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省杭州聞濤中學 徐亦可 圖/朱大鳳
我無比向往一個不屬于外公的時代,一個大膽的、自由的、開放的時代。然而,我亦如此渴望推遲離別,將那段與外公一同去菜場買肉、下江玩水的逍遙日子一遍遍重溫。
我將上小學的那年夏天,已滿65 周歲的外公只用一個月時間便考得駕照,不日就開始接送我上學、放學,風雨無阻,至今已有8 年。外公耳聰目明,健壯非常人可比。每每凌晨天還沒亮時,外公便騎著自行車出門,從市郊一直騎到西湖風景區,繞西湖一圈再折返,一趟下來少說也有二十幾千米路程。身著藍色騎行服的外公肌肉鼓鼓囊囊的,若非頭盔里露出幾綹白發,你絕不會猜到他是一位年過古稀的老人。
在我眼里,外公頗有幾分“化腐朽為神奇”的“硬核”功夫。記憶中沒有外公不會做的事,若有,他也是一學即通。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外公曾到各處尋覓零件,七拼八湊,打造出一輛牢固的自行車,陪伴了媽媽6 年的中學生涯;在夜里,外公曾用自制漁叉在冰冷的江水中叉得滿簍的活魚,給正在長身體的媽媽補充營養;再后來,外公用一把美工刀替我削出細如針尖的鉛筆,引來所有小伙伴的艷羨。制作書架、修理電器、換輪胎之類,外公也無比嫻熟:他那雙鐵鉗似的大手擺弄著各種器械,勝似庖丁手執薄刃游走于肉骨之間。
其實若論刀工,外公并不遜于庖丁。外公專用的菜刀很厚,沉得我單手拿不起來,舉家只有他一個人能用得輕松靈活。外公手腕微微抬落,如此笨重的家伙就被迅速地揮舞起來。我來不及看清外公到底怎樣運刀,他已完事。外公在灶臺前更是瀟灑,單手握住鍋柄一震,鍋內東西就飛騰到半空中,又分毫不差地回落,噼啪爆炒之聲不絕。
外公為了給我解饞,練出了烹制江鮮的絕活,活魚現殺,蒸煮煎燉,天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可是江鰻、鱖魚、白條等美味,只擺在我的眼皮底下,外公面前卻總是放著一盤青菜。他埋頭扒拉白飯,筷子從不向我面前的菜盤點上一點,仿佛那里有一道分明的楚河漢界。外公從不承認那是省給我吃的,然而我回家吃飯時必然有魚有肉,而他自己一個人時,則泡飯就咸菜、豆腐乳糊弄過去,多年不改“惡習”,簡直可恨。

外公買菜大方,生活卻十分簡樸,衣服穿出一圈破洞,還滿不在乎地掛在身上。實在看不慣的媽媽去翻他柜子,卻見尚未拆開的衣服赫然占據了整一層抽屜。外公拿“舊衣服舒服”來搪塞,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用一串“好好好”請媽媽出去。可舊衣服是不可能丟的,只避了幾天風頭,外公又悄悄拿出來,美其名曰“工作服”,到如今還照穿如故。
外公不管家中財政,連零花錢都由外婆嚴格管控。小時候,我常看見外公在房間里踱著步,神色緊繃。一旁的外婆嘖嘖數落:“又花光了,買煙去了?”外公低聲回答都是花給我了,我要吃棒冰,買文具,天天都得花錢。外婆瞥我們倆一眼,才塞給他一沓錢。外公一聲不吭攥在手中,顯得頗為窩囊,聽我管他叫“妻管嚴”,他也不辯駁,只是鼻子里哼一聲,又怨我道:“還不是都給你買吃的了。”這倒也屬實,有一次我無意中提到想吃杧果,外公竟花了3 個小時去水果批發市場買給我,還騙我只是順道路過那里,并不費力。而小孩子饞嘴哪顧得體諒外公,我只要稍稍撒個嬌就能把他哄得眉開眼笑,帶我一起歡天喜地奔向心愛的甜品店。

外公也曾是英姿颯爽的小青年,這念頭忽閃而過,令我心頭一震,似乎這張舊照泄露了一段塵封經年的歲月。
我早已不讓外公給我買零食了,他卻從未停止“投喂”。每日傍晚我走出校門,帶著疲乏掃視前來接孩子的浩蕩人群,總能一眼就看見外公——他那過分挺拔的、近乎僵直的姿態太具標志性了。一路上我聽著音樂、吃著零食、放聲歌唱,外公默默地聽著,時不時從后視鏡中窺探我。若我沒有動靜,他就以為我睡著了,自作主張關掉收音機,合上車窗。我回回不耐煩地叫他不必如此,可他仍是照舊。
外公越老,對我的教育越表現出一種奇異的謙卑。多年前他就向爸爸媽媽放話,自己只負責寵我,管教由他們來。我從未受過外公打罵,連教訓也少之又少。外公有著精妙的機械知識,卻從不試圖教會我什么,只是亦步亦趨地保護我、照料我,甘做后勤。外公鮮少談及自己的人生經歷,偶逢酒過三巡,臉膛赤紅,醉眼斜睨,他才拽住我吹噓自己從前去廠里驗收設備,廠家最怕的就是他秦師傅。小時候我只覺得他的醉態實在可怕,多年后方知他說的醉話句句確鑿。每回去外公的桐廬老家,他那一幫水電廠的同事、徒弟也不怕他耍酒瘋,都請他喝酒。曾與外公共事者無不敬重外公,說他這一生確實已將機械修理的行當干到了無可挑剔的境界。
我的外公生于20 世紀50 年代。在那如火如荼的年代,只有十幾歲的外公曾坐著綠皮火車心潮澎湃地去了天安門,并在那兒留下一張淌著清鼻涕的照片。未滿18 歲時,外公便被派去下鄉。那時候,從杭州到桐廬尚需輾轉整整一天時間。外公曾在生產隊里干活,烈日暴曬,揮汗如雨,據他所說,得“用手去抓豬糞,腳陷在污泥里”。
外公是杭州人,也是富春江人,后者才是他留下青春韶光的扎根之地。外公和千千萬萬的勞動者一起,于一窮二白的境地中建起了富春江水電廠。昔年的水電廠一度興旺熱鬧,廠區里各種場所應有盡有,舞廳、電影院、冷飲廠、小學、初中……在這個五臟俱全的小社會里,外公揮灑著他的黃金歲月。泛黃的舊照上,外公黑發濃密如同今日的爆炸頭,他戴著墨鏡,身著喇叭褲,叉腰仰面,頗有點摩登派頭。外婆依偎著外公,美目盈盈,皮膚白皙,漂亮得像是一位港星。外公也曾是英姿颯爽的小青年,這念頭忽閃而過,令我心頭一震,似乎這張舊照泄露了一段塵封經年的歲月。
我的腦中疾馳過一幀幀與外公在一起的童年畫面。小時候,我在桐廬生活過好一段日子,清晨時我常陪外公騎摩托車穿街過巷去菜市場買肉。我討厭一地的血腥味和撲鼻的肉腥味,只得屏住呼吸,把臉埋在外公衣服里挨完全程。回程時,陽光鋪滿空曠的街面,抬頭是碧藍的蒼穹,觸目是青青遠山和陽光蒸曬下泛起薄霧的江面。我頭抵著外公的下巴,叫喊著“沖啊”。清新的細風掠過耳畔,鉆入我的頭發,外公額前那綹灰白頭發也飛揚起來,仿佛一撮柔軟的灰色羽毛。
細數往事,我才逐漸理解外公的種種固執、擰巴、不可改變。那是時代給他的烙印,在外公的成長道路上,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缺乏豐足的物質條件,也沒有各種娛樂活動來消磨時光,更無任何屏障可趨避苦難的侵凌。外公小時候餓到食糟糠,大半輩子吃著粗茶淡飯,我如何能要求他學著吃擺盤精致的西餐,懂得所謂的優雅?
節儉,已然在外公這一代人心中上升為基本的道德準則。我如此痛恨外公的執拗,屢次說他油鹽不進,于是他更加小心翼翼,不敢打擾我,總是悄無聲息開一條門縫,注視我伏案的背影,而后躡足離開。那無形的目光卻似有著沉甸甸的分量,令我不敢回頭迎接。
外公對我的愛確乎太深太多,難以估量,更難以報答。目前我可回贈的,不過是一紙文字,無用歸無用,但只是寫他,給他念一念,便能賺得他的熱淚。
我無比向往一個不屬于外公的時代,一個大膽的、自由的、開放的時代。然而,我亦如此渴望推遲離別,將那段與外公一同去菜場買肉、下江玩水的逍遙日子一遍遍重溫。我的“硬核”外公,這樣一位執拗與善良糅合的溫柔之人,他的脈管里流的是輕盈的富春江水。雖嘗盡各種人生苦澀,他的情感仍舊這樣透亮而純凈,或許在我發出第一聲嬰啼之時,他已然認定將愛我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