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利成

張季鸞
1941年9月6日,《大公報》主筆、報界宗師張季鸞在重慶病逝,重慶、陜西、天津、廣西等地新聞界相繼舉行公祭,毛澤東、周恩來分致唁電,蔣介石親往吊唁。此后數年中,香港、桂林、重慶、天津的《大公報》,上海的《申報》《新聞報》《東方日報》,重慶的《中央日報》《益世報》等報刊,發表于右任、陳布雷、張申府、胡政之、王蕓生、許君遠等數十名社會名流的百余篇文章,記述了張季鸞曲折而傳奇的一生。
1935年第12卷第1期《國聞周報》中張季鸞的《歸鄉記》、1941年9月8日《大公報》中于右任的《悼張季鸞先生》兩文,詳記其生平事跡。
張季鸞(1888—1941),名熾章,以字行,陜西榆林人,生于山東鄒平。1901年父亡后,隨母扶柩返關中,師從咸陽大儒劉古愚,就讀于煙霞草堂,“故于國學朗然得條理,為文章亦如良史之綿密警策”。1905年秋,官費留學日本,為陜籍最年輕留學生。先入東京經緯學堂,再升第一高等學堂,攻讀政治經濟學,加入同盟會,參加孫中山先生領導的革命活動,編輯《夏聲》雜志,主編反滿刊物《陜北》,為其從事新聞事業的起點。
1908年,張季鸞回國,在關中高等學堂任教兩年。1910年10月,受老鄉、同學于右任邀請來到滬上,擔任《民立報》編輯兼記者。1912年,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在于右任的舉薦下,張季鸞出任臨時政府秘書,參與起草《臨時大總統就職宣言》等重要文件。張季鸞從南京拍至上?!睹窳蟆逢P于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及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的專電,著名報人徐鑄成曾評價:“中國報紙之自有新聞電,確以季鸞先生一電為嚆矢”。同年2月,孫中山辭職北上,張季鸞回滬與于右任等人創辦民立圖書公司。
1913年初,張季鸞與友人曹成甫在北京創辦《民立報》,兼任上?!睹窳蟆否v京通信。因發表文章揭露袁世凱刺殺宋教仁和秘密大借款以鎮壓革命黨人的罪行,在國內引起強烈反響,被逮捕后囚于軍政執法處監獄三個月。后經友人康心孚等人多方活動,始于雙十節后一日出獄,“北方天已寒冽,先生則衣紗大褂出獄,怡然還自己之天地間”。1938年10月11日為張出獄25周年紀念日,于右任與張在漢口置酒為祝,于作《雙調·折桂令》為念:“危哉季子當年,灑淚桃源,不避艱難;恬淡文人,窮光記者,嘔出心肝。吊民立余香馥郁,談袁家黑獄辛酸!到于今大戰方酣,大筆增援。廿五周同君在此,紀念今天,慶祝明天?!?/p>
獲釋后,張季鸞潛回上海,撰寫《鐵窗百日記》,刊于《雅言》月刊。此后,應留日同學胡政之邀請,擔任《大共和日報》國際版主編,兼任翻譯、編輯、采訪、撰述等工作。1915年,他與友人康心如等創辦《民信日報》,任總編,繼續撰文抨擊袁世凱的倒行逆施。1916年袁世凱死后,他重回北京,主持政學系機關報《中華新報》,兼任上海《新聞報》駐京通信,撰文揭露段祺瑞以參加世界大戰為名與日方秘密勾結的行徑,再被執政府秘書長徐樹錚下令逮捕,羈押半年,始獲自由。
此后,張季鸞在上海、北京、天津各報社之間往來奔走,鬻文為生。直到1926年,在天津與胡政之、吳達詮接辦《大公報》。
1946年9月6日,胡政之在《大公報》發表《追念張季鸞先生》一文,回顧了他與張季鸞、吳達詮共同復刊《大公報》的過往。
《大公報》創刊于1902年,創辦人為晚清名宿英斂之,社址設于天津舊法租界。該報以“開風氣、牖民智,挹彼歐西學術,啟我同胞聰明”為宗旨,宣傳變法維新、君主立憲,反對封建專制、黑暗吏治和外來侵略,以“敢言”有聲于時。辛亥革命后,英斂之積勞成疾,報務幾近廢弛。1916年,王郅隆收購該報,胡政之任主筆,稍加整頓,略有起色。1919年,胡政之赴法國參加巴黎和會,1921年回國后辭去報務。1923年9月,王郅隆在日本關東大地震中遇難,繼任者不得其人,《大公報》遂于1925年11月27日宣布停刊。

胡政之
1926年夏,胡政之與張季鸞同旅津門。胡時辦國聞通訊社,張適無事。二人常偕過日租界旭街《大公報》社址,憶及當年,頗多感喟,遂經與銀行家吳達詮協商,共同盤收復刊。吳任社長,胡任經理,張任主筆,三人共組社評委員會,研究時事,商榷意見,決定主張,輪流執筆,最終由張修正,三人意見不同時,以多數決定,三人意見各不同時,以張為準。吳出資五萬元,胡、張二人以勞力取得股權,簽約三年內三人皆不得另有俸給之公職。議既定,胡向舊股東購得產權,由王佩之出面召集舊工友,著手復業。1926年9月1日,《大公報》正式復刊。
《大公報》前已停刊達10個月,一切無異于新創,尤以廣告極少,最初半年逐月賠累。當時,各家電影院、戲院概不肯在該報刊登廣告,不得已,報社每晚派人至各院門首抄記戲目,義務刊載,歷時數月,始能收費少許。長期廣告僅有一兩家銀行、銀樓,亦礙于吳之情面,每月每家收費不過二三十元。出人意料的是,扭轉艱難處境的竟是報紙銷路的迅速擴充。吳、胡、張三人初時預測,銷量能在天津銷3000份,在北平銷2000份,共計5000份于愿已足,但在半年后即已達6000份。
《大公報》創刊前五年,中國政治軍事形勢多變,張季鸞除擔任撰述外,并須隨時出外采訪。他撰寫的社評根據版面可長可短,遇有重大事件而版面小時,更能文字凝練而又切中要害;遇有事件不大而版面有余時,他則旁征博引,引經據典,文字流暢,絲毫沒有拖沓之感。在時局緊張時期,往往于深夜2時后才得北平電話隨時抽換社評,另行撰稿。張季鸞雖體質虛弱,但能通宵工作,不厭不倦。依據北平電話,深夜捉筆疾書,排字工人立前待稿,每寫數百字輒付排版,續稿畢,前文已排竣。他再“自校自改,通篇完成,各分段落,一氣呵成”。在編輯報紙時,常為題目一字之改,繞室徘徊半小時,重要社評則反復檢討,一字不茍。待報紙出版后,如發現排錯一字,他便頓足慨嘆,終日不歡。

吳達詮

1941年美國密蘇里新聞學院授予《大公報》的榮譽獎章
胡政之總結《大公報》的成功經驗時稱:“因由全體同人之努力,而吳張兩與我精誠合作,尤有重大關系。”張季鸞的辦報秘訣則是“不望成功,準備失敗”,即不怕失敗才能成功,從失敗中獲取成功,每個失敗都是成功。
吳達詮、胡政之、張季鸞合稱《大公報》的“三巨頭”“三駕馬車”,他們的通力合作正是《大公報》走向輝煌的重要因素。三人皆為文人,均有個性。因此,合作之初,許多朋友都認為未必能夠長久,但事實表明,他們配合默契,精誠友愛。在工作中,他們都能尊重彼此個性,更能發揮自己個性:吳長于計劃,報社每有重大興革,胡、張二人一定要征求他的意見;胡負責經營,吳、張絕對信賴,讓胡事權統一,放手做事;張長于交際,思想與文字皆佳,吳、胡便盡量發揮他的能力,文字方面尊重他的權威。因此,五年后,《大公報》銷量已達5萬份,1936年更突破10萬份,從一份地方報紙發展成為一個全國性的輿論重鎮。1941年5月,《大公報》獲得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頒發的“密蘇里榮譽獎章”,該獎章被公認為新聞行業最具聲望的國際獎項之一。
《大公報》素有“中國《泰晤士報》”之譽,常人心目中的大公報館應該是巍巍洋房,屋宇軒昂。但《大公報》唯重精神、不重表面,天津館址不過是一處普通樓房,會客室是一個用薄木板間隔、不滿16平米的小房間,室內除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外,別無長物。這間不起眼的小屋卻招待過眾多中外社會名流,因此,張季鸞曾自豪地說道:“《大公報》的會客室雖然因陋就簡,連一個地方報館的會客室都不如,可是,許多有富麗堂皇會客室的報館,恐怕成年不會有名人巨子到那里坐一坐呢!”報館辦公條件雖則一般,但編輯部的藏書卻最豐富,國內絕無第二家報社能出其右。這完全是張季鸞多年苦心經營的結果。
復刊首日,《大公報》即表明了“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辦刊主旨,成為中國報人獨立意識覺醒的一個里程碑。由張季鸞、胡政之執筆的社評更是《大公報》的金字招牌,既透徹時事,文筆犀利,又穩健明達,不溫不火,讓讀者如同聽圍爐夜話,娓娓動人,聽而忘倦。
1927年12月,蔣介石與宋美齡結婚時說過“結婚有利于革命”的話,轉天張季鸞即在《大公報》上撰寫《蔣介石之人生觀》一文,以嬉笑怒罵的文筆,對蔣譏諷嘲笑,給讀者留下“《大公報》敢罵蔣介石”的深刻印象,一時傳為佳話。
1936年冬,國民黨政府逮捕了救國會領袖沈鈞儒、章乃器、鄒韜奮、沙千里、李公樸、王造時、史良等,史稱“七君子案”?!捌呔印北徊逗蠼馔K州,由江蘇省高等法院審理。此案拖了半年,法院捏造罪狀,拼湊出一份《起訴書》,由中央社發各報刊登。為此,“七君子”針鋒相對,也寫了一篇義正詞嚴的《答辯狀》,但國民黨當局不準各報發表。救國會派胡子嬰找張季鸞要求在《大公報》上刊登。張季鸞此前聽說“七君子”已與國民黨政府達成協議,所謂《答辯狀》不過做戲給大家看而已,所以一口回絕。胡子嬰說:“國民黨的誘降計謀,完全是癡心妄想,七君子不但不會‘悔過,而且正在獄中以不吃、不說、不寫的‘三不對策與國民黨抗爭,《答辯狀》如能發表,不正是給他們的迎頭痛擊嗎?”張季鸞聽罷此言,當即抄起電話通知編輯部:“《答辯狀》明日見報,不必送審?!睆埣钧[違抗當局禁令的正義行動,換得了社會輿論對“七君子”的廣泛支持。此后,張還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陳說利害,勸其三思。7月31日,迫于社會輿論的巨大壓力,蔣介石不得不把“七君子”無條件釋放。
1941年9月15日《新聞報》所刊敬仲的《張季鸞先生軼事》一文講述了這樣一段故事:1931年夏間,北京大學考試,胡適之所出歷史考題中有幾處錯舛,作者遂撰文指出。但當時北平各報均托詞恐惹學生麻煩,不予登載。作者乃寄稿給張季鸞,第二天即全文刊于天津《大公報》,張且復函作者稱:“學術愈辯愈明,何所顧忌而遺此大文不錄?”1937年2月15日,《大公報》發表了記者范長江撰寫的《動蕩中之西北大局》一文,這是一篇沖破國民黨當局禁令的爆炸性報道,它像撥開重重迷霧的一道閃光,讓全國人民看到了中華民族即將團結奮起應戰的希望。這篇報道轟動上海灘,傳遍全中國。蔣介石看后勃然大怒,把張叫去狠罵了一頓。
1941年9月7日,《中央日報(重慶)》所刊許君遠《敬悼張季鸞先生》一文稱,張季鸞永遠能走在大眾的前面,不反對“左”傾,不反對共產主義,即使在“剿共”時期,《大公報》也從未以“匪”字頭銜加于任何人或任何軍的頭上。1948年7月30日《東方日報》中風伯的《張季鸞遺事》一文亦稱,當年,國人要明了國內政事的得失以及國際問題,均以《大公報》的言論為準繩。因此,張的文章也成為最高當局的關注點,蔣介石時閱報紙只有兩份,一是《中央日報》,二是《大公報》,其言論往往可以左右政府的決策。而毛澤東曾說,他在延安經常讀的報紙是《大公報》。
“季鸞為人,外和易而內剛正,與人交輒出肺腑相示,新知舊好,對之皆能言無不盡,而其與人亦能處處為人打算,所以很能得人信賴。采訪所得,??蛇_到問題之癥結。尤其生活興趣極為廣泛,無論任何場合,皆能參加深入。然而,中有所主,卻又決不輕于動搖,生活看起來似乎很隨便,而實際負責認真,決沒有文人一般毛病?!边@是胡政之眼中的張季鸞。而周恩來的入黨介紹人張申府在《悼張季鸞先生》一文中則稱:“季鸞先生為人和易可親,瀟灑自若,大公無爭,淡泊有志,言論的委婉而不失為敢言,平實而常中肯綮?!?/p>
陳布雷在《中央日報》刊發的《追念張季鸞先生》一文,回憶了他們的初交情形。1921年,陳供職于《商報》,因某案與張主持的《中華日報》往復論辯七八次,陳的論據當時也沒有壓過張,但張卻在報上刊了一篇短評道:“余在報界10年,感寂寞與痛苦久矣。最近《商報》與本報之辯論,其主張且不論,然其攻擊之猛、筆鋒之銳,令人讀之先自感一種愉快,甚喜我報界之有進步也。國事等討論者正多,吾兩報不宜為一個問題辯難不已,宜彼此結束論爭,不必定孰為得失?!标惛信鍙堉哦壬钋闉橹袊侣勈飞纤鶅H見,與之成為摯友。
許君遠的《敬悼張季鸞先生》一文,既介紹了張季鸞平易近人的一面,也展現了他愛憎分明的個性。與任何人在一起,張都會讓對方感到舒服,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洞蠊珗蟆吩谙愀鄢霭鏁r,許把一位同鄉介紹給張,約好到同鄉家吃飯。第一次見面,同鄉覺得張名氣很大,怕難伺候。但吃飯時,氣氛極為融洽,張不住地贊美同鄉太太廚藝好:“做得太多了,你太忙,叫我過意不去。”聊天中更是翕然自得,同鄉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此后,張成了他家的???,時去打牌、吃飯、聊天,積之既久,凡吃飯則非去他家不歡。但張絕不濫交,鑒別善惡的能力極強,疾惡如仇。一次,許在九龍飯店邂逅了從上海來的何某。當得知張也在時,何便希望與之見面。許把何之意轉告張,卻碰了一個很硬的釘子,張說:“何某?不見他,你就說我不在香港,就是在也沒工夫!這個人在上海的行為一塌糊涂,靠不住,我不能見他!”早在北京時,曾任袁世凱總統府秘書長的張一麐提出國語拉丁化,張季鸞首先表示反對,兩個人辯論得面紅耳赤,各不相讓。最后張一麐又舉日本文字為例,張季鸞立予駁斥說:“論中國舊學我不如您,論日本文字您且住口莫談,您所說的全是外行話,無論您怎么說,我《大公報》絕不會登您提倡國語拉丁化的文章?!边@樣的疾言厲色,在張季鸞一生中極為少見。
風伯的《張季鸞遺事》一文,介紹了張季鸞不卑不亢的文人風骨:“張先生名士習氣頗重,其衣領口之紐扣永不扣好,即謁見蔣介石時,亦復如此。”蔣介石視張為諍友,而論張的資望、能力和政治眼光,做個高官毫無問題。但張一生對當官、斂財毫無興趣,身后一無長物。據說,他臨終前身邊只有十元錢。張季鸞老來得子,友人贈送孩子金銀飾物為賀。當時《大公報》正在呼吁民眾踴躍捐款,救濟難民。他想把這些禮物捐獻給受難同胞,太太則想留下兩件作為紀念。他說:“你只想小兒可愛,不知比他更可愛的許多孩子,因為父母慘遭敵人殺害而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他們正企望著我們的救助呢!”太太聽后心悅誠服地將禮物全部捐出。
張季鸞非常關心青年,尤其注重對新人的培養。1946年第42期《新上海》中丁玲的《張季鸞的衣缽》一文介紹稱,張季鸞為了要使《大公報》能夠永遠以社評見長,有人繼承他的衣缽,特地收了幾個青年學子來訓練。訓練方法是以每日時事為題,令諸生練習撰寫社評,張逐一詳細批改。結果有兩個門生讓他最為滿意,頗有其風范:一個是王蕓生,另一個是徐鑄成。張季鸞病逝后,社評便由王、徐二人執筆。
王蕓生在1944年第4卷第3—4期《新聞戰線》刊發的《張季鸞先生的性格與文境》一文,表達了對恩師的深深懷念之情?!凹钧[先生的性格,主要的特征是愉快、健談而有人緣。凡他所在之處,一定送往迎來,會客不絕;凡他所到之處,無論男女老少,都喜歡與他廝混,無論是正經大道理,或是說笑玩鬧,都必為他所吸引?!奔s于1933年春,王蕓生與張季鸞同在北平,一個中午與胡適之一同吃小館子,張說:“適之先生好比龍井茶,總是那么清新。”而王眼中的張則“好比新泡的龍井茶,清新之外還有熱度”。吳達詮也曾贈張一首詩,前四句是:“深交孰能忘其厚,久交孰能忘其舊;我何與君兩不忘,日見百回如新睹!”這“日見百回如新睹”七個字,恰當描繪出張的風格,即他隨時都能給人以新印象,永遠覺得他是一個嶄新的人。
張季鸞在汪山養病時,王蕓生每月至少兩次上山看望。他們一起吃喝談逛,對王蕓生而言不僅是一種放松,更能在與張的談天中獲得啟示和靈感。每次回館后,王總可在談資中發現幾篇文章的素材。張季鸞對他的正面指示更是簡勁而有力。1941年8月中旬,正是敵機瘋狂轟炸重慶之時。王蕓生上山時,張季鸞之病勢已沉重危殆,二人不禁相顧戚然。但談到敵機轟炸時,張季鸞說:“蕓生,你盡管唉聲嘆氣有什么用,我們應該想一個說法打擊敵人!”王蕓生無精打采地說:“敵機來了毫無抵抗,我們怎么可以用空言安慰國人、打擊敵人呢?”張季鸞忽地擁被坐起,興奮地說:“今天你就寫文章,題目叫《我們在割稻子》。就說‘在最近的十天晴朗而敵機連連來襲之際,我們的農人,在萬里田疇間,割下了黃金之稻。敵機盡管賣大氣力,也只能威脅我們少數的城市,并不能奈何我廣大的農村。況且,我少數城市所受的物質損害較之廣大農村的割稻收獲,數字懸殊,何啻霄壤?讓敵機盡管來吧!讓你來看我們割稻子!抗戰到今天,割稻子是我們的第一等大事,有了糧食,就能戰斗!”那天是8月18日,距他病逝僅三個星期。在他發燒喘汗之際,仍憂國恨敵,“運用活潑的腦力,給我這個新鮮活人啟開了死腦筋”,令王蕓生無比欽佩和感動,幾至泣下。一會兒,張季鸞累了躺下身子又說:“蕓生,你可籌備一篇提倡水利的文章。”接著,很有力地高聲說道:“要打倒這亡國的糧價!”王蕓生回館就寫了《我們在割稻子》的社評,提倡水利的文章則由工程師孔昭愷完成。

1937年2月20日大公報社舉行同仁公宴,慶祝張季鸞50壽辰

王蕓生
張季鸞和胡政之都曾赴日留學,回國后,出于職業的關系,同日本報界又有20多年的接觸,所以,他們對日本的政治、軍事、經濟等狀況比較了解。九一八事變前后,《大公報》的社評對日本問題討論最多,皆能抓到日方癢處,主戰到底的觀點,也頗能影響國民政府和全國人民。因感到戰事威脅日益擴大,華北行將不保,他們先于1936年將報館分出一部分到上海,張季鸞主持報務。1937年7月天津淪陷后,天津版隨即????!鞍艘蝗睉鹌?,8月17日,張季鸞又以帶病之身赴武漢,籌備漢口版。行前,他與胡政之徹夜長談,一致認為,中國一定要堅持抗戰,而抗戰一定要犧牲毀滅,但毀滅之后一定能夠復興。《大公報》與國家休戚相共,漢口開館就是準備復興,而上海報必是毀滅。張季鸞在漢口負責領導復興事業,吳達詮在上海處理毀滅事宜。
七七事變前不久,張季鸞的兒子士基剛剛出世。他異常興奮,到漢口后給胡政之來信稱,自己兒子已有了,以后更要全力在漢口辦報。當時王蕓生還未到漢口,漢口版的文章皆由他一人執筆,這一年是張季鸞自復刊《大公報》以來最辛苦的一年。1938年,香港版發刊,他又來到香港主持筆政。此時,他的身體已差,依賴服藥才得休息,每月都要往來內地與香港之間數次,加重了他的病情。隨著戰事發展,武漢淪陷,漢口報館撤退,重慶版《大公報》發刊。此時,他的精神更差,已不大執筆,但主筆王蕓生遇有重要問題仍需請他發表意見,以為參考。每次從香港飛到重慶,張季鸞雖很疲乏,但仍堅持談論國家大事和對時局的看法,胡政之欲阻止他讓他好好休息,他也不聽。1941年,張和胡料定日本必攻香港,香港也決不能守,就在桂林創刊《大公報》。見到桂林版《大公報》時,他精神倍增,不但訪新聞、打專電,還用“老兵”的筆名撰寫通訊。日敵時在重慶瘋狂轟炸,天氣又熱,張的身體越發不支,但怕同人分心,在給胡政之的信中只字不提自己的病情,還說等病好了一定要到桂林看看報館,期待他們再合作。
1941年8月3日,張突感呼吸困難,入醫院治療。雖經醫治,但病勢沉重,肺已衰竭。許君遠的《敬悼張季鸞先生》一文記錄了張季鸞的最后時刻。9月4日下午,許與《中央日報》社長陳博生來到歌樂山中央醫院看望張。張的右鼻孔插著氧氣管子,神志仍很清醒,見到他二人進來,便用手指點著凳子讓他們坐,告訴他們:“熱度已經退了,比前一天好?!钡珓傉f了這么一句,便覺“倦得很”,微微地閉上了眼睛。醫生說:“希望他能挨過兩個禮拜,挨過這個階段就有辦法?!币粫?,張又睜開眼睛,對伴在床邊的太太說:“你告訴君遠,我今天情形好,燒退了……”他想側轉身子,很吃力的樣子,自嘲道:“沒有這么狼狽過,從來沒有這么狼狽過!”
5日午后,蔣介石親往醫院探視,與張季鸞握手。張季鸞臨終前曾留遺言,于右任、陳布雷、蕭振瀛等同作遺言證明人。6日凌晨4時,一代報界巨星擱筆長殞。7日,《申報》發表社評稱:“張季鸞于昨晨4時病故。這消息的重要性,雖抵不過美日關系或德蘇戰事的電訊,但就中國立場,尤其是中國新聞界的立場而言,的確是一件非常重大的新聞。因為張先生不僅是中國報業的先進,實在更是最能代表中國民意,最能宣達民族意志的一位人物……他對國族最大的貢獻,莫過于四年來他贊助抗建大業的重大功績:他主張奮戰到底,他信仰奮戰必成,他更隨時隨刻呼吁團結,他對于國際大局的認識極其深刻,他始終相信世界大勢必能有利于中國。他的信念、他的判斷,現在差不多已一一實現了。但是蒼天不佑,竟不待這位老記者目睹勝利,生生把他奪回去了。這不僅是中國新聞界的莫大損失,同時更是中華國族的非常不幸?!?/p>
重慶、陜西、天津、廣西等地社會各界相繼進行公祭活動,蔣介石親往吊唁。毛澤東認為張季鸞“堅持團結抗戰,功在國家”。鄧穎超致唁電稱:“季鸞先生,文壇巨擘,報界宗師。謀國之忠,立言之達,尤為士林所矜式?!?/p>
1942年9月,張季鸞的遺體從重慶運回陜西。6日,靈柩自興善寺發引,送往少陵竹林寺安葬。靈車所到之處,沿途數萬鄉民夾道迎櫬,綿延數十里。
(責任編輯 王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