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廷才
無人會,登臨意。
到達會澤大海草山牯牛寨,總有一種異樣的心情相隨。人生過半,逝水流年,憂愁風雨,或許正迎合稼軒胸臆。
大海無“海”,我看到的是亙古的波濤。或咆哮奔騰,或蜿蜒起伏,或碧浪排空,或高聳云端。置身這些凝固的聲勢,我們仿佛是一群逐浪的人。
“山巒如聚,波濤如怒”。在大氣磅礴面前,我們濃縮成浪尖上的幾個黑點。跳出肉身,看到單薄而渺小的自己。
庚子年六月十四日,天公并不作美,它沒有推送晴空萬里、陽光明媚。而是,每人一件雨衣,一根竹杖,一雙水靴,一蓑煙雨,一份東坡詞的意境。
與其說爬山,不如說修行。
牯牛寨,烏蒙山的脊梁,烏蒙漢的魂魄,聳肩蓄勢,狀如奔牛。
從草山景區出發,山道崎嶇,綠草茵茵。腳下亂石泥濘,一步一滑。遠處峰巒疊翠,薄霧籠罩,隱隱約約,像閨中少女著一襲輕紗,顯出幾分誘人的姿色,吸引著我們向前去。身邊的幾位女同事,先是歡呼雀躍、手舞足蹈,用手機攝像功能收獲著天空、草地、霧靄和牛羊。越過幾個山包,跨過幾條溝壑,便有人說腰酸腿痛,也有說呼吸困難、全身乏力。
四千多米的高峰,來回近二十公里的行程,牯牛寨并不是傳說。隨著徒步行程的收縮以及海拔高度的增加,這樣的感覺對于每個跋涉者都是公平的。當你感到疲倦和難受的時候,其實已經無限地接近目標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這時,你沒有退縮的理由。放棄和妥協,意味著你白來走一遭,回頭路更不好走。停滯和徘徊,意味著今晚,你必須與鬼吼辣叫的山風為伴,唧唧嘶鳴的鳥蟲為伍,相信夜間徹骨的寒冷你是熬不過的。
爬山,是一種生命體驗。讓肉體與精神,在痛楚與歡悅中得到磨礪,在這樣淅淅瀝瀝的小雨中經受洗禮。相對于焦躁、漂泊的心,雄峙滇東的牯牛寨,或許是一座安放靈魂的圣殿,是我們耗盡一生追尋的高度。
人生就是一場苦旅。為了愛和理想,心甘情愿去忍耐艱難和辛勞,去接受世間的無常和痛苦。如果這樣想,身體里那些爬山的能量,便開始重新聚集。那些腰酸腿疼、呼吸困難之類的問題,便迎刃而解。于是,你離夢想的巔峰也就越來越近了。
低頭趕路的人,并不是一位真正的旅行者。忽略沿途的風景,你只是一只被時光鞭策的羔羊。
在這樣的雨中,山里的植物被沖刷一新,杜鵑的盛放已接近尾聲,花瓣們摔碎在曠野,飄落在風中,泛出淡淡的白光。一些報不上名兒的小花,卻忘情地綻放,大片大片、大簇大簇的,異常繁盛,裝點著這個山坡,那條溝壑。藍的,白的,紅的……,熱熱鬧鬧,異彩紛呈。像我們久未釋放的情愫,在這山間草地上、空谷幽徑邊,或奔涌,或高歌,或歡呼,或滾打。讓身體里的那匹野馬,在粗野的山歌里,無拘無束,縱橫馳騁!
在這樣的雨中,一些崖柏抓住峭壁努力向上攀援,身子匍匐著,背著佩劍,像個武俠,低頭躲過山風的肆虐。有的像只鷹,撲騰著綠色的翅膀,倔強的樹根爪子般扣進崖縫的土層,吮吸著微薄的養分。也許數千年以來,它們一直保持這樣的姿勢,向人們講述著不平凡的過往。這時,我想到了造山運動,想到了巖漿奔流,想到了冰刀霜劍,想到了滄海桑田,想到了地球夾縫中生存的偉大力量。面對此情此景,茍活的我們,有羞愧之色。

在這樣的雨中,山色空蒙,峰回霧轉,如夢如幻,像墜入仙境。臉上拂過絲絲涼意,心脾也是濕潤潤的。拋開世事紛紜,盡情享受片刻的灑脫。山,是豪放寫意的山,粗獷的輪廓,黛黑的線條,在霧中忽隱忽現。樹,是風霜雕碧的樹,或蜿蜒盤曲,或老枝橫斜,粗皮褶皺,印證天地滄桑、塵世冷暖。偶爾幾聲鳥鳴或歡笑,打破遐思,提醒我們繼續前行。
終于上了峰頂。光滑的里程碑,標注山峰名稱和海拔高度。它飽經風霜的身子,不知有多少人撫摸過、依偎過,淚水和汗水浸潤過。山峰呼嘯中,我們翹首西望,東川、落雪、湯丹、拱王山一帶莽莽蒼蒼,闊大高遠,有君臨天下的感覺。可我的華蓋,我的披風,以及長袖善舞的胸襟呢?此時,我似乎看到南詔國國王異牟正沐浴衣冠,東面而拜,焚香封禪。東岳降云弄山的名分應運而生。值得慶幸的是,我們可以親身體驗牯牛寨的巍峨險峻,偏安之王卻只能望山感嘆。
回望舊途,浮想聯翩。古往今來,一次登臨,一場修行,一次祭奠。人生在世,讀這山、這水、這草木,聽這風、這雨、這牧歌,讓生命的步履更加堅實,更加從容,何樂而不為?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