觀。人們在聊天的時候喝馬黛茶，這代表了一種相互陪伴；到親朋好友家做客，主人會以馬黛茶款待客人，這代表了阿根廷人的熱情好客。

喝馬黛茶意味著團結，當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馬黛茶時，每個人都不會用一個單獨的杯子，而是由所有的人共享同一個茶壺。這就像傳統所說的“從口到口，從心到心”一樣，所有人共飲一壺茶。馬黛茶，在阿根廷是一種民族習俗，是一種可以與人分享的習慣，更是對友誼的崇拜。

喝馬黛茶的社會習俗也在不斷發展變化，現在有調味的、去脂的馬黛茶葉；有馬黛茶沖劑。隨著馬黛茶的普及，出現了越來越多的馬黛茶具，有做工精美的的馬黛茶壺，也被稱之為葫蘆(calabaza)，因為這種馬黛茶壺通常是用葫蘆制成，也有用南瓜制成的；有形狀各異的暖瓶，方便人們隨時隨地泡一壺馬黛茶；有各式各樣的吸管(bombilla)，弗朗西斯科·斯庫特拉的馬黛茶博物館就展出了大量的馬黛茶吸管。一般來說，阿根廷人如果要送別人禮物，馬黛茶壺便是首選，弗朗西斯科·斯庫特拉收到過用骨頭做的馬黛茶壺。甚至后來還出現了帶輪子的馬黛茶壺，這種茶壺可以送到客人面前，供大家品嘗。

每年除國慶節之外，馬黛茶國家日就是阿根廷的最大的狂歡節日，節日期間在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可以看到許多著裝漂亮的少男少女向行人分贈小盒包裝的馬黛茶。在馬黛茶的一些主要產地還會舉行花車游行和民族舞會，每年度評選出的“馬黛公主”更成為阿根廷美女形象的代言人。

(二)馬黛茶文化與阿根廷的民族性

如今，馬黛茶是阿根廷文化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馬黛茶文化與阿根廷歷史密切相關，它已經成為民族本身的一個象征。馬黛茶在阿根廷的文學、音樂、藝術領域都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阿根廷的文學作品中經常可以看見馬黛茶的書寫；阿根廷著名的探戈(tango)音樂里也有歌唱馬黛茶的詞曲；在藝術領域里，一個個手工制作的精美的馬黛茶壺堪稱一件件藝術品，這種馬黛茶壺代表了阿根廷的民族特色。

馬黛茶文化發展是阿根廷歷史的產物。馬黛茶是阿根廷每個時代以及每個時代的民族人物(原住民、殖民者和高喬人)的核心，因此今天馬黛茶被視為阿根廷民族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象征。例如，我們已經看到，馬黛茶是高喬人生活中的一個重要部分；反過來，高喬人也被認為是阿根廷民族性的代表。他們勇敢、豪放、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生活于苦難之中，卻依然頑強地奮斗。這些品質造就了阿根廷人的性格，也是阿根廷民族自豪感的源泉，是阿根廷人的本色。它包含了原住民的民間傳說、高喬人的傳統和對阿根廷文化原創性的認可，以及所有阿根廷人在分享馬黛茶時的團結。馬黛茶就這樣在一代又一代的阿根廷人的傳承中， 深入到阿根廷社會的方方面面。馬黛茶超越了社會中的任何障礙，如階級、年齡、性別和政治等，因為在阿根廷，每家每戶都喝馬黛茶：無論是在富人家里，還是在窮人家里。換句話說，馬黛茶將所有阿根廷人團結在一起，在阿根廷文化中具有強烈的民族團結意識。

結語

馬黛茶在阿根廷社會中扮演著重要角色，馬黛茶文化的發展歷史可以見證阿根廷社會歷史的變遷，而馬黛茶文化的文學書寫蘊含了阿根廷作家們對祖國的眷戀、對阿根廷這片土地的熱愛，對阿根廷民族性的深刻剖析。馬黛茶文化體現出阿根廷人的社會習俗，代表了阿根廷人勇敢、豪放、追求自由的精神，體現出了阿根廷人的民族團結意識以及民族凝聚力和民族自豪感。限于研究資源、精力、能力等諸多因素，本研究有待進一步擴大研究范圍、深化研究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