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舉禮賢”:故事背后的深層信息
今人讀古書,即使囫圇吞棗,不能終卷,恐怕也不會錯過開篇首章,或者“得勝頭回”。我們打開《世說新語》,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德行》篇第1條:
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主簿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标愒唬骸拔渫跏缴倘葜?,席不暇暖。吾之禮賢,有何不可!”
作為《世說新語》全書的開篇,這個“仲舉禮賢”的故事當然也就“先聲奪人”,千百年來,不僅吸引了歷代讀者太多的目光和關注,而且圍繞對它的解讀而產生的“信息量”,也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有些信息是它本身自帶的,有些信息,則是歷代讀者和研究者漸次增益、附加甚至是“贊助”的。我們當然不能面面俱到,一一詳述,這里,僅就以下三點稍加說明。
一是歷史故事層面的信息。
綜合歷史記載和劉孝標的注釋,這個故事理解起來并不困難。陳蕃(?—168)字仲舉,東漢汝南平輿(今河南省平輿縣)人。東漢桓帝時,與李膺等反對宦官而被免職。靈帝時封高陽侯,后與竇武謀誅宦官曹節、王甫等,事泄被害。作為東漢末年大名鼎鼎的政治家,陳蕃不僅位至三公,而且是當時首屈一指的士林領袖?!把詾槭縿t,行為世范”八字,正是對其影響力和號召力的簡明概括。而“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則隱含著一個重大的歷史信息。據《后漢書·黨錮列傳》載:
逮桓、靈之間,主荒政繆,國命委于閹寺,士子羞與為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品核公卿,裁量執政,婞直之風,于斯行矣。
這段話之所以經常被征引,就因為其寥寥數語便揭示了漢末政治動蕩、宦官專權、清議風起、士節挺立的時代背景。如果說,當時亂政禍國的宦官集團代表的是一股沉渣泛起的“濁流”的話,那么,擺在像陳蕃這樣帶有儒家淑世理想和節義精神的士大夫面前的一個使命,便是“激濁揚清”,使政治重回正道,使天下“海晏河清”。所以,當時以陳蕃為首的一批朝廷重臣聯合太學生,發起了一場反對閹宦專權的政治運動,是為著名的“清議”運動,這些“有澄清天下之志”的清議名士,儼然成了時代的一股“清流”。不幸的是,這批有著天下關懷和道義擔當的士人,卻被宦官誣陷為試圖謀逆的“黨人”,在桓帝延熹九年(166)和靈帝建寧元年(168),先后兩次遭到皇權與閹黨的聯手清剿,當時受到株連而被囚禁、流放、殺害或禁錮終身者達數百人,史稱“黨錮之禍”。
明白這樣一個歷史背景,再來讀這開頭四句話,頓覺其虛實相生,氣勢沉雄,仿佛為我們打開了一幅蒼茫悠遠、風流蘊藉的歷史畫卷,引入遐想,意趣橫生。
不過,對歷史大事的記載顯然不是《世說新語》的重點,我們看到,在對陳蕃其人做了十分精要有力的概括后,作者馬上宕開一筆,轉而對“仲舉禮賢”這件小事展開敘述,仿佛鏡頭從全景式鳥瞰,突然推進為中景、近景式現場跟拍——“為豫章太守,至,便問徐孺子所在,欲先看之”——寥寥幾筆,便使讀者在極富跳躍性的語言節奏中,得以從一個特殊事件逐漸逼近歷史現場中的風流人物。
二是思想文化層面的信息。
要知道,陳仲舉來到豫章(今江西南昌)做太守,并非升遷而是貶謫,而他下車伊始,未到官衙,便要先去拜訪一個叫徐孺子的隱士。徐孺子名稚(97—168),豫章南昌人,家貧有氣節,屢征不仕,隱居終生,時稱“南州高士”。“欲先看之”四字,實在有些出人意料。主簿說“群情欲府君先入廨”(廨即官署),其實也反映了讀者的心聲。在這里,“群情”和“己欲”,一外一內,便處在一種微妙的張力中了。兩個“先”字,前后呼應,相互角力,隱隱透出某種“價值判斷”的意味來。其實,主簿所代表的“群情”只是不希望“府君”太過任性,并無對其“欲先看之”的徐孺子有任何不敬。但也正在這看似無關緊要的差異中,陳蕃的內心世界得到了凸顯。他說:“當年周武王得了天下后,連席子都未坐暖,便去到賢人商容的閭巷拜訪致敬。我今天也想禮賢下士,又有何不可呢?”陳蕃用武王禮賢的故事來為自己張目,“席不暇暖”正是要強調“欲先看之”的行為,不僅是合理的,更是合情的——對于一個求賢若渴的人來說,先解渴才是最迫切的!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作者不繼續往下交代事情的結果,大概正是為了讓讀者的注意力專注在“禮賢”二字上。我們會問:怎樣的人才算是“賢者”呢?
孔子的回答是:“賢者辟(避)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論語·憲問》)又說:“危邦不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這里的“賢”,竟然是與“避”和“隱”聯系在一起的,至少亂世中是如此。而陳蕃所處的正是一個亂世,在他看來,像徐孺子這樣能將隱居進行到底的人,當然就是“賢者”了。而陳蕃禮敬這樣的賢者,未嘗沒有某種不足與外人道的“代償”甚至是“自贖”心理。這是“體制內”的人面對一個主動選擇“體制外”生存的人,常會產生的一種心理,其中有羨慕,有欽敬,或許還有幾分自卑。《禮記·曲禮上》說:“夫禮者,自卑而尊人?!闭窃谶@一復雜心理的驅使下,“禮賢”的行為對于陳蕃而言就變得十分必要了。
這故事的背后,還隱含著一個不易覺察的時代大拷問,即在儒家理想瀕臨破滅之際,士大夫如何面對出處、去就、仕隱的生命抉擇,這是一個像哈姆雷特“活著還是死去”一樣艱難的反詰和追問。生逢亂世,選擇仕進,有可能就是“向死而生”;選擇退隱,也許才是為自己打開了一道“生門”。這個故事正是在這些“畫外音”“言外意”的交響中,展示著它的思想及文化的雙重魅力。
三是編撰體例及文體特色層面的信息。
我們讀古書,首先要明其體例。《世說新語》的編撰體例和文體特征究竟如何?作者劉義慶未曾明說,但我們從這第一條故事中便能窺知大概。
首先,以陳仲舉開篇,等于為全書劃定了一個時間上的大致限斷。陳寅恪先生說:“《世說》,記錄魏晉清談之書也。其書上及漢代者,不過追述緣起,以期完備之意。惟其下迄東晉之末劉宋之初迄于謝靈運,固由其書作者只能述至其所生時代之大名士而止,然在吾國中古思想史,則殊有重大意義。蓋起自漢末之清談適至此時代而消滅,是臨川康王不自覺中卻于此建立一劃分時代之界石及編完一部清談之全集也?!庇终f:“記載魏晉清談之書今存《世說新語》一種,其書所錄諸名士,上起漢代,下迄東晉末劉宋初之謝靈運,即淵明同時人而止。此時代之可注意者也。其書分門別類,以孔門四科即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及識鑒、賞譽、品藻等為目,乃東漢名士品題之遺意。此性質之可注意者也。大抵清談之興起由于東漢末世黨錮諸名士遭政治暴力之摧壓,一變其指實之人物品題,而為抽象玄理之討論,起自郭林宗,而成于阮嗣宗,皆避禍遠嫌,消極不與其時政治當局合作者也?!保ā督鹈黟^叢稿初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此說由魏晉清談上溯至漢末清議,將漢魏之際時代思潮演變遞嬗之軌跡,闡發明白,也為我們閱讀《世說新語》提供了一個思想史和文化史的深廣背景,很值得參考。
其次,此條還是理解全書選材、性質、風格的一把鑰匙,地位舉足輕重。首句“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不僅明確了全書撰述之對象皆為一“世”之“士”,同時也暗示了名士的“言”與“行”乃是全書關注的焦點。有人把《世說新語》當作“清言”小說或“軼事”小說,正是抓住了“言”與“行”這兩大記述重點。而魯迅干脆以《世說新語》為“志人小說”,說它是“一部名士底教科書”(《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則是把握住了這書在中國士文化史上的價值和意義。余英時先生也說:“《世說新語》為記載魏晉士大夫生活方式之專書,而此一新生活方式實肇端于黨錮之禍之前后,亦即士大夫自覺逐漸具體化、明朗化之時代……《世說新語》所收之士大夫之言始于陳仲舉、李元禮諸人者,殆以其為源流所自出,故其書時代之上限在吾國中古社會史與思想史上之意義或大于其下限也?!保ā妒颗c中國文化》)所以,今天的人要了解漢末魏晉的士風與世風,《世說新語》可謂是不可多得的第一手材料。
第三,雖然是記載士人言行軼事之書,但“記言”與“記行”又有側重,大抵以記言為主,記行為輔。所以我們看到,在門類與門類、條目與條目之間,顯然“省略”或“刪節”了不少內容,留下了許多歷史的“空白”。這種“留白”的手法,不僅是繪畫書法的技法,也是我國古代文言筆記小說最典型的文體特色?!妒勒f新語》的文體是頗具“現代性”的,很像是西方文論所謂“空間形式的小說”,或者“活頁式小說”,又像是戲劇或電影的分鏡頭腳本,書中每一個片段都是對歷史的某一個局部事件的“抓拍”和“定格”,合起來看猶如博爾赫斯所謂的“沙之書”,分開來看,每一粒沙子又具有單獨欣賞的獨立性和完整性。《世說新語》的語言是高度簡練而雋永的,敘事的節奏因為目的性很強而顯得快捷而輕靈,似乎作者完全沒有宏大敘事的興趣,而是忙于把人物在某一特定歷史時空中的精彩瞬間或嘉言懿行展示給讀者。這樣一種“極簡主義”的敘事風格,使《世說新語》無心插柳地建構起了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成為被后世不斷仿效和接力的獨特文體——“世說體”。
當然,因為歷史信息被作者有意無意地“省略”,也就給注釋家留下了用武之地?!妒勒f新語》成書于南朝劉宋年間,到齊代就有一個叫史敬胤的學者為它作注,梁代又有劉孝標的《世說新語注》(與裴松之《三國志注》、酈道元《水經注》、李善《文選注》合稱“四大古注”)。我們讀了這些古注,就會知道,作為一種古老的記述形式,《世說新語》是和史傳敘事迥異其趣的。換言之,史傳巨細無遺、完整詳備的敘事模式,恰恰是《世說新語》所要揚棄的。譬如,就“仲舉禮賢”的故事而言,作為讀者的我們可能會問:陳蕃到底有沒有去拜訪徐孺子呢?作者對此沒有任何交代,似乎去不去無關緊要,想要去和說要去才是重要的。好在還有劉孝標的注(簡稱“劉注”)。劉注引袁宏《漢紀》說:
蕃在豫章,為稚獨設一榻,去則懸之。見禮如此。
這條記載成了對故事本文的有效補充。我們據此可以推知,陳仲舉不僅“去”了,徐孺子也“來”了。而且,陳還特意為徐設計了一張即使放在現在也很“時髦”的床榻,徐哪天來就哪天放下給他睡,人一走便把床榻懸掛于壁上,完全做到了“專床專用”,以致留下了“陳蕃懸榻”“徐孺榻”這樣風雅的典故。今天江西南昌的徐家坊,古地名就叫“懸榻里”。初唐詩人王勃《滕王閣序》“人杰地靈,徐孺下陳蕃之榻”的名句,也是從仲舉禮賢的故事演化而來。今天我們到酒店住宿,也雅稱“下榻”——但說實話,徐孺子所享受到的“懸榻”“下榻”的特殊禮遇,恐怕是與我們無緣的。
“鄙吝復生”:千古如新的鏡子
“仲舉禮賢”之后,《世說新語·德行》篇的第2、第3 條,又凝成了兩個著名的典故,一個是“鄙吝復生”,一個是“叔度汪汪”。我們先看“鄙吝復生”:
周子居常云:“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復生矣?!?/p>
這一條很短,人物突然變換,記述的內容也變了。上一條還算是言行并舉,這一條則純為記言。乍一看,似乎是記了不著邊際的一句話,與上下文都沒有關系,但如果你熟悉東漢末年的歷史和人物,就會明白,這一條放在這里,其實起著“承上啟下”的過渡作用。陳仲舉雖然消失了,卻并沒有完全退場,因為這一條中的周子居和黃叔度不僅是陳的同郡老鄉,還是知交好友。周子居名乘,汝南安城(今河南省汝南縣)人;黃叔度名憲,汝南慎陽(今河南省正陽縣)人。值得一提的是,《世說新語》是從“汝潁人物”開始記述的——先汝南,次潁川,由此而向外擴展——這與漢末人物品藻肇端于“汝南月旦評”或許不無關系。
范曄《后漢書·黃憲傳》也記載了此事,文字略有不同,其文說:
同郡陳蕃、周舉常相謂曰:“時月之間不見黃生,則鄙吝之萌復存乎心。”
可見,周子居的感受并非孤例,陳蕃和另一位名士周舉也有同感(有人認為,周舉或即周乘之誤)?!妒勒f新語》這部書,看似零散無章,似乎從哪里看都差不多,其實內在卻有一個龐大的“網狀結構”,每個門類主題相對集中,人物和故事環環相扣,藕斷絲連,真像是擺了一個長蛇陣——“擊首則尾應,擊尾則首應,擊中則首尾皆應。”因為書中所記都是歷史上實有的人物,所以這張隱形的大網不妨可以叫作“人物關系網”。
如果你對這張“關系網”不甚了了,那也沒關系,因為還有“劉注”。比如這一條的劉注,先說“子居別見”,又引《典略》介紹黃叔度。所謂“別見”,就是別處再予介紹、這里不贅的意思。在哪里“別見”呢?原來是在《賞譽》篇第1 條,其文如下:
陳仲舉嘗嘆曰:“若周子居者,真治國之器。譬諸寶劍,則世之干將?!?/p>
陳仲舉曾感嘆地說:“像周子居這樣的人,真是治國安邦的寶器。拿寶劍來比方吧,他就好比寶劍中的干將!”你看,《賞譽》篇也以陳、周二人開篇,與《德行》篇前兩條形成了一種文本上的“前后呼應”。該條劉注引《汝南先賢傳》說:
周乘字子居,汝南安城人。天姿聰朗,高峙岳立,非陳仲舉、黃叔度之儔則不交也。仲舉嘗嘆曰:“周子居者,真治國之器也。”為太山太守,甚有惠政。
這顯然是對周子居其人的史學補充,也等于對“子居別見”做了一個交代。其實劉孝標若把這則材料放在周子居第一次出現的《德行》篇第2 條,也不是不可以,至少能讓讀者盡快了解周子居與陳、黃二人的關系,但劉孝標為什么偏偏來個“子居別見”呢?大概在劉孝標看來,周子居說的這句話,純粹是為了烘托和贊美當時道德神話般的人物黃叔度??梢哉f,就這一條而言,黃叔度居于敘事的主位,周子居則居于賓位,做注釋時當然不能“喧賓奪主”。
回到本條。周子居言下之意:“我一段時間不見黃叔度,那種鄙陋貪吝的心思就又會萌生出來了?!薄皶r月”,是指一段時間?!墩撜Z·雍也》篇孔子夸獎顏回,說:“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币馑际?,顏回的心地最為純凈誠篤,能夠做到長時間不背離仁德,其他的學生么,只能在短時間里至于仁德之境罷了??鬃诱f的“日月”和這里的“時月”,意思差不多,都是指短時間??鬃舆@句話的妙處在于,他把“仁”這一抽象概念空間化、形象化、詩意化了。其中隱含著兩重對比:一是時間的對比,“三月”相比于“日月”,說明顏回能久處仁道而其心不惑。一是空間的對比:違者,去也,言由此而向他處去;至者,來也,言由他方而向此處來?!安贿`仁”,是說顏回能居仁不離,仿佛仁德就是一座大房子,顏回能安處其中,不為外物所動,足見其定力超群。“至焉而已矣”,是說其余弟子只能或日或月至于仁德,所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為什么要講孔子對顏回的評價呢?因為在周子居贊美黃叔度的這句話里,是隱含著一個“當世顏回”的評價的!據劉孝標注引《典略》稱:
黃憲字叔度,汝南慎陽人。時論者咸云“顏子復生”。而族出孤鄙,父為牛醫。潁川荀季和執憲手曰:“足下吾師范也!”后見袁奉高,曰:“卿國有顏子,寧知之乎?”奉高曰:“卿見吾叔度邪?”戴良少所服下,見憲則自降薄,悵然若有所失。母問:“汝何不樂乎?復從牛醫兒所來邪?”良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所謂良之師也。”
這一段黃叔度的傳記資料,幾乎都是圍繞顏回展開的。先說時論稱黃叔度為“顏子復生”,又說荀季和(荀淑)第一次見黃叔度便奉為“師范”,并對叔度同鄉袁奉高說:“你家鄉有個顏回,你知道嗎?”而奉高竟直接反問:“您一定見過我們的叔度了吧?”顯然也以顏回視叔度。另一位同鄉名士戴良本來是個“少所服下”的狂人,可他一見叔度便甘拜下風,并且用“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來評價叔度——這句話出自《論語·子罕》篇,恰好是顏回贊美孔子的。
黃叔度被譽為當世顏回并不是偶然的。我們知道,顏回家境貧寒,出身微賤,卻是孔門中最受孔子欣賞的“好學”者,有著極高的道德修養;孔子說他“不遷怒,不貳過”,又稱贊他:“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保ā墩撜Z·雍也》)顏回英年早逝,在學術上和事功上并無多少表現,卻名列孔門弟子之首,被后世尊為“亞圣”,就因其終身貫徹孔子的“為己之學”,淡泊名利,樂以忘憂,幾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典范。在這一點上,黃叔度和顏回極為相似?!逗鬂h書·黃憲傳》載:“憲初舉孝廉,又辟公府,友人勸其仕,憲亦不拒之,暫到京師而還,竟無所就。年四十八終,天下號曰‘征君’?!币朗宥仍e孝廉,其實已有進身之階,但他卻不慕榮利,屢征不仕,這正是孔子所說的“隱居以求其志”(《論語·季氏》)。后來陳蕃位至三公(東漢時以太尉、司徒、司空合稱三公)時,曾臨朝而嘆:“叔度若在,吾不敢先佩印綬矣!”能讓陳仲舉如此自慚形穢,則黃叔度的人格魅力可見一斑。范曄《后漢書·黃憲傳論》稱:“黃憲言論風旨,無所傳聞,然士君子見之者,靡不服深遠,去玼吝。將以道周性全,無德而稱乎?余曾祖穆侯以為憲隤然其處順,淵乎其似道,淺深莫臻其分,清濁未議其方。若及門于孔氏,其殆庶乎!”這里的“殆庶乎”,語本《易·系辭》:“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同樣是將黃叔度比作當世顏回。
我們再回到本條正文。當周子居說這句話時,似乎是把自己當成孔門中那些“日月至焉而已矣”的弟子,而黃叔度呢,則儼然成了“其心三月不違仁”的顏回了!進一步說,黃叔度好比一面纖塵不染的明鏡,給周子居的感受是,一段時間不來照這面鏡子,自己的各種缺點毛病也即“鄙吝之心”,便又會故態復萌了!這很像是《六祖壇經》中那個著名的禪宗公案。五祖弘忍“一日喚門人盡來”,要大家“各作一偈”,欲傳衣缽。神秀作一偈子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六祖慧能的偈子卻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們如果把這個公案取來與本條相印證,則周子居見黃叔度、去鄙吝之心的狀態,很像是神秀的“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而慧能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倒是與黃叔度“道周性全,無德而稱”的境界差可仿佛了。
你看,簡簡單單一句話,內涵就有如此豐富。這其中,不僅有“心學”,更有“禪悅”!我們讀《世說新語》,如果將這些言約意豐的嘉言妙語輕易放過,那就實在是太可惜了。
“叔度汪汪”:不可測量的湖泊
說完“鄙吝復生”,我們再看“叔度汪汪”:
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p>
此條緊承上一條,雖然以郭林宗的言行為主線,但所關注的關鍵人物,還是那個“當世顏回”——黃叔度。
稱揚一個人,不去正面寫他的風度舉止,文治武功,而是用旁人的評價“窺斑測豹”“烘云托月”,這樣的筆法在《世說新語》中很常見,而尤以此條為最著。上一條,我們已經從周子居的口中,大體領略了黃叔度的人格魅力,這一條又借郭林宗之口,進一步展現了黃叔度的淵雅器量。
郭林宗名泰(127—169),是漢末太學生的領袖,才華風度允稱當世一流,他又擅長人倫識鑒,與人物品評大師、汝南“月旦評”的發起人許劭齊名,并稱“許郭”??梢哉f,郭林宗是漢末人物品藻風氣的重要推手,經他品評過的人物,褒貶升降,吉兇禍福,無不一一應驗,真是應了魯迅的那句話——“聲名成毀,決于片言?!贝蟾乓驗楣肿诿麣馓螅荒艿÷蕜⑿藳]有采取“別見”的注例,而是直接引《續漢書》交代其人:
郭泰字林宗,太原介休人。泰少孤,年二十,行學至城阜屈伯彥精廬,乏食,衣不蓋形,而處約味道,不改其樂。李元禮一見稱之曰:“吾見士多矣!無如林宗者也?!奔白洌滩疄樽鞅?,曰:“吾為人作銘,未嘗不有慚容,唯為郭有道碑頌無愧耳!”初以有道君子征,泰曰:“吾觀乾象、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遂辭以疾。
據此可知,郭林宗和徐孺子、黃叔度一樣,皆因不求仕進,安貧樂道,而享有美名。不過,與徐、黃二人不同的是,郭林宗更有儒者之風,早年積極用世,與陳蕃、李膺等黨錮群英皆有交游,聲名遠播;后來黨錮禍起,林宗才息心政治,閉門教授,生徒多達數千人。
這條故事說,郭林宗到汝南,先拜訪袁奉高,車不停軌,鸞不輟軛,來去匆匆;又去拜訪黃叔度,卻彌日信宿,流連忘返。強烈的反差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袁奉高又是何許人呢?劉注引《汝南先賢傳》說:“袁閎(當作袁閬)字奉高,慎陽人。友黃叔度于童齒,薦陳仲舉于家巷?!笨芍罡咭膊皇欠菜字叄诠肿谘劾?,袁奉高簡直可有可無,只能充當黃叔度的“陪襯”。郭林宗對袁奉高的觀感,在謝承的《后漢書》有記載:
初,(郭)太始至南州,過袁奉高,不宿而去;從黃叔度,累日不去?;蛞詥柼?。太曰:“奉高之器,譬之泛濫,雖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千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不可量也。”已而果然。太以是名聞天下。
謝承是三國時人,這個記載或許正是《世說新語》此則故事的藍本,其信息量更大,除了有郭林宗對二人態度的對比,還有郭對二人的不同評價。在郭林宗看來,奉高之器量,如江河泛濫,清澈見底,易于感知;而叔度之器宇,則如千頃萬頃的湖泊,浩瀚汪洋,渾莽無涯,深不可測!
漢末的人物品藻,常常采用比興手法,或以物喻人,將自然人格化,或以人擬物,將人物自然化,常于“天人之際”“物我交感”的觀察和運思中掘發人的主體性價值,美感與哲思同構,詩意與畫意并生,為后世文藝理論中的“人化文評”(錢鍾書語)導夫先路,奠定了基礎。即如本條,將叔度比作萬頃之陂,乃是對人之“器量”的引譬連類與極度放大;“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八字,寫出叔度精神器宇何等恢弘,正是“上智不移”的圣賢氣象!司馬遷記孔子初見老子,回來對其弟子說:“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至于龍,吾不能知,其乘風云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史記·老子韓非列傳》)而顏回評價孔子,也說:“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雖欲從之,末由也已?!贝蟮秩藗円姷骄辰绯~、難以企及的圣賢高士,難免都會產生這種恍兮惚兮、撲朔迷離的奇妙感受吧。明人王世懋評此條說:“叔度直是難窺,究竟雅量第一。”可謂的評!
到這里,黃叔度的故事算是告一段落。這兩條記載,構成了一個最低限度的“故事鏈”。在其他門類中,陳仲舉、周子居、郭林宗甚至徐孺子還會出現,但這個如光風霽月、汪汪陂湖一般的人物黃叔度,卻如曇花一現,驚鴻一瞥,就此在《世說新語》中消失了。打開《后漢書·黃憲傳》,你會發現,和《世說新語》的這兩條故事一樣,記述者碰到黃叔度這樣的人物,便仿佛被一道強光所攝,幾乎無法定睛細看其人究竟是何面目,只能通過“側面描寫”,借他人之口,窺測猜想其人于依稀仿佛之間。
但這些面目模糊的人物,反倒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錢穆先生說:“今天我們只看重得志成功和有表現的人,卻忽略了那些不得志失敗和無表現的人?!珰v史的大命脈正在此等人身上。中國歷史之偉大,正在其由大批若和歷史不相干的人來負荷此歷史?!保ā吨袊鴼v史研究法》第六講《如何研究歷史人物》)的確,顏回也好,黃叔度也好,都是歷史上那種“無表現的人”,因為“無表現”,反倒被“有表現的人”所歆羨和仰慕,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時代動人的側影,也聽到了今天聽不到的聲音。從這個意義上說,慣會記載“道聽途說”的《世說新語》,反而擁有了歷史“回音壁”的價值和作用。這或許是這部“叢殘小語”“尺寸短書”一直受到歷代讀者喜愛的原因之一吧。
作者:劉強,字守中,別號有竹居主人?,F為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詩學研究集刊《原詩》主編。央視《百家講壇》主講嘉賓。已出版《世說新語會評》《竹林七賢》《世說學引論》《魏晉風流》《論語新識》《古詩寫意》《世說三昧》《穿越古典》《世說新語研究史論》《世說新語資料匯編》《四書通講》《世說新語新評》等著作二十余種。主編《世說新語鑒賞辭典》一書,上海辭書出版社2022年即將出版。
編輯:得一 3121763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