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耀
山貓兒
因著溫馴、乖巧、可愛的性情,貓成為鄉下農戶人家喜歡飼養的寵物,加上貓能捕捉糟蹋糧食的老鼠,它便受到優待,總是蜷曲著身子,閉著眼睛,臥在暖炕頭呼嚕呼嚕睡大覺。貓留給我們的印象大抵就是這個樣子。
陜北人喜歡以一種形象的事物描述另一種事物。其實,他們所說的山貓兒和貓這種動物本質上沒有任何關聯,鄉親們所說的“山貓兒”就是土豆、洋芋。土豆物美價廉,便于貯藏,是陜北人飯桌上必不可少的副食,也可以說是主食。土豆的吃法很多,燜、炒、蒸、煮、煎、烤、燴、炸都各具特色。不少地方,直接就有“土豆宴”,種類較多,樣式各異,色、香、味俱全,營養美味。
大約是因為土豆在饑荒的年代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加上它適合生長在陜北這片土壤的緣故,陜北人對土豆的喜愛不言而喻。在高亢熱烈的民謠里,在形象生動的謎語中,都可以找到人們對土豆的贊詠。定邊“土豆姐姐”馮曉燕演唱的民歌《土豆、洋芋、山饅》,讓土豆名揚四海;“頂開花,底結子,大人小孩愛吃到死”的謎語,足以表明人們對土豆的喜愛之情。每個收獲的日子,土豆像游走在山里的貓兒,等待農人們將它裝回家里。這或許是陜北人把土豆叫作“山貓兒”最貼切的解釋。
去到鄉下,和一個老農交談時,他說起“山貓兒”,我寫下這些文字。
野雀子
讀美國詩人斯蒂文斯《觀察烏鴉的十三種方式》時,我想起了這種喜歡生活在平闊大地上的留鳥。鄉下人經常把老鴰和野雀子聯系在一起,他們說的野雀子,其實就是喜鵲。
喜鵲是鳥類王國的紳士,身著黑白相間的燕尾服,翎羽上色彩的比例正好落在黃金分割點上,尾巴平直而修長,走起路來略微有點搖晃,一副可愛的樣子。它們喜歡清靜的生活,又不愿意遠離鄉村,總是把巢穴筑在高高的枝杈上,納天地之氣,攝季節明色。它們三五成群,也有耐得住寂寞獨闖出來的,輕盈地落在地面、溝岔、河邊、場梁或柴草垛上,駐守著寂寥、寧靜的村莊。
喜鵲以一種永恒的“喳喳喳”的叫聲叩響塵世之門,這聲響韻律簡潔而底氣十足,像是在祈禱祝福,也似在歡歌報喜。老百姓似乎也喜歡這種黑白分明的鳥雀,甚至把他們當作象征平安吉祥的神鳥,從不去驅趕它們。近年來,由于封山禁牧,生態環境有了一些改善,這種鳥雀的身影經常躍進入我們眼瞼。
一個霞光滿天的黃昏,我獨自徘徊在村前的小路,一只野雀子歡叫著,從我頭頂輕輕飛過。
結嗑
我也不清楚跌落在紙上的這兩個字兒是否正確,這或許是生活在陜北的先民們睡夢中飄出的囈語。但“結嗑”就是口吃、結巴,說話不連貫的意思。
說話大概是“結嗑”的母親,這個母體給這個孩子孕育了一個孿生兄弟,那就是“脫舌”。但“脫舌”和“結嗑”截然不同,前者主要是因為生理缺陷,舌頭短小,吐字含糊不清造成的;后者主要受意識的支配和情緒的影響。人是高級情感動物,受到外界刺激的時候,他往往會表現出興奮、喜悅、傷感、憂郁、失落、低迷等狀態,這種狀態在每個人身上持續的時間或表現的程度不同。有人喜歡上一個女子,精心準備了一番欲向對方表白,但面對女子時,內心緊張,“結嗑”得一句話也說不出。生活中還有這樣的情形,好久不和親人、朋友聯系了,想打電話聽聽對方的聲音,彼此問候一下,但打通電話只“喂”了一句,就啞然失語。
我追求、向往一種慢節奏的生活,像那些隱者一樣,悠然自得,氣定神閑。生活中,若自己或朋友“結嗑”時,不要急躁,耐心等待,細心聆聽。放慢腳步,或許能更好地感知生活。
應自
一個區域有特定的文化底蘊,一個民族有特定的語言習慣。陜北人豁達、豪爽,說話自然也簡練、暢達。“應自”是詞語“應運自如”的縮略形式,基本的意思就是事情已經處理妥當,一切進展順利。
“應自”這個詞語,讓我聯想到了影子,因為它們諧音。影子經常伴隨著我們,而“應自”這個土著的詞語應用頻繁,是我們親密無間的朋友。我想“應自”中的“自”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自信。我們可以想象,當問題圓滿解決,人們成竹在胸,口中說出“應自”時聲音鏗鏘,底氣鼓足,自信滿滿的狀態。
說話是最不藝術的藝術。我們自己說話或和他人說話時,總會提煉出這樣一個規律。任何事物,不是你敘述、描寫得越詳盡,越細膩,抵達的藝術情境就越美好。相反,一些東西需要我們直接、粗厲地表達。比如你在處理、解決一個難纏的問題時,遇到一些麻煩,但通過你的努力,事情基本可以敲定。而此時朋友正好向你打聽這個問題,你啰嗦半天,說你費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心思,人家根本無心聽你絮叨。你只一句“應自咧”,別人就能明白你的意思。
息地
當這個詞語從喉管蹦出時,人們內心會涌上失落和陰郁,因為它意味著生命的終結。“息”字語意雙關,通假“穴”,有棲息、停止和洞穴之意,“息地”就是墳穴和墓地。
人從呱呱落地那刻起,就注定要經歷生、老、病、死的過程。面對死亡,其實是很現實的一個問題。當我們老了,累了,離開人世了,就會安逸地守望蒼白而空闊的天地,軀體裝進棺材里。墳墓是一個帶著陰郁的、冷色調的詞語,是一個人死后的安身之處。風水學上講,埋葬人的墳墓形狀像女性的陰穴,這或許沾染宗教、迷信或生殖崇拜的色彩,但這土地上的一個坐標點,這一座矮矮的墳墓,就會吸納我們的肉身,埋葬我們的魂靈。
息地往往讓人聯系到卸下生命的光輪,終結生命,想到一個未知世界的寒冷。人掙脫不掉命運套在他項頸上的枷鎖,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已經成為一種生存哲學。寂寥、空落的土坡上,一些人披麻戴孝,偶爾有幾聲尖利的嗩吶劃出,我知道,又一個生命進入黃黃的土里。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