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鍵詞:行露 行路 雀角 鼠牙 誰謂 何以 詩旨
在民國以降的各種《詩經》選本中,《行露》多半被選入。原因是它對不合理婚姻的反抗之聲與婦女解放運動發生了呼應,人們從中聽到了中國古代婦女為追求幸福而發出的吶喊。全詩共三章。原文是:厭浥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室家不足!
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訟。雖速我訟,亦不女從!
這首詩從章法看,便有點特殊。第一章僅三句,第二、三章卻長達六句。第一章寫因露水影響了走路,二、三章卻寫拒絕逼婚之事。前后內容不相連貫。故《詩總聞》說:“首章或上下中間,或兩句三句,必有所闕。不爾,亦必闕一句,蓋文勢未能入雀、鼠之辭。”王柏《詩疑》亦云:“《行露》首章與二章意全不貫,句法體格亦異。每竊疑之。后見劉向《列女傳》“謂召南申人之女許嫁于邦,夫家禮不備而欲娶之,女子不可,訟之于理,遂作二章,而無前一章也。乃知前章亂入無疑。”今世學者孫作云又把《詩經》中有可能是錯簡的篇子放在一起做了考證,認為此篇是兩篇詩的誤合。但據《韓詩外傳》前言“《行露》之人許嫁矣”,后引《詩》“雖速我訟,亦不爾從”的情況,說明漢初經師所傳“雖速我訟”就屬《行露》篇的內容,并非誤合。再則,這篇詩出現在《詩經》開頭的“二南”中,是古人學習的重點篇目,因此讀書人大多默記能誦,錯簡的可能微乎其微。雖然今人對這種形式難以理解,恐怕只能怪我們對古代缺少了解,千萬不可輕易指斥古人錯了。這里需要討論的主要有以下幾個問題。
是“行露”還是“行路”
詩題作“行露”,顯然是根據《毛詩》本的首句而定的。《毛詩》用字每多假借,這是古人早就指出的,因此不必固執。詩言“厭浥行露”,《毛傳》根據“行露”二字解釋“厭浥”說:“濕意也。”《廣雅·釋詁》:“湆浥,濕也”。說者以為魯、韓作“湆浥”。袁燮《絜齋毛詩經筵講義》謂“‘厭浥’,露濃之貌”。錢澄之《田間詩學》以為:“厭,足也。浥,濕也。厭浥,猶云濕透是也。”羅典《凝園讀詩管見》以為:“厭讀去聲,謂惡之耳。浥,沾濡之意。”山本章夫《詩經新注》以為:“厭,壓;浥,濕。厭浥謂徑草為露所墊濡也。”不難看出都是順著《毛傳》的思路,就“露”字上發揮的。但如果我們把“行露”讀作“行路”,情況便會大變了。
《焦氏易林》卷三《大壯之姤》云:“婚禮不明,男女失常。《行路》有言,出爭我訟。”這顯然是演義《行露》詩義的。但字作“行路”,就說明當時《詩經》傳本有作“行路”者。清代學者以為焦氏學《齊詩》,是《齊詩》有作“行路”者。巴黎斯坦因藏敦煌《詩經》殘卷、倫敦伯希和藏敦煌《詩經》殘卷,“行露”皆作“行路”。“行”是行走,“路”是道路。這里指的是在道路上行走。
返回來再看“厭浥”,就不可能是形容露珠了,當是形容行走狀態的。厭、浥雙聲,韓、魯二作“湆浥”,王先謙說:“‘湆浥’二字,聲轉義同,故疊文為訓。”在上古漢語中,雙聲字往往是由疊字音變來的。竊疑“厭浥”“湆浥”當是“厭厭”的音變,猶“旅旅”之轉為“廬旅”(《公劉》“于時處處,于時廬旅,于時言言,于是語語”,馬瑞辰據上下文以為“廬、旅古通用,本或作旅旅,后譌為上廬下旅”),“漣漣”之變為“流漣”(《詩·氓》“泣涕漣漣”,《后漢書·翟酺傳》作“涕泣流連”,《晉書·江統傳》作“悲泣流漣”)。《秦風小戎》“厭厭良人”傳:“厭厭,安靜也。”《小雅湛露》傳:“厭厭,安也。”所謂“安靜”“安”,皆有徐緩、平和義。《黃帝內經素問》卷五:“平肺脈來,厭厭聶聶,如落榆莢,曰肺平。”唐王冰注:“浮薄而虛者也。”“浮薄而虛”是指其濡弱平緩無力。《難經》卷二說:“氣來厭厭聶聶,如循榆葉,曰平。”王九思等集注引呂廣曰:“其脈之來,如春風吹榆葉,濡弱而調,故曰平脈也。”所謂“濡弱而調”,是指柔弱緩和。此指脈象言,若言人,則此為病弱態。如《世說新語·品藻》:“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厭厭”即形容微弱狀。歐陽修《送張屯田歸洛歌》:“季秋九月予喪婦,十月厭厭成病軀。”具可證。此處當是形容柔弱之軀的行路狀態,是女子自喻。這樣與下兩句“豈不夙夜?謂行多露”也一脈相貫了。朱熹釋此句說:“我豈不欲早夜而行乎?畏多露之沾濡而不敢爾。”這個解釋應當是正確的。“謂”借為“畏”。正是因為身軀柔弱,故才有畏露之思。
由此而言,詩第一句的“露”當作“路”,第三句的“露”才指的是露水。
關于“雀角”“鼠牙”的問題
在表面上看,麻雀沒有頭角,一望可知;而老鼠啃箱咬柜,似是有牙的。把“雀無角”“鼠無牙”列在一個平面上論,顯然不合適。于是出現了兩種意見。一種是在老鼠有牙的基礎上來解釋“雀無角”的問題;一種是以“雀無角”的常識為基礎,來推定老鼠沒有牙的問題。
認定老鼠有牙者,則認為“雀無角”的“角”,并不是指頭角,當是指麻雀的嘴。于是在就“角”如何與嘴聯系的問題上進行研究。此一說產生于宋代。宋段昌武《毛詩集解》云:“東漢注云:角謂觜。蓋方言則然也。”宋吳仁杰《兩漢刊誤補遺》卷六“角”字一則說:“《董仲舒傳》:‘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師古曰:‘謂牛無上齒則有角,其余無角者則有上齒。’仁杰按:顏注本出《淮南書》所云‘戴角者無上齒’,此非通論也。其他羊鹿之屬,豈皆無上齒乎?按《行露》詩‘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蓋古謂咮為角也。獸有齒而鳥有咮,鳥有翼而獸四足,故曰‘予之齒者去其角,傅之翼者兩其足’。互文以見鳥與獸不相兼耳。”明以后此說益盛,如徐光啟《詩經六帖講意》、姚旅《露書》、胡紹曾《詩經胡傳》、王夫之《詩經稗疏》、蕭曇《經史管窺》、俞樾《群經平議》、聞一多《詩經新義》、于省吾《詩經新證》等,皆從音韻訓詁角度,詳加考證,以為角即噣,角字應讀為咮或囑,角、咮、囑三字古音并屬侯部,可相通假。
另一種意見,是由“雀無角”來推定“鼠無牙”。“雀無角”人皆知之,至于“鼠無牙”,人便多疑了。如《孫公談圃》即引“曾有人捕一?與王荊公辨,荊公語塞”故事,以說明鼠實有牙。于是清儒段玉裁注《說文》,對此做了詳細的論證。其云:
“牙,壯齒也。”“壯”,各本訛作“牡”。今本《篇》《韻》皆訛,惟石刻《九經字?》不誤,而馬氏版本妄改之。士部曰:“壯,大也。”壯齒者,齒之大者也。統言之皆偁齒、偁牙,析言之則前當脣者偁齒,后在輔車者偁牙。牙較大于齒,非有牝牡也。《釋名》:“牙,樝牙也。隨形言之也。”輔車或曰牙車,牙所載也。《詩》:“誰謂雀無角”,“誰謂鼠無牙”,謂雀本無角,鼠本無牙,而穿屋穿墻似有角牙者。然鼠齒不大,故謂無牙也。東方朔說騶牙曰:“其齒前后若一,齊等無牙。”此為齒小牙大之明證。
段玉裁此說影響甚大,清儒如胡承珙、陳奐、多隆阿、龍起濤、馬其昶以及日本學者竹添光鴻等,皆從段玉裁說。但段玉裁說實有武斷之嫌。其誤有二,第一,改“牡齒”為“壯齒”,沒有考慮到許慎“牡齒”說的真正意義。“牡”本指雄性動物,雄性動物生殖器突出,“牡齒”當指銳突的牙齒。故“牙”有雄性的意思,如公豬又稱牙豬,公狗又稱牙狗,男孩又稱牙子或伢子。宋沈括《夢溪筆談·辯證一》說:“牙璋,判合之器也,當于合處為牙,如今之‘合契’。牙璋,牡契也。以起軍旅,則其牝宜在軍中,即虎符之法也。”此皆可證《說文》不誤。其次,以“壯齒”為齒之大者,意其所指為口中臼齒。今之《漢語大字典》《漢語大詞典》等權威工具書,都接受了段氏“壯齒”之說,徑釋牙為臼齒。但據現代生物學研究得知,老鼠實有臼齒,其口中共十六顆牙齒,四顆當口者為門牙,兩邊上下各三顆臼齒。因此段玉裁的說法不能成立。
關于“誰謂”“何以”的問題
“雀無角”“鼠無牙”既是實情,新的問題便又產生。無論是角還是牙,都不是穿屋、穿墻的工具。即如日本安井衡《毛詩輯疏》所說:“凡有角者皆走獸,我未聞牛羊麋鹿之屬有穿屋者。”因此“何以穿我屋”“何以穿我墉”的質問,便不能成立。
也就是說,依雀有角、鼠有牙之說,“誰謂”之問便不可理解。如《谷風》言“誰謂荼苦”,是因為荼實苦,《何廣》言“誰謂河廣”,是因為河實寬,詩人的反問,旨在表示己之看法與眾不同。因此只有在“雀無角”“鼠無牙”成為事實的前提下,才有可能提出“誰謂”的問題來,以表示事實有意外,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如果說雀本有角,鼠本有牙,那就不會有“無角”“無牙”之說產生,何來“誰謂”之問?難道是為辟謠而發?其之不通如同說“誰說魚不會游泳”“誰說羊不會吃草”一樣,事情本不存在,反詰自是多余。如果依“雀無角”“鼠無牙”的解釋,那么“何以”之問便不靠譜了。解釋這種矛盾的方法,現在只有合理的破讀了。
我認為“誰謂”當讀作“雖謂”。“雖”繁體作“雖”,與誰、唯皆從“隹”得聲,例得相通。《易·豐》“雖旬無咎”,漢帛書本“雖”作“唯”。《淮南子·道應訓》“誰知言之謂者乎”,《列子·說符》“誰”作“唯”。《左傳·成公八年》:“唯或思或縱也。”《釋文》:“唯,本或作雖。”《墨子·非儒》“用誰急,遺行,遠矣”,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即讀“誰”為“雖”。其實誰、雖、維、惟等字,其初文都只書作“隹”,是后來人根據用意才加了意符,變成了形聲字。這在金文和甲骨文中看得很清楚。而“何以”則當讀作“可以”。
在金文中,“何”多作“可”。文獻中也常通用。《左傳·襄公十年》“下而無直,則何謂正矣”,《釋文》曰:“何,或作可。”《昭公八年》“若何吊也”,《釋文》曰:“何,本或作可。”石鼓文“其魚隹可”“可以橐之”,后人皆讀“可”為“何”。
試著這樣一讀,文理便非常暢通了。角、牙都是銳利之物,這兩句的意思是說:雖說麻雀沒有銳利的角,但可以穿破屋檐;老鼠雖沒有尖銳的牙,但可以穿透厚墻。以此來喻男子雖沒有“家”——沒有大夫那樣的權勢,但足以攛掇弱者吃官司。在這個比喻中便可以看出,這里的“家”是有特殊意味的。但《毛傳》沒有解釋,鄭玄以為是“家室之道”,朱熹以為“家謂以媒聘,求為室家之禮也”。何楷《詩經世本古義》以為“‘家’即室家之家,夫婦合則成家”。牟庭震《詩問》以為“無家”指“無妻室也”。這些解釋都覺得勉強。恩師姚奠中先生以為此“家”當是“大夫有家”之“家”。《尚書·洪范》“其害于家”疏:“王肅云:大夫稱家。言秉權之臣必滅家,復害其國也。”《周禮·稱官·方士》“方士掌都家”鄭注:“家,大夫之采地。”《論語·季氏》:“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何晏注:“孔安國曰:國,諸侯也;家,卿大夫也。”《史記·魏世家》:“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莊子·駢拇》:“小人則以身殉利,士則以身殉名,大夫則以身殉家,圣人則以身殉天下。”皆以家屬大夫。朝鮮李瀷《詩經疾書》亦云:“此詩之要在一‘家’字,其無家而速獄,如無角、牙而能穿也。”這個解釋是很有道理的。也就是說,家與詩中的角、牙是同一個重量級上的事物,它在這里象征著權勢。詩中的逼婚者雖沒有大夫那么樣的權勢,但他足以把一個反抗者送入牢獄。
關于詩旨問題
關于《行露》的詩旨,漢時已有歧說。《毛詩》家以為其事言召伯聽訟,其旨言文王之化。故《毛詩序》首句說:“《行露》,召伯聽訟也。”繼則言:“衰亂之俗微,貞信之教興,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也。”鄭玄解釋說:“此殷之末世,周之盛德,當文王與紂之時。”把時間推定在文王之時,以明此所言為文王之化,因“貞信之教興”,故有了貞女拒強暴之男的守貞行為。據鄭玄所言,訟起的主要原因是:“媒妁之言不和,六禮之來強委之”,即男女雙方沒有談好,男方便強逼其成親,也即孔穎達所說的:“男女賢與不肖,各有其耦,女所不從,男子強來。”這個解釋應該說是從情理推出的,較合于一般人的理解。如果把所謂“貞信之教興”的經學詮釋語言刪除,這便是女子反抗強暴婚姻的聲音了。
《韓詩》家則把此詩之旨落實到了“婚禮”上。《韓詩外傳》卷一說:“傳曰:夫《行露》之人,許嫁矣,然而未往也,見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貞理,守死不往。君子以為得婦道之宜,故舉而傳之,揚而歌之,以絕無道之求,防污道之行乎。《詩》曰:‘雖速我訟,亦不爾從。’”這里所引的“傳”雖不知為何傳,但可以肯定是韓嬰前的《詩傳》。劉向《列女傳·貞順傳》說得更具體了。他說:“召南申女者,申人之女也。既許嫁于酆,夫家禮不備而欲迎之,女與其人言,以為夫婦者,人倫之始也,不可不正……夫家輕禮違制,不可以行。遂不肯往。夫家訟之于理,致之于獄,女終以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守節持義,必死不往。而作詩曰:‘雖速我獄,室家不足。’言夫家之禮不備足也。君子以為得婦道之儀,故舉而揚之,傳而法之,以絕無禮之求,防淫欲之行焉。又曰:‘雖速我訟,亦不汝從。’此之謂也。”這可以說是一則詩本事。這對于詩篇的傳播應該是很有幫助的,但可信度很值得懷疑,這可能是漢儒為傳播守禮的思想編出的解經故事,故后人多不從此說。
代表《齊詩》說的《林易》,其《大壯之姤》說:“婚禮不明,男女失常。《行路》(露)有言,出爭我訟。”也以為此詩是有關婚禮之訟的。
《毛詩》家重在教化,故所言“貞信之教興”,旨在社會風氣之變;《三家詩》(或以劉向代表《魯詩》說,如此,則魯、韓說相同)重在守禮,故所言“一禮不備”,旨在婚禮制度的堅守。雖同為經學詮釋,而意義指向則不同,但可注意者有二:第一,他們各有經師傳說做根據,傳說或有變異,則非無根;第二,都是在為社會秩序的穩定考慮的,故而后世經學家從不同角度做了合理的修正與發揮。如朱熹說:“南國之人,遵召伯之教,服文王之化,有以革其前日淫亂之俗。故女子有能以禮自守,而不為強暴所污者,自述己志,作此詩以絕其人。”姚際恒《詩經通論》說:“此篇玩‘室家不足’一語,當是女既許嫁,而見一物不具,一禮不備,因不肯往,以致爭訟。蓋亦適有此事而傳其詩,以見此女子之賢。不必執泥,謂被文王之化也。”
宋以后隨著新的意識形態話語體系建構的需要和經師舊說約束的解除,新說便叢出不窮。或以為美大夫斷訟者,如偽申培《詩說》曰:“強委禽而不受,至于興訟,大夫以禮斷之,而國史美之。”或以為拒野人強婚者,如偽子貢《詩傳》說:“野人強昏不得而訟,女氏終拒之,賦《行露》。”或以為嫠婦執節者,如朱謀瑋《詩故》說:“(《行露》)嫠婦執節不貳之詞也。”或以為女子虛設之詞,如姜文燦《詩經正解》說:“通詩大意,謂我之守身防禮,不敢踰越。假令猶有強暴不諒,橫以相加,雖雀角鼠牙疑似難辨,而我必白之,不妄從也。甚言以自固,非貞曾待斷于召伯也。”或以為女子父母之言,如李詒經《詩經蠹簡》說:“《行露》,此即守禮拒婚以致速訟之女子,以明文王、后妃之德化也。蓋詩人托為女子父母之言,非出自女子之口也。”或以為失怙女子之作,如方苞《朱子詩義補正》說:“蓋此詩既女子所自作,則失怙恃,且無兄弟之依可知矣。……不知設詐以求偶,即此已不足為人夫,此貞女所以疾之深而拒之決也。”或以為貞女遭謗者,如羅典《凝園讀詩管見》說:“其時以未嫁之女子,貞而被謗,即得出而訴之召伯。召伯聽之亦疑,執夸者與女子相質,而訟遂理。”或以為召公為文王遭譖所賦者,如胡文英《詩經逢源》說:“文王忠于殷,小入譖而囚之羑里,召公賦此以抒情焉。”或以為跛男告美女者,如牟庭《詩切》說:“申氏女好,而酆氏之子蓋跛行蹩躠者也。申為媒妁所欺,而不肯嫁。酆人訟之于理,理官察其實曾許婚,而惜以好女配非其偶,故作是詩,判其獄而遣之。”或以為強而為妾之女詞者,如于鬯《香草校書》“行露篇誰謂女無家”條曰:“玩此詩之意,蓋此強暴之男欲強此女為妾,而女不愿,以至于訟。”或以為貧士卻婚以遠嫌者,如方玉潤《詩經原始》說:“《行露》,貧士卻昏以遠嫌也。”又說:“大抵三代盛時,賢人君子守正不阿,而食貧自甘,不敢妄冀非禮。當時必有勢家巨族,以女強妻貧士。或前已許字于人,中復自悔,另圖別嫁者。士既以禮自守,豈肯違制相從?則不免有速訟相迫之事,故作此詩以見志。”或以為女抗拒不親迎者,如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說:“禮不備而欲迎之者,夫不親迎也。女不肯往,以不親迎為輕禮違制也。”或以為戒民無訟者,如王闓運《詩傳補》說:“方伯巡行,戒民無訟,以靖民志。”或以為召人化召公之德者,如日本伊藤善韶《詩解》說:“言召人化召公之德,婦人非正禮儀,不從非理之娶。”或以為詩人代言者,如山本章夫《詩經新注》說:“《行露》南國之女以禮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詩人代述其志。”或以為諸侯去紂歸周者之作,如朝鮮沈大允《詩經集傳辨正》說:“諸侯有去紂而歸周者,遭紂之譴,怒而不改其志,托于女子之自守而風之也。”這些幾乎都是在依違于舊說之間而揣摩出的新見,從經學的角度講,這是允許的,因為這可以體現經學意義的無限伸張性,并大大擴展了經典的倫理內涵。
但從史學的角度考慮,畢竟有個求實的問題。從詩篇的內容分析,這是一篇女子抗婚詩,但至于是父母之詞,還是詩人代言,確難認定,不過這不礙于詩意的理解。《毛詩》“強暴之男不能侵陵貞女”之說與《三家詩》“許嫁”而“禮不備”說,求之經文,都是相吻合的。因為只有以婚約為依據,才有可能發生“速我獄”之事;也只有“禮不備”而強行婚娶,才能形成“強暴之男侵陵貞女”的事實,也才有“亦不女從”的表態。齊、韓、魯、毛四家,只是就同一事物從不同角度而立說,應當是有歷史傳說依據的。孔穎達曾舉《左傳·昭公元年》“徐吾犯之妹美,公孫楚聘之矣,公孫黒又使強委禽焉”一事,以說明逼婚的可能行。林義光《詩經通解》又結合上古禮俗考證此篇,以為暴男侵貞女與周之立法有關。其云:“按強暴之男侵陵貞女,而反能致女于訟獄,此必證以古時嫁娶之法,而其義(古嫁娶之法)始明。蓋古人懼民之不嫁不娶而流為淫泆,是以嚴為嫁娶之法。《墨子》云:昔者,圣王為法曰:丈夫年二十,毋敢不處家;女子年十五,毋敢不事人(《節用》上篇)。嫁娶之年,男自冠以至三十,女自笄以至二十。(《文十二年榖梁傳》注引譙周曰:‘男自二十以及三十,女自十五以及二十,皆得以嫁娶。先是則速,后是則晚。凡人嫁娶,或以賢淑,或以方類,豈但年數而已?若必差十年乃為夫婦,是廢賢淑方類,茍比年數而已。禮何為然哉?則三十而娶,二十而嫁,說嫁娶之限,蓋不得復過此爾。’)期盡之歲,以仲春冰泮為限,故《周禮》媒氏于每歲仲春,伺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會讀如會計之會,謂稽核也)。貧不能備禮者,許其殺禮行,故曰奔者不禁。奔者,不聘之謂也。《荀子》亦云:‘霜降逆女,冰泮殺止。’(《大略》篇)若限滿而不嫁娶者,則以為不用令而罰之。立法如此,故亦有無家之男伺得無夫之女,致之訟獄因以得妻者。而召伯聽訟,則此等暴男不得售其奸,故其詩云爾也。”此也可備一說,但最合理的解釋,恐怕還是不能拋棄“許嫁”說。
結合四家《詩》說,參以前人研究,此詩當與周代婚俗有關,即如林義光所說,是仲春二月“會男女”之令為背景的。《周禮·媒氏》記載,為了繁衍人口,政府出了男女婚配的強制性措施,即令“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這是一個極限。并于仲春之用“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奔者不禁”,反映的是婚姻的自由狀態;“不用令者罰之”,反映的是當時男女婚配的強行法規。在這種背景下,或有強暴之男強使女家許婚者,但又禮數不備,遭到女方拒絕,故有了借勢告女方于官的事情發生。這首詩所反映的便是女子對這種強婚行為的反抗。
詩與經的雙重解讀
這是一篇女子抗婚之歌。從內容分析,當是男女雙方有了婚約,但婚禮之事并沒有商量妥當,即如《毛詩》所言“媒妁之言不和,六禮之來強委之”,或因禮數不到,即如《韓詩》所言“一物不具,一禮不備”,男家要強行婚娶,遭到了女家的拒絕,于是便借官府的勢力給女方施壓。詩篇很巧妙地用雀角、鼠牙帶出了這位男子的非正當行為。麻雀雖然沒有堅確的銳角,但可以穿破屋檐;老鼠雖然沒有尖銳的牙,但可以穿透厚墻。同樣,這男子沒有大夫那樣的“家”——權勢,但可以把自己送入官府。說明這位男子采用了不正當手段,非君子之行。
需要說明的是關于這個“家”的問題。古時大夫不但有相當的產業——家,而且在法律上也有超出平民的特權。《周禮·小司冠》云:“凡命夫(大夫)命婦(大夫妻),不躬(親自)坐獄訟。”《左傳·昭公元年》記鄭大夫子南、子晳為爭美女發生糾紛,子南因自衛而傷了子晳,可是子產卻說:“直鈞(各有理由),幼賤有罪(年少而位下者有罪),罪在楚也(子南之名。因子南年少而賤,子晳為大族,故云)。”大夫之間,可以依權勢大小決定曲直。若大夫與平民爭訟,勝者自然是大夫了。大夫有家可以憑著家勢送平民入獄,在平民之間,則可以以行賄取得訟爭的勝利。《左傳·襄公十年》傳云:“政以賄成”,《國語·晉語》云:“梗陽人有獄,將不勝,請納賄于魏獻子,獻子將許之。”由此測之,《行露》中的男子,當也是以行賄的手段,召女家吃官司的。所以詩篇用無角無牙的雀鼠來比喻男子,表示了對這種反常規、不合理現象的極大憤慨。
詩篇通過奇妙之喻和女子的態度,展示出了雙方不同的品格。“強暴之男”強橫無理,不講禮義,如鼠、雀之輩,品行齷齪,干的是穿墻、破屋的勾當。“貞女”則不屈于勢,不茍于行,即使在高壓下,也能保持堅貞的品格。詩篇表現出了對不規行為的鄙視和不為強勢所屈的堂堂正氣,我們從詩中看到的不僅僅是一位反抗強暴的烈女子,更是一個民族堅守正義、不屈強暴的堂堂風貌。詩中詠及的雀角鼠牙,因其構思之奇,遂成為文學史的一種意象,不斷地呈現于詩人的筆下。如明周瑛《送丘大尹知黟縣》詩:“黟中風俗近如何,雀角鼠牙知不多。君到山城無別事,棠陰滿地聽弦歌。”即以雀角鼠牙喻無賴子。
前人從藝術角度分析此詩,頗有妙論。今擇數則于下,以供參考。
戴君恩《讀風臆評》:“先鳴其守,為下張本。氣象從容,不突不急。下文正意只‘雖速我獄’二語便了,卻先反振誰謂雀無角四語,遂覺精神聳動,筆力遒整。乃知文章家唯反則不板,唯反則不死。”
又說:“首章如游魚銜鉤而出淵,二三如翰鳥披云而下墜。”
牛運震《詩志》:“章首似截去一句,別格冷韻。得力在疉兩行露字,婉絕峭絕。隱語抝調,三句中多少曲折。(二章)陡接‘誰謂’,咄咄逼人。雀說有角,奇!末二句說得豪門富戶,真不值一盼矣。足令狂子敗興。(三章)雀鼠,罵得痛快而風流;‘室家不足’,說得冰冷;‘亦不女從’,拒得激烈。”
又說:“平空撰共兩造對簿之辭,奇甚!《孔疏》所謂詩人假事而為之辭,甚得詩旨。定以為女子所自作,失之。”
龍起濤《毛詩補正》引舊評:“‘誰謂’‘何以’四字,皆從必無而忽有之事反覆駁詰。‘雖’字一轉,折出下句,倍覺森峭。”
吳闿生《詩義會通》引舊評:“起勢陡峭,豈不句一折,筆情婉妙。后二章反振四句,然后折落,如鷹隼翔空,披云下墜。”
從《毛序》到漢《三家詩》,基本上認定此詩的主題與抗婚相關,雖然對于具體事件的闡述不盡相同,但在觀念形態中則是相一致的。這就確定了經師們對此詩倫理道德意義認識的一致性。其作為經的意義,大略言之有二:
第一是女子之“貞”。歐陽修《詩本義》以“女能守正不可犯”,季本《詩說解頤》言“女子能持擇配之正,不為強暴所陵”,“守正”“持擇配之正”,都是《詩序》所謂的“貞女”的詮釋,也是對詩篇中“亦不女從”行為的體悟。而《三家詩》“夫婦者,人倫之始也,不可不正;夫家輕禮違制,不可以行”的闡釋,以及后儒所謂“貞女守禮”(郝經:《毛詩原解》)、“自述其守禮遠嫌之志”(陸化熙:《詩通》)、“守禮拒婚”(李詒經:《詩經蠹簡》)、“以禮自守”(丁若鏞:《詩經講義》)之說,更是對“貞”的具體詮釋。這里所反映出的是這個民族對于道義的堅守。作為女子,她所堅守的是不被強暴所污;作為一個普通人,則有一個如何保持品格純正的問題。古人每以貞女比貞臣,也正是在“堅守”上立說的。一個以功利為第一原則的人,是談不上堅守的,也是不知道義為何物的。
第二是對強暴的反抗。“守貞”是自己不去做,而“抗暴”則是要抗拒別人強迫自己做。詩中的女子,在“速獄”“速訟”的威逼之下,仍能堅守原則,表現出“亦不女從”的決絕態度,大有“舍生取義”的氣概,這也正是民族文化中一再所倡導和弘揚的精神。
再則,《毛詩序》所謂的“召伯聽訟”,以及后儒對“召伯聽訟”意義的發揮,也大大拓展了此詩的經典內涵,代表著國人清官、清政的意識。如王十朋《召公》詩說:“?牙雀角豈能欺,召伯聰明聽不疑。南國政成公已去,甘棠長結后人思。”這反映出的是中國人向善心理與政治清明的理想追求。同時也是歷史峽谷的永恒呼喚:文王何在?召伯何在?提醒秉政者對自己的政績與行為進行反思。
作者:劉毓慶,山西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山西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