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蕾蕾
北京外國語大學 新鄉醫學院
艾麗絲·默多克(Iris Murdoch, 1919—1999)是英國當代小說家、哲學家。在20世紀各種流派、思潮粉墨登場的西方文壇中,她的作品始終秉承現實主義的風格,以至于布魯姆(Harold Bloom)稱默多克有著“不合時宜的文風和過氣的敘事裝置”(anachronistic style and outmoded narrative devices)。盡管如此,布魯姆充分肯定了默多克構建“接近莎士比亞的復雜的雙重情節的能力”(Bloom 1986: 1),同時認為“沒有任何一位當代英國小說家具有默多克的杰出成就”(Bloom 1986: 7)。拜厄特(A. S. Byatt)更是將她視作文學教母,并于1965年出版專著《多維的自由:艾麗絲·默多克早期小說研究》(DegreesofFreedom:TheEarlyNovelsofIrisMurdoch)。默多克一生著述卷帙浩繁,在40多年的創作生涯中發表了26部小說,5部哲學著作,兩部戲劇,并于1978年憑借《大海,大海》(TheSea,TheSea)榮獲布克獎,其思想不僅繼承了19世紀英國的偉大傳統,也預示了20世紀末文學中的倫理學轉向。
小說《綠衣騎士》(TheGreenKnight)發表于1993年。其標題呼應中世紀亞瑟王傳奇《高文爵士和綠衣騎士》(SirGawainandtheGreenKright)。作品雜糅了多重文化元素。在“神話和現實緊密交織”的文本中,讓讀者“置身于一個神秘事件和自然密不可分的世界中”(Spear 1995: 15)。在對皮特·米爾(Peter Mir)的選擇性失憶和恢復,莫伊(Moy)“心靈傳動”的能力,貝拉米(Bellamy)、莫伊和小狗阿奈克斯(Anax)之間關系的描寫上,小說融會了作家的倫理思考。默多克的思想有多重來源。她受到法國神秘主義者西蒙娜·韋伊(Simone Veil)的影響,提倡“去我”(unselfing)和“關注”(attention);推崇佛教,稱自己為“佛教兼圣公會教徒”(Buddhist Anglican);在發表該小說的同年,本計劃出版關于海德格爾的著作,不過到校對時予以放棄。在默多克的道德哲學中,“去我”即摒棄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關注”不僅是對于外物的視覺體驗,同時是一種愛的能力。默多克認為,“他者”必須受到關注,道德主體才能實現“去我”,從而接近善的真實。“‘他者’(The Other)是相對于‘自我’而形成的概念,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與事物”(張劍 2011: 118)。在《綠衣騎士》中,默多克將涵蓋他人、動物和物質實體的他者置于東西方文化背景下進行思考,否定了薩特(Sartre)所塑造的孤立的人物形象,構建以愛和善為宗旨的社群共同體;在東方宗教的影響下重新審視動物這一他者,提倡人與自然的整體觀;在東西方文化語境下審視物質實體,修復自我和他者間的對立關系。通過考察默多克在多層面、多維度下塑造的他者,透視其對于他者的道德哲學理念:“他者”必須給予充分的關注,才能促進道德主體追求善的真實。
默多克在二戰后深受薩特影響,認為“他[薩特]的作品和談話中對道德的討論——意志、自由、選擇——是強勁、清晰且令人振奮的”(轉引自Rowe 2018: 29),卻在后期逐漸和存在主義分道揚鑣。她于1953年發表的哲學著作《薩特:浪漫的理性主義者》(Sartre:RomanticRationalist)之中,批判了存在主義對個人意志的強調以及反形而上學的特征,認為薩特“將自我隔離開來,以致它[自我]對待他人,不是作為知識的對象,而是被恐懼、被操縱和被想象的對象。薩特的主張與其說是理性的,毋寧說是想象的唯我論”(Murdoch 1999: 129)。她批判薩特此種“唯我論”及其衍生的“孤獨、完全自由的個體”意象(Murdoch 1997: 289),認為“我們需要從以自我中心(self-centred)回歸他者中心(other-centred)的真理概念”(Murdoch 1997: 293)。“回歸他者”首先需要探討的是個體和他人的維度。默多克指出,“[美德]指真正意識到他者的存在”,“……關涉美德的知識和想象力正是小說家需要讓人物角色具備的,要尊重人物的自由,在對現實的最重要的活動領域的研究中把握人物”(Murdoch 1997: 285)。
默多克在早期作品中對“日常語言人”和“極權主義者”進行了批判,提倡對他人予以重視和關注(蔣婉竹 2014: 45),在戰后社會個人逐漸趨于原子化的狀況下,將個體和他人的關系置于社會語境下進行探索。默多克稱,“自從我們的社會被19世紀的工業主義破壞以來,我們并沒有修補好它。貧困減少了,但真正的共同體生活卻沒有增加(某種程度來說,是減少了)”(Murdoch 1997: 183)。她在1958年發表的小說《鐘》(TheBell)初步探索了一個英伯共同體(Imber Community),最終以其失敗收尾。正如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所認為的,“只有在古希臘城邦或中世紀修道院的傳統公共生活以及亞里士多德的‘美德’概念中,才能為個體提供令人滿意的身份認同框架。但是這種身份認同框架在現代社會已經幾乎消失殆盡,而且不可能再現了”(轉引自塞耶斯、易佳樂 2021: 27-28)。20多年后,默多克又一次在《好學徒》(TheGoodApprentice, 1985)中塑造了一個類似的希爾加德(Seegard)共同體。這一共同體是社會主義理念指導下的實踐團體,但是由于默多克本人對“社會主義”的矛盾態度,這一探索也最終失敗。在1993年發表的《綠衣騎士》中,默多克不再通過設置遙遠的空間進行共同體的探索,而是將這一社群理念拉回到到倫敦的現實生活中。
《綠衣騎士》中的神秘人物皮特·米爾晚上外出散步,偶遇盧卡斯(Lucas)正要殺人。米爾沖上去為受害者克萊門特(Clement)擋住了盧卡斯的一擊,被擊倒后送往醫院,隨后報紙上發布了米爾不治身亡的消息。然而一段時間后,米爾出現了,原來米爾被醫生挽救,但是報紙上并沒有再發布消息。米爾后來發現他救下的克萊門特是盧卡斯的弟弟,克萊門特被哥哥意欲加害的那晚是醉酒狀態,對于當時情況并不十分了解,當米爾告訴他那時候盧卡斯想要殺死他時,他難以相信。米爾一方面尋求復仇,要對盧卡斯“以牙還牙”,另一方面要求克萊門特將他引薦給路易絲(Louise)一家。當克萊門特問米爾究竟是何意圖,米爾說,“好吧,我簡單地說明一下,我喜歡你們這些人,我非常感興趣,我希望你把我介紹給他們,我想認識你們所有人,我想成為你們家庭的一員……我想要的只是愛”(Murdoch 1993: 129-130)(1)Murdoch, I. 1993. The Green Knight [M]. London: Chatto & Windus. 以下此書的引文只標注頁碼。。路易絲的房子是一個大家常來聚集的地方,成為共同體的縮影,米爾作為個體想要融入其中,在這里獲得愛。默多克不滿當代哲學家總是在談論自由,而很少談論愛,且提出“我們需要做的就是以一種實踐的方式愛我們的鄰居”(Murdoch 1971: 21)。由此可見,默多克希冀構建共同體的主張是以愛為統領的。
除了愛以外,為他人服務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小說中的貝拉米希望通過放棄一切物質條件過著獨居生活,從而拯救自己的宗教危機。他不斷和達米安神父通信傾訴自己信仰坍塌后的苦悶,而神父一方面不斷安慰貝拉米,一方面自己也失去了對于基督的信仰。神父給貝拉米的通信中時常提及艾克哈特。“你當然應該在服務他人的過程中找到一些固定的工作。要記住,這可能最終會被證明是你服務基督的全部真實方式。不要整天坐在那里讀艾克哈特的書! 以后你可以默想一下他說的‘只在你靈魂中尋求上帝’是什么意思”(95)。默多克對艾克哈特的神秘主義主張持贊成態度,同時認為基督教應該向佛教學習,將歷史的基督轉化為神秘的、超驗的基督,以打破偶像崇拜。不同在于,艾克哈特主張“勞作和日常的風險應當成為學習的伴侶。這樣一來,德性就變成了實踐之事”(轉引自西登托普 2021: 396)。但是勞動能否將現代社會的個體融合到一起,最終形成一個共同體?其實,默多克在小說《鐘》中對此已經持否定態度,在《綠衣騎士》中,默多克將此轉化為“為他人服務”。從第二封通信開始,神父一直勸貝拉米不能遠離人群;第三封信中再次勸他“為鄰居服務”;至第五封通信,他更加詳盡地指出,“想一想你的幸福,以及你如何在幫助別人中獲得幸福。你需要社交和友誼”(221)。由此,德性中單純的“勞作”轉化為“為他人服務”,彰顯了默多克的“去我”概念。“去我”是德性的要求,可以讓人擺脫自我為中心的私念,由此接近善。
在戰后西方社會自由主義盛行的背景下,默多克不斷對自由主義進行批判式的思考及現代性的反思。默多克稱,“我們需要這樣一種道德哲學,即被當代哲學家鮮少談及的愛為核心的哲學”(Murdoch 1971: 45)。無論是皮特·米爾希求加入一個團體獲取愛,還是貝拉米被鼓勵“為他人服務”,我們可以看到,在戰后道德危機的背景下,默多克都將筆墨集中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對現實生活中的個體和他人這一關系進行思考,倡導愛他人,為他人服務,破除對自我的執念,以期構建一個以“善”和“愛”為圭臬的共同體。
西方哲學中對于動物的貶斥,開始于柏拉圖,其《蒂邁歐篇》直言:“地上走獸則來自那些不好智慧、無視天文的人……它們出生時就是四條或更多條腿,越笨的,神就給他越多的腿(柏拉圖 2005: 66)。”文學理論界對于此的探討也順著這一路徑沿襲。喬納森·卡勒(Jonathan Culler)指出,西方文論界關于“動物問題”的研究帶有非常重要的倫理維度,將動物描寫為“他者”一直以來都有助于對人類的界定,亞里士多德和笛卡爾都使用了這一邏輯——動物是缺少理性、沒有靈魂的。卡勒總結了當下動物研究的兩條路徑:一是探討人和動物之間的交流;一是堅持人和動物之間的斷裂性,強調動物的他者性和不可接近性。德里達在《動物故我在》一文中則指出無論哪種觀念都有失偏頗,人與動物之間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不可簡化、錯綜復雜的關系(卡勒 2012: 55-56)。默多克對此同樣表示不滿,由此轉向了東方思想,重新思考人和動物之間的關系。她肯定叔本華對動物的態度,并稱“他[叔本華]的成就之一是嘗試將東方哲學引入西方哲學。當然,不能說西方哲學已經獲益良多。事實上,雙方都還沒有給予對方太多的關注。然而,許多西方人通過對東方精神的些許了解就得到了幫助”(Murdoch 1992: 62)。由于受到東方哲學的影響,叔本華不僅對人和人之間,更對動物充滿了無私的關懷和善,這一思想與他對印度教、佛教以及整個宇宙的看法相關聯,即整個宇宙間的事物都密切關聯并值得尊重,這種思想在西方哲學家中是罕見的(Murdoch 1992: 65)。借此,默多克在小說中對人和動物的關系探討呈現出東方思想的影響,倡導一種整體性。
小說中莫伊(Moe)的母親路易絲寡居后,帶著3個女兒生活。莫伊是小女兒,即將16歲。大家都認為莫伊是個奇怪的女孩,她會和一切東西對話。她養的倉鼠被貓吃掉后,家里人都不敢告訴她。她自己卻在默默地掛念著黑足雪貂。小說中寫道,“莫伊在樓上的房間里,一直在想著黑足雪貂。她一直關注著黑足雪貂的保護問題”(108)。黑足雪貂或稱黑足鼬,是一種原產于北美洲的哺乳動物,這一物種在整個20世紀不斷減少,1979年,被認為已經滅絕,1981年,在懷俄明地區發現少量野生黑足鼬。自1987年,美國魚類及野生動物管理局(FWS)通過圈養繁殖生產了8000多只幼崽,從1991年開始,將3900多只雪貂放歸大自然(2)數據來自于2015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的瀕危物種紅色名錄:黑足鼬》(Belant, J., et al. 2015. Mustela Nigripes [OL].[02-06]. https://www.iucnredlist.org)。。在1994年,默多克得知“北達科他州一種瀕危的黑足鼬得以拯救,她說她必須告訴莫伊”(轉引自Purton 2007: 209)。
《綠衣騎士》融合了基督教、佛教、印度教的文化元素,米爾是佛教徒,莫伊對待動物的態度深受印度宗教的影響。莫伊想,“當我18歲的時候,我就去印度,那里所有的事物,即使是最微小的,也是神圣的”(386)。她會詳細觀察蒼蠅、蜘蛛等微小的動物,和它們對話。談到蜘蛛的話題時,姐姐塞夫頓(Sefton)曾給好朋友哈維(Harvey)講述莫伊對蜘蛛的迷戀。值得一提的是,這種給動物賦予人格化的描述在印度文學中并不罕見。印度史詩《沙恭達羅》第四幕“沙恭達羅的別離”中,沙恭達羅離開靜修林時,對林中的一切都依依不舍。“蔓藤妹妹呀!用你的枝子,也就是用你的胳膊,擁抱我吧!從今天起我就要遠遠地離開你了。”林中的母鹿也不愿她離去,沙恭達羅說,“孩子呀!你為什么還依戀我這個離開我們同居的地方的人呢?你初生不久,你母親死后,我把你撫養大了,現在我們分別后,我的父親會關心你的。你就回去吧,孩子,你回去吧”(迦梨陀娑 1980: 58-59)。
默多克小說中,最能凸顯人和動物關系的是關于狗的描述,從第一本小說《網下》(UndertheNet)起,這一動物意象就進入了讀者的視野——明星狗馬爾斯(Mars)被關在牢籠中,杰克(Jake)將其釋放,成為自己的一個伙伴;至《綠衣騎士》中,狗不僅是人的同伴,更成為和人一樣有思想的動物。阿奈克斯(Anax)是貝拉米寄放在莫伊家里的寵物小狗,它成為了莫伊的小伙伴,但它還是想著原主人貝拉米。一次,趁著莫伊及其家人不注意,它偷偷跑出來,“阿奈克斯發現他完全知道自己的方向,他被引導了……阿納克斯毫不猶豫地跟隨他的電腦向導,到達了他的第一個主要目標,肯辛頓花園”(184-185)。可是漸漸地,阿奈克斯又累又餓,失去了尋找的力量。“……他的守護神真的開始失效了。也許只是因為疲憊不堪,他已經獨自走了很長的路,他的爪子很疼,他高昂的心也開始畏懼”(190)。阿奈克斯丟失后,莫伊和家人開始到處尋找,最終小狗被偶遇的米爾救起送回至莫伊家中。小說通過將動物人格化,讓阿奈克斯具備了主體性,推動情節的發展進程。
20世紀,西方的環保運動頗受東方思想的影響,如挪威哲學家阿倫·奈斯(Arne Naess) 在70年代提出“深層生態學”(deep ecology),試圖通過一種新的生態范式取代過去300多年來在西方思想中占主導地位的機械主義模式,奈斯稱“深層生態學的基本原則來自于佛教、道教以及斯賓諾莎、懷特海和海德格爾的思想”(轉引自 Clarke 1997: 176)。在佛教、道教的影響下,這一新范式的核心就是試圖確立自然界各組成部分的價值平等關系,尋求人和自然之間的整體性。默多克和奈斯批判人和自然界之間的二元對立之謬,借鑒東方思想,推崇人和自然的整體性。《綠衣騎士》中小狗阿奈克斯具備了人的思考能力,正是對西方思想中動物處于受壓制地位的批判;莫伊對于滅絕物種黑足鼬的關注,以及和阿奈克斯的親密關系不僅揭示了東方思想對環境保護運動的啟迪,也意味著,動物這一他者應該在東方思想的影響下能夠和自我呈現整體性,幫助個體消除以自我為中心的私欲,以接近真實的善。
默多克稱,“我們對于真實和善的朝圣并非只有通過高級、寬廣或寬泛的途徑才能被體驗到,它也可以在我們與周圍所有最細微的關系中被體驗到,如我們對于最微小事物(石頭、勺子、樹葉等)的關注也是深刻、仁慈、公正的”(Murdoch 1992: 474)。通過對于具體細節的關注,有助于道德主體逐步完善自身,走向善的真實。在其作品的具體之物中,石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意象。在其1968年發表的《美與善》(TheNiceandtheGood)中,9歲的雙胞胎愛德華(Edward Biranne)和亨麗埃塔(Henrietta Biranne)將花園中的石頭拿到房間里,瑪麗讓他們都放回到花園中,并說:“它們不是化石,沒有什么特殊的。”愛德華回答道,“每塊石頭都是特殊的”。剛進門的西奧多(Gray Theodore)也附和,“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完全正確”(Murdoch 1968: 11)。之后通過西奧多的反應呈現出石頭的意義之一:偶然性。“石頭的多樣性和隨機性讓他感到震驚。上帝的意圖只能通過物質的不透明性達到一點,而在它無法穿透的地方,只有雜亂和荒涼[……]然而,這不都是雜亂和荒涼嗎?這不都是一大片毫無意義的隨機物質嗎?而他自己也像這些石頭一樣毫無意義”(Murdoch 1968: 139)。偶然性是默多克哲學中的主張之一,尤其在《偶然的人》(AnAccidentalMan)這部小說中有其具象化的呈現。作為物質實體的石頭,從《美與善》中被賦予形而上意義,彰顯其偶然性;到《大海,大海》中作為藝術鑒賞品的對象物,再至《綠衣騎士》中具有多維意義的物,石頭的意指也發展了衍變。
在《綠衣騎士》中,故事伊始,莫伊和石頭之間還具有主客體之分,如莫伊偶然間發現了自己可以通過意念移動石頭的超能力,“她甚至知道這種能力有一個專有術語,心靈傳動(Telekinesis)”(109)。這一類似于巫術的描述體現了莫伊和石頭之間的主客體關系,主體可以隨意移動客體。逐漸,莫伊的思想發生了變化。
……她覺得它們[石頭]一定很高興——在如此多的石頭中被選中。但也許她錯了?現在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一塊覆蓋著金色地衣符文的大圓錐形石頭,這是她在貝拉米小屋附近山上的一塊大灰巖周圍發現的。后來,回想起來,莫伊總是認為:那塊巖石和那塊石頭,它們一起孤獨地立在草叢中的山坡上,幾個世紀以來,幾千年來,直至現在都為對方而存在。(148)
石頭具有了海德格爾意義上隱蔽性言說的特性,但是,“神廟作品由于建立一個世界,它并沒有使質料消失,倒是使質料出現,而且使它出現在作品的世界的敞開領域之中:巖石能夠承載和持守,并因而才成其為巖石”(海德格爾 2015: 34)。“石頭是無世界的”,但是通過可敞開的石廟實現言說。正如莫伊所認為的,巖石和石頭因為對方而存在,而實現言說。石頭已經不是一塊無生命的物質實體,而是成為重要的他者,或許想去別的地方,憧憬著自由。另一方面,石頭在原本存在的地方,隱蔽性地言說,通過藝術可以使其顯現。
此外,莫伊對石頭的態度也反映了默多克東西方思想的融合。泰勒(Edward Tylor)在《原始文化》(PrimitiveCulture)中討論了原始社會對于石頭的崇拜現象,對于一些原始居民而言,“石頭,特別是奇形怪狀的或者與人或動物的形狀相似的石頭,成為崇拜的對象,這是因為它們里面住著強有力的精靈”(泰勒 2005: 534)。泰勒此處討論的主要是東方地區。無獨有偶,古希臘哲學家泰勒斯(Thales)認為“磁石有靈魂(soul),因為它能夠使得鐵器運動;靈魂遍布世間萬物,因此,萬物有神(everything is full of gods)”(轉引自 O’Grady 2002: 108)。從泰勒斯的物活論到泰勒的主張,可以看到物對于人類社會行為的影響。在小說后面的論述中,莫伊經過和佛教徒皮特·米爾的接觸,更加對印度充滿了向往,愈加相信“萬物有靈”。“她想,我是誰,能干涉一塊石頭的命運?也許它們都想去別的地方,在陽光和雨露中,在大海中,在我發現它們的地方,在它們自己的地方,在自由中”(260)。莫伊的思考讓讀者不禁對于主體和客體的關系進行重新定位,物質實體不可隨意被主體安排,莫伊也逐漸發現她喪失了心靈傳動的能力。維柯認為詩性思維“就是賦予感覺和情欲于本無感覺的事物。兒童的特點就在把無生命的事物拿到手里,戲與它們交談,仿佛它們就是些有生命的人”(維柯1989: 115)。對于莫伊而言,石頭具有生命力,不是可以隨意處置的物,而是可以與之交談的對象。如果這是原始思維的特征,那么默多克希望回到的就是兒童時期所持有的主客體關系彌合的狀態。
海德格爾將物的討論置于“場所”層面,認為物將天、地、神、人聚集起來,使之成為四重整體、相互依存而共舞(Heidegger 2001: 175-176)。拉圖爾(Latour 2005: 65)的“行動者網絡”(ANT)這一“實體的聯合”更是將人和非人的因素聚集起來。由此我們可知,行動者并不僅僅是人,也包括物。物不再作為單純的客體而存在,而是可以參與到人類生活的社會實踐中發揮能動性。這些具有“活力”的物,“不僅可以阻礙或阻擋人類的意志和規劃,還可以作為類似人類的主體或力量,具有自己的軌跡、脾性或傾向”(Bennett 2010: Viii)。《綠衣騎士》中,人物的倫理意識和物的表征緊密相關,默多克不斷借由人物對于物的態度變化,融合多重文化因素于其中,將西方哲學對于物的思考以及東方對于物的尊重勾連起來,突出物質實體的生命力,打破主體和客體的二元關系,將主體目光轉移至有活力的物,從而破除對于自我的執念。
自笛卡爾以降,西方思想奠定了主客體的二元對立模式,客體長期處于被壓制的地位,默多克對此提出批判,她認為當今社會中過于關注自我的意識導致人們認不清現實,陷入迷惘。她提倡的道德哲學,將善視為最高追求,通過愛、“去我”實現對善的追求。“去我”的實現需要將目光轉向他人和周圍世界,正如她所稱的,“對偶然的‘微不足道’的細節(昆蟲、樹葉、擰成一團的紙的形狀)進行沉思觀察是一種普遍的、至少在最小的意義上是‘無私的’意識活動”(Murdoch 1992: 273)。在《綠衣騎士》中,默多克描摹的他者形象不僅指有生命的物,更包含可以影響主體的物質實體,其關涉的倫理旨趣不僅僅是“無私的意識活動”,更是可以引導道德主體向善。這些滲透在文本中的他者倫理旨趣,溢出文本之外,指向更宏觀的社會道德危機語境,彰顯了作為自由人文主義思想者的默多克對現實的關切,為當下高速發展社會中的原子化個人提供了道德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