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燁
《費德爾》是17世紀法國古典主義劇作家拉辛的經典之作,該劇以古希臘神話為題材,講述了一個因不倫的激情而引發的悲劇故事。劇中,雅典王后費德爾無法自拔地愛上了繼子希波呂托斯卻遭到了他的無情拒絕,而在這時,據說已經去世的國王竟然又回來了,因害怕希波呂托斯告狀,在強烈的羞恥心的煎熬之下,她受乳母的教唆在國王面前搶先污蔑希波呂托斯對她有不軌之舉,希波呂托斯因此被放逐。費德爾想過要救希波呂托斯,但在得知原來他另有所愛時因嫉恨而放棄,致使王子在放逐途中不幸死去。費德爾悔恨萬分,她向國王澄清了希波呂托斯的清白,最終以自殺完成了對自己的懲罰。
細膩的心理描寫、優美的詩歌語言、緊湊的故事結構,使拉辛的《費德爾》充滿莊嚴之美,成為最優秀的也是至今搬演次數最多的古典主義悲劇之一。不過該劇在我國上演次數不多,2021年12月由何雁導演的上海戲劇學院2018級表演系、舞美系的畢業演出《費德爾》是一次大膽的嘗試。
原劇設定的時代是古希臘,而前衛的上戲導演、布景與服裝設計使這次的《費德爾》跨越了時間的隔閡,給我們帶來幾分現代氣息。開場時希波呂托斯和老師德拉曼只是在舞臺前對話,看起來似乎平常,然而對話結束,舞臺大燈倏地打開,照亮臺上別出心裁的布景,令人驚嘆。
王宮的背景是堅硬冰冷的深灰墻面,初登場的費德爾、費德爾的乳母厄諾娜還有其他功能性角色的打扮均為黑色或灰色。費德爾出場時是為了“見見太陽”,她向厄諾娜傾訴自己難以壓抑的欲火,還自述她的先祖是神圣的太陽神。火與太陽都使人聯想到光與溫暖,然而舞臺燈光卻是陰冷的色調,與臺詞中的意象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加強了陰沉與壓抑之感。
因為隱藏著愛上繼子這個重如千鈞的秘密,費德爾頻頻談到她想死,死亡的陰影自一開始就籠罩著舞臺。這一切直到費德爾聽說老國王已死,她終于難以自持,在希波呂托斯面前坦白她深藏已久的心聲才有所緩解。費德爾褪去線條僵硬的大衣,露出內里一身烈焰般的紅色長裙,這正是她內心熊熊燃燒的欲望的外化。
歐里庇得斯也曾寫過一部《希波呂托斯》,在這部古希臘悲劇中,愛神怨恨希波呂托斯不崇拜她而去崇拜狩獵女神,故而給費德爾施加了對他的不倫情欲;然而在拉辛的筆下,悲劇的根源不是神在作祟,而是費德爾萌發于自身的不能遏制的愛情。雖然該劇旨在表現情欲造成的破壞,強調理性的重要性,卻也因此塑造出了一個生動鮮活的、有著清晰自我意識的女性形象。為了突出這一點,費德爾的幾套服裝的款式都挑選得十分具有現代氣息,顯得突出而耀眼。
值得注意的是,灰色的宮墻上還布有一列列好像乳房形狀的門釘,隱喻費德爾難以名狀、快要窒息的愛欲。這一舞美設計也與乳母厄諾娜有關,厄諾娜不僅只是費德爾傾訴的對象,更是費德爾行動的主要推動者,在她的勸說下費德爾放松了理性,吐露了一直壓制著的愛欲,同意和希波呂托斯見面討論王位繼承事宜,也是在她的教唆之下,費德爾誣告希波呂托斯,犯下了最致命的錯誤。她是費德爾身旁一個陰影一般的心腹角色。
在厄諾娜遭到費德爾的斥責后,有“水”劃過背后灰色高墻上排排乳房形狀的門釘,像淚水也像乳汁,點點滴滴聚積起來,將她淹沒。這一手法一舉三得,形象地表現了厄諾娜的傷心和她乳母的身份,還點明了她最終死于海中的結局。
在《費德爾》中,希波呂托斯正直純潔如圣徒,阿麗絲公主善良忠誠,身為階下囚仍能不卑不亢,但在角色深度上還是不及費德爾與厄諾娜這兩位展現出人性陰暗面的女性人物。
劇中還有兩處對古典戲劇的現代化改編也頗有意思。隨著老國王死訊傳來,王位由誰來繼承成了最重要的問題,雅典臣民們對此的看法在原劇本中由費德爾的女伴轉述。上戲版的《費德爾》則改為由一位新聞記者沖到舞臺前為大家播報實況,三批人分別沿著觀眾席側邊跑下,分別叫喊著自己支持希波呂托斯、費德爾之子、被囚禁的阿麗絲,這一導演處理不僅擴大了表現空間,還調節了舞臺上沉重的氣氛。這種間離效果的運用,使觀眾從與正訴說著愛的心聲的費德爾的共情中抽離出來,能更冷靜地分析主人公們各自的處境。
另一處是導演將原劇中希波呂托斯的佩劍改為槍。費德爾表白遭拒,羞慚之下她去搶奪希波呂托斯的配槍想要自殺,槍在混亂中走火,最終費德爾的自殺也是使用這把槍。兩次響亮的槍聲鎮住了整個舞臺,比用劍更具有爆發的力量,能更深刻地表現出情欲的巨大毀滅性。
在拉辛的悲劇里情欲是危險的,會招致不幸的存在。通過表現費德爾被愛欲沖昏頭腦喪失理性,最后造成自我毀滅的故事,拉辛從反面強調了保持理智和清醒是多么的重要,告誡當時的貴族男女們不能為了情欲拋棄責任與義務。《費德爾》的故事在拉辛的時代曾被攻擊為“有傷風化”,到了現代,我們已經能更客觀地評價費德爾的故事,人有欲望是正常的事,是可以理解的,但絕不能讓沖動完全掌控自我。如何達到理性與情感的平衡做出恰當的人生選擇,依然是極其重要的,這正是這部古典主義悲劇在當下依然具有不變的價值所在。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