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村新韻踏歌行

李夢桃

蒙蒙的秋雨粘連出一個沒有邊際的六度空間，葳蕤的綠葉似乎比夏日時更加茂盛蔥翠，閃亮亮地在空中圍攏照耀著她蒼涼的孤寂；

颯颯的秋風多么想輕輕喚醒她依然沉睡的百年酣夢，在斷壁頹垣和離離荒草中找尋那只童年的蟋蟀和蛐蛐；

橐橐的足音敲打著小小的石子鋪就的歷史簡冊，一步一處虔誠地叩拜，一步一聲椎心地追問，古老的鄉村歷史，似乎永遠不會再被提及的前塵往事、家族興替，被一群眼光執著、腳步堅定的文人騷客驀然踏臨，輕輕推開那吱吱啞啞的門扉，小心吹起塵封經年的灰塵，在今昔與往昔的交匯處，凝眸回望，回望那一份已然無法再現的鄉村歷史。

難道真的無法再現了嗎？哦，細細探查，還是有些影蹤的。聽，那頹圮的院落在低聲訴說，訴說往日的繁華與非常；看，那黑魆魆的木質窗欞在吞吐見證，見證往日的風煙，吞吐今日的霓虹；還有那黃土墻頭盤踞不去的翠綠仙人掌叢，似天然生成，一直蓬蓬勃勃著，一大簇一大簇，經冬而常青，雖然尖刺團團扎扎，可是當它與火紅的凌霄花比肩，就有了一份柔軟和親睦，在固守與璀璨的代謝間繁殖著自己的驕傲與不同流俗。

在這里，還可以看到什么呢？

那黃色的粘土混合著金黃的麥秸，已經被鄉民用扈泉的清水一锨一锨精心攪拌成新泥，那攪動著的嶄新的锨鏟可能是木質的吧，正散發著油木的芬芳氣息，是在為自己建造房屋呢！安居則樂業，屋子一定要結實哦！屋子一定要保暖哦！厚實些再厚實些吧，那和好的新泥再與硬實的青石子一起，被版筑夯實成土墻，多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多少對家族忠孝的信仰和堅守，就攪拌在這金黃的泥巴與清白的石子的雕塑里，在一抹子一抹子的累積中，在風吹日曬的揮發凝固中，越來越堅實，越來越堅實，堅不可摧。

那荒圮的院落與堂屋，盛裝過多少歡聲笑語、瑯瑯書聲、恩愛親情？那精致的磚雕門楣，又迎送過多少車水馬龍、高官達人？那模仿都城搭建起來的、村落里曾經唯一的交通要道——黃石壘砌的城門，又通過了多少生老病死的儀仗？聽取過多少悲悲喜喜的人聲？那被風吹蝕成細腰的墻頭拐角處的守望柱，頭頂石板，傲立蒼穹之下，是在企盼未來還是在回望歷史？

古老的村落，眾多荒廢了的屋舍與院落，分明就是一位一位口述者，沉默的歷史，無言的古跡，比喧囂的證明和言辭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目力所及之處，唯有古老和殘缺，綠葉、枯枝和荒涼。只看到這些是不夠的，當你迷惑不解的時候，還要聽一聽，聽一位古道熱腸、熟知村落歷史掌故的解說人，如好朋友一般，如多年不見的密友一般，做個向導，與你同行，引導著你，時而駐足，時而前行，用你似懂非懂的當地方言土語，給你說一段村落的歷史，講一講村居先賢的輝煌或者教訓。不讓你在撲朔迷離的劇情里迷路，不讓你在古老的歷史煙塵里走失。這位洋溢著當地特色的老鄉賢，會如說書人一般，指點著眼前的古屋舊跡，城門通道，講述高家、崔家、萬家的歷史，告訴你這一家的發達與衰落，另一家的興起與搬遷，你看，這一條巷子，一家四個兒子，還出了個省級干部！都搬出去住了！故居留存著他們曾經的記憶，也留給鄉親們一份可資驕傲的憑據。你聽那講說人嘹亮的語氣和聲調，分明就是在講說所有村民的驕傲！

文昌閣、關帝廟、武狀元樓、戲臺、天橋、古井、碑刻，每一處古跡都有你意想不到的故事，每一點痕跡都鐫刻著歷史的遺存。滄海桑田，房屋幾經易主；舊時王謝，已為今日尋常百姓；眼前古屋破舊殘留，其實屋主人早已外地顯達，成為村民的驕傲。雖然無法完全識得其人真面目，也可在此領略屋主人當年的生活軌跡與情趣于一二了！

居然也有居住在這不動的化石般的博物館里的白發村婦，穿著干干凈凈的家常衣服，搬一個馬扎或者小凳，在村口路邊一坐就是一個下午，一坐就是一輩子。留下一個神秘的背影。

也有身板硬朗的耄耋老婦，紅玉玉的膚色，那是陽光播種下的健康；油亮亮的面龐，那是衣食無憂的表達；笑靨如花，不用前呼后擁，不用左陪右伴，自己一個人，一扭一擺地從老巷子里走來了，聲音嘹亮地和游客、鄰居說著笑話，笑話是如此耐人尋味，前后相傳，說一說就要笑一次，想一想就要笑一次，這一波兒一波兒的歡聲笑語震落了秋天的陰云。這古老的村莊，因為活潑潑的老人更多了一份真實。

孤寂的老人為何如此心滿意足，幸福愉快呢？答案可能在那個古戲臺和天橋里吧。

看見村邊這個廢棄的池塘了吧？這里曾經是村民的集會娛樂之處，熱火朝天的戲臺子就搭建在這里，吹吹打打，說說唱唱，熱鬧著呢。只是因為風水先生的忠告，就被夷為平地了，夷為平地之后，大家還是要聚在這里呢。不行，萬萬不行的。這熱鬧的所在是不合風水的章法的，是要搭上人命要傷人的。族長當機立斷，痛下決心，那就把它挖成一個大池塘吧。村落從此安寧。這帶著神秘色彩的故事，彰顯著家族的威嚴。是的，族長的使命大著呢！從村落規劃到村規禁賭，都要挨家挨戶落實，走正道，興教化，也是勤勤懇懇、苦口婆心。

與古戲臺隔街相望的天橋，用一塊塊石板壘搭而成，橋上坦途通南北，橋下東西可行人。知道為什么要在平地上花費人力物力造這么一座石橋嗎？這其實不是橋，是孝順的兒子為了方便老太太看戲專門搭建的看臺。建看臺還要不影響村民走道兒，聰明的工匠就在看臺下面開了個洞，可通行人，這樣就變成多功能的石頭天橋了。

輕輕走在這孝心凝聚的天橋式看臺上，想象自己就是那為兒女操勞了一輩子的老婦人，兒女成人之后，專門為自己營造這么一處看臺，就在家門口，鑼鼓點兒響起時，就有年輕人為自己搬一把躺椅，攙扶著，來到這里，舒舒服服地坐在那里，看戲聽曲，安享晚年，平生幾多辛勞，不都會化為烏有了嗎？俯瞰橋下眾生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平視戲臺之上悲歡離合，出將入相，耳畔曲聲悠揚，身邊兒孫繞膝，如果我是那老太太，在這等所在，真有如登仙境，如飲仙醪，身輕如燕，返老還童的感覺吧！心里的那份寬慰幸福只有親身體會才會明白吧。

是的，來到這里，不僅要看一看，還要聽一聽。每一點遺存，每一個故事，都會在你的心底敲擊出一個火花，啟示你興亡有道，忠孝綿長。十里八村出一個秀才，哪里有那么容易呢！背后要有多少鄉民的付出和支持。文昌閣，關帝廟，巍然屹立，成為村落里的精神高地！熱熱鬧鬧的古戲臺被夷為低洼池塘，這里面有著風水先生的章法，更有著耐人尋味的鄉風民情的引導吧。

透過老鄉賢碎片化的講述，透過古舊院落的斷墻殘垣，透過高低錯落的廟宇門橋，透過四通八達的狹仄胡同，街街巷巷，我拼湊出這個村落的原貌：這是一個村風民俗淳樸、崇文尚武、章法有度的古村落，這里村規民約嚴謹，人才輩出，成為當地不可小覷的風水寶地，數百年后，在公元2015年的5月，這里被評估成為山東省“鄉村記憶”工程文化遺產單位，成為一部沒有完全被歷史的風塵淹沒，沒有被時光的利劍風化的立體的教科書。即使已經失去了居住的實用價值，也依然保留著無可替代的文化的價值！還有那蒼涼殘缺與勃勃生機、古老陳舊與現代時尚對照間的審美價值！

我慶幸來過這里，在不知不覺中，領略到中華文化在古老村落中的一線傳承，

進入村莊是沒有前奏的，也沒有人告訴我從水泥路拐到石子鋪成的路上的時候，故事就已經開始了。或者在我輕聲讀出路邊的石碑上“東峪南崖村”的村名時就已經開始了。

我剛剛知道，在省城濟南市平陰縣洪范池鎮，在繁華與現代交匯的大都會旁，還為我們留存著這么一處所在。可是我依然還是在擔心，擔心她會不會即將被現代的風雨侵蝕殆盡，被光陰的炮火轟擊無蹤。

走出東峪南崖村的時候，秋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停歇了。可是村落依然籠罩在薄薄的煙霧里，像一個古老的不曾醒來的夢。只有村落里黃泥墻畔一串串圓鼓鼓的大紅燈籠透過煙靄在提醒著我們：

這里一直存在著呢！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