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幽默下的罪與罰

劉明厚

由何念導演，陳璐、馬天根據同名電影改編的話劇《心迷宮》，于2021年12月18日起在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進行跨年演出。離奇、荒誕、環環相扣的故事情節，插敘、倒敘式的戲劇結構，12米高龐大的帶轉臺的吊腳樓舞臺布景，以及對演員實時拍攝并投射在多塊大小不一的電子屏幕上的影像，加上獨具特色的貴州方言、當地風俗，以及古樸、原始又不失雅致的音樂呈現，讓觀眾在大量的兇案信息面前，為求得真相而不得有任何懈怠。事實上，觀眾被這部具有黑色幽默的懸疑話劇緊緊吸引住了。

一、奇與迷

《心迷宮》的開場就以一個“奇”字，迷住了觀眾。因遭到村里地痞白虎的訛詐與威脅，村長肖衛國的兒子肖宗耀失手打死了他，當即帶著戀人黃歡離村逃走。第二天村里卻出現了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竟然有三戶人家趕來認尸。不茍言笑的村長肖衛國說了一句讓觀眾忍俊不禁的話：“見過有人搶錢的，沒見過連尸體都搶的。你們是禿鷲嗎？”

“你們是禿鷲嗎？”一句黑色幽默的話既描繪了這部戲非同一般的傳奇性，又給它定了位，這是一部破案的懸疑劇。然而，這樁兇案卻怪事不斷。就在麗琴在寡言木訥的小雜貨店主大壯的幫助下準備出殯之時，接到鎮公安部門的電話，讓她去鎮上認尸，于是出殯儀式停了下來，大壯開車送麗琴去縣城，死者果然是她的丈夫陳自立。案件變得更加撲簌迷離，既然尸體不是陳自立的，白虎兄嫂又動起了搶尸的歪腦筋，以應付窮兇極惡的討債人。

這是一部表現貴州偏遠山區小人物的戲劇，人的欲望與自私讓他們偏離了世紀之交的現代化法制社會。一口棺材轉手三家人，同一個人（陳自立）竟然出殯兩次。這樣的事情，聞所未聞，荒誕之極，讓這一原本沉重嚴肅的兇案夾雜著滑稽喜感與黑色幽默。旁觀的村民們像看戲似地看著眼前的鬧劇，懷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心態。

案情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黑衣大頭娃娃到底是誰，焦黑的尸體究竟是誰，白虎的尸體又去了哪里，黃歡為什么下落不明，全村最有威望的村長肖衛國又為何遲遲不肯報警？謎團重重，舞臺氣氛越來越詭譎。謊言與殘酷在陰暗中涌動，迷霧層層疊疊。無法解密的懸念讓殺人者肖宗耀心里既糾結不安又懷著一絲僥幸，他和搞婚外情的王寶山一樣迷失在心迷宮里。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村花麗琴是個美人胚子，是男人們覬覦的對象。不僅是王寶山，就連被人們認為是二傻子的大壯也暗中喜歡麗琴。在大壯眼里，麗琴就是仙女下凡，而且人也善良，村里的人沒有誰瞧得起他，只有這個女人把他當人看，會對他笑，會關心他。當“復活”的陳自立搭他的車回村，他的震驚一點也不亞于王寶山，在試探他確有鼻息時，他受到了陳自立的言語傷害，這使他惡從膽邊生，用一個急剎車把昏昏欲睡的陳自立甩出車外而亡。之后他鼓起勇氣向麗琴表白：“我想照顧你。”他給她戴上了城里買來的金鐲子。然而大壯車里一根陳自立的拐杖，讓驚恐的麗琴脫下了金手鐲，也讓大壯用一根繩索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死者留下來的拐杖就像一根刺，扎進了大壯和麗琴的心里，再也不可能拔出來，大壯只有以死謝罪。

大壯自殺前在給麗琴的信里說，他殺陳自立不是為了跟麗琴在一起，只是沒了這個施虐的男人，他心愛的女人才能活得好。也許麗琴會相信大壯的話是真心的，但是這份愛實在太沉重，沉重到為她殺人。由此想起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的一句話：“美這東西不但可怕，而且神秘，圍繞著這事兒，上帝和魔鬼在那里搏斗，地點就在人們的心里。”美讓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犯下罪惡，去觸犯了刑法。這又是一個在心迷宮里走不出來的男人。

二、罪與罰

人總會犯錯，有時候人不能預見到自己行為的后果。一如超越道德底線的肖宗耀、王寶山、大壯、白虎、肖衛國等男人均受到了程度不等的毀滅性的懲罰。妙齡少女黃歡也為自己的謊言付出了沉重的代價。黃歡與村長兒子肖宗耀相愛，她的褊狹使她擔心在鎮上工作的肖宗耀會拋棄她，才騙他說自己懷孕了。他們的私房話恰巧被在黑漆漆的野地里撒尿的白虎聽到，于是遭到白虎的訛詐，就此種下禍根，黃歡也意外卷入到一宗命案里，不得不隨肖宗耀逃跑。“我真的沒想到撒個謊會死這么多人。”黃歡的謊言揭開了人性之惡與欲念的黑洞。她終于無法忍受男友殺人后帶來的內心折磨和引起的一連串惡果，她后怕了，選擇報警把肖宗耀送進了監獄。但時間也許無法帶走她留在心里的陰影。

撥開重重迷霧，這宗兇案的真正兇手是肖宗耀。肖宗耀可以說是激情犯罪，在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遭到流氓潑皮白虎的要挾，威脅毀掉村長家的名聲，肖宗耀為了保護黃歡打死了白虎。他沒有預料到白虎會死，也沒有想到父親肖衛國在場，更想不到白虎的尸體會“失蹤”，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燒焦的尸體，并發生了三家人來搶尸的荒謬之事。他從當事者變成了旁觀者，暗中鼓動白虎兄嫂去搶回尸體，騙走逼債人;他還慫恿大壯向麗琴示愛，好早早埋葬陳自立，自己則可以金蟬脫殼，逃脫法律制裁。他甚至戴著大頭娃娃面具，半夜去把大壯的尸體裝進陳自立的棺材里，結果與和他同樣裝扮的神秘人狹路相逢，后者拖著被白虎兄嫂利用完丟棄的焦尸，也要放入陳自立那口棺木里。于是，兩人大打出手，打斗中互相扯開了對方的面具，父子倆四目相對。肖宗耀這才明白了燒白虎并一直幫他掩蓋的人是父親肖衛國。

肖宗耀身上有一種俄狄浦斯情結，他從小恨父親，認為父親虛偽，為了當官，惺惺作態只救了趙會計的媽，讓自己的媽媽在山火中活活燒死，這使他處處與父親對立，拒絕叫爸爸。肖宗耀對父親的保護毫無感激之情，直到他從趙會計口里得知，15年前燒死媽媽和其他幾條生命的大火，是肖宗耀在玩炮仗時點著荒草釀成的，村長為了替兒子隱瞞真相，偽造成燒荒，錯過了救人的時機，得知此事肖宗耀驚恐不已。當警察來調查審問之后，肖衛國父子倆有過一場對話，父親依舊以冷冰冰的態度讓兒子永遠不要回來，此生父子永不相認。肖宗耀放出狠話：“就算你替我頂罪，我也不會原諒你的，我媽的死在我心里一輩子都過不去。”父親急了：“肖宗耀，你可以不原諒我，但你得活著，你媽不能白死。”父子倆不歡而散，但肖宗耀的內心受到了強烈的震動。他終于意識到在絕情、冷酷的父子關系背后，實際上是肖衛國深藏的父愛，他一心要為兒子去頂罪。

導演最后一場戲的處理簡約而深刻地揭示出《心迷宮》藏得最深的內核。父子倆在看守所里各自走向一邊，當兩人擦肩而過時肖衛國卻不看兒子，心如死灰地繼續朝相反方向走去，只丟下一句話，“你啊，從小到大都不聽我的話”。因為肖宗耀認了罪，他不肯接受父親袒護為他去死，這讓肖衛國深感絕望和挫敗感。

帶著腳鐐手銬的肖宗耀終于明白了沉默如山的父愛，他走出了心迷宮要自己去承擔罪責，維護住一個男人的尊嚴。最后一刻，他突然大喊：“肖衛國，爸。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我媽，我長這么大，除了和你作對沒為你做過什么，以后可能也沒機會給你養老送終了。兒子不孝，是我辜負你了。”肖宗耀不顧警察阻攔，對著父親的背影跪下磕了個頭再吃力地站起來，他走了兩步又跪下磕頭，一路三跪九叩至肖衛國跟前，多年來他對父親的粗暴無禮，到現在只有悔之晚矣的深切遺憾。

只見肖衛國回轉身，用顫抖的手撫摸兒子的頭，這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有機會對兒子愛撫。透過攝像機投射到大屏幕的影像，觀眾看到肖衛國老淚縱橫而為之動容。為了保護兒子，肖衛國不惜偽造山火，代價是失去了包括愛妻在內的六條生命和兒子一直以來視如仇敵的怨懟。多年來背負沉重負擔的肖衛國一直游走在法律邊緣，這一次他又如飛蛾撲火，去破壞兇案現場，焚尸滅跡。肖衛國對兒子愛的執念，讓他迷失在心迷宮里。在這對父子和解的背后，帶給人太多的思索，關于法律、生命、愛、罪惡、執念、欲望和親情之殤……

肖衛國、肖宗耀父子最后一刻的和解，實現了戲劇故事本身的一種超越。這一結局是難以預見的，編導把表面秉公辦事的村長肖衛國對兒子的父愛隱藏得很深很深，幾乎不露痕跡。

《心迷宮》對人文生態的審視與人心、人性的洞察是較為深刻的。從舞臺表演到鏡頭語匯，從可以展現七個演劇空間的吊腳樓到一汪池水，從一口棺材三家人家搶著認尸到哭喪風俗，從窩瓜、狗、茄子等這些方言思維帶來的詼諧生動的獨特語言臺詞，到王寶山跪在家門口認錯，任憑老婆小鳳發飆的戲劇性場景，多維的表現空間及多種媒介的運用，倒敘與閃回等交叉敘述著錯綜復雜的兇案，各種匪夷所思的搶尸鬧劇和婆娘間的撕扯打架等場面，時不時地令人錯愕不已;其荒謬、暗黑之處又令觀眾頻頻發笑;冷漠的父子關系背后又有令人扼腕的嘆息與深深的思索。這部藝術風格鮮明而獨特的懸疑劇《心迷宮》，給歲末年初的上海舞臺帶來了別樣的藝術樣式與審美情趣。

不過，劇中人物的命運與故事終究還是個人的不幸，這種對個體生命的再現，還不能上升到具有普遍意義的社會層面上，因而《心迷宮》只能是一部商業層面上的戲劇作品。以何念為首的年輕創作團隊在藝術上的大膽探索與創新精神，值得我們高度尊重。

（攝影/陸宇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