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
從內容上看,紀錄片《最后一個店鋪》的敘述體量非常“小”,作品僅以6集,每集15分鐘,一集一行業的微紀錄片形式,為繁華都市中的獨特行業留下時代剪影,其中有四川省僅存的一家連環畫書店、杭州市儲藏量最多的二手黑膠唱片店、堅持三十二年的老西關水菱角、合肥增知舊書店、南昌一元水酒店和重慶膠片相機維修部。這些店鋪經營的老物件、老味道,既小眾又特殊,因為只被一小部分人需要且需傾注大量的心血,使得這些店鋪并沒有太大的利潤空間,但店鋪的經營者從年輕到年老、從父輩到子輩,從不消極遁世,也不逃避時代,只是堅守著自己的精神世界,在方寸之間固守不變,以適應時代發展的巨變。“如果我不做的話,基本就沒有人做了”,這樣的堅守讓老店鋪得以存在至今,猶如時代變遷中的一場孤行。或是老主顧的精神寄托,或是新顧客因為一張唱片或一本舊書的喜極而泣,都成為從業者堅持前行的動力。從紀錄片的命名可以看出,創作者以“最后一個”來強調個體經營范疇的獨特性,以及行業面臨的斷代現狀,而“店鋪”一詞,則將作品的敘事指向這一群體的集體特質,即他們對時光的倔強和執著,一直通過物理場域的形式存在著,強烈的形式感使守店人呈現出不同俗流的人格魅力。《最后一個店鋪》在平實的影像中展現了個體生活的意味綿長,叩問觀眾內心關于“價值”與“幸福”的定義,以此傳達對從業初心、技藝傳承等方面的深切思考。
一、微紀錄:時代變遷中的孤旅堅行
不同于長篇紀錄片的“厚重敘事”,微紀錄片以新穎獨特的微小視角、短小精悍的篇幅,展現了生活的真實本質,以點帶面地反映了生命狀態和社會現實,進而折射出一座城市、一個時代的精神氣息。同時,在新媒體環境下,微紀錄短而小的傳播形式,使其具有真實性、藝術性和原生性等藝術特點,也迎合了現今社會受眾“短平快”的信息接收方式,能夠在短時間內獲得較為深厚的觀眾基礎。“微紀錄片關注的不是重大的歷史事件,而是將鏡頭更多轉向微生活、微事件,而這些事件恰恰和普通人的生活聯系更為緊密,更能獲得觀眾的共鳴。”[1]因為缺乏長篇紀錄的完整敘事,所以微紀錄的創作者們只有精心地打磨和精簡,才能于尺水之間顯現波瀾,在簡潔靈動的敘述過程中傳達出作品的深切思考,使微紀錄成為真正的“品質紀錄”。《最后一個店鋪》以每15分鐘一集的微紀錄片形式,挖掘“店鋪”承載的文化意義和人文價值,通過回憶時空與現實時空的交錯剪輯,打破時間的阻隔,喚起觀眾的時代記憶,從而獲得情感共鳴。紀錄片將鏡頭對準了城市中最后一群守店人,記錄下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人生故事,進而回顧時代變革中的行業變遷。
《最后一個店鋪》開篇介紹了在成都市的連環畫之家,店主劉高經營連環畫23年之久,藏書數十萬,隨著城市的發展,連環畫之家從繁華的市中心逐漸搬遷到寂靜的馬路邊,成為成都市連環畫愛好者的最后據點。二十幾年間,劉高和眾書友們從風華正茂的年紀步入中年,一本連環畫承載著幾代人的記憶,也是陪伴他們走過困苦歲月的精神伴侶。而在杭州市創意文化園區的大樓深處,年近六旬的經營者金方勇,也依然堅守著舊時光中的音樂本真,在一間不足百米的狹小空間內,收藏了五萬多張二手黑膠唱片,風格涵蓋古典、搖滾、爵士、鄉村等各種音樂門類。在數字化音樂興起的當下,留聲機中的空靈音質留下了一些人的步履匆匆,也改變了金方勇后半生的人生軌跡。同時在重慶沙坪壩區的沙龍相機維修部,維修技師陳亞軍在操作臺與金屬齒輪之間輾轉鉆研了四十年,與數碼相機相比,膠片相機型號眾多、零件繁雜,且內部結構相當精密,僅一臺小小的海鷗相機,零件就高達一千多個,陳亞軍僅僅依靠放大鏡、小鑷子、核桃夾等改裝工具,讓一部部的老相機起死回生,被網友稱為“相機界的華佗”。
《最后一個店鋪》選擇了具有代表性、集體性的物品觸發觀眾的懷舊情緒,喚醒觀眾對童年生活或者青年時代的集體記憶。關于人文紀錄片審美理念的轉變,有學者總結道:“我們不難看出,中國人文紀錄片正在經歷從‘客觀之美到‘主觀之美的審美轉變,紀錄片的‘客觀之美更多的是告訴觀眾‘美是什么,而‘主觀之美則側重于‘什么可以是美。”[2]連環畫、黑膠唱片、膠片相機,這些興起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時尚潮流,參與了一代人的青春歲月,隨著時代的發展,多樣的閱讀形式取代了連環畫,黑膠唱片成為小眾群體熱愛的音樂格式,數碼相機的出現使膠片相機的黃金時代成為過去,如今這些專屬于60后、70后的時代記憶,已經成為一種緬懷過去的標志。對于觀眾來說,曾經走在時尚前沿的老物件早已慢慢淡出視野,那么在繁華萬千的現代化都市中,這些古老店鋪的經營初衷是什么,在經營過程中又發生了哪些故事,是誰給他們帶來匠心到老的信心,而面對店鋪銷量沉寂的窘境,他們又有著怎樣的心緒轉變,這些鮮為人知的問題無形中讓觀眾產生了一種印證期待。《最后一個店鋪》帶著這些疑問走入店鋪經營者的生活,通過平實樸拙的鏡頭語言構建起守望者的精神世界,展示附著于器物之上堅毅樸實的價值觀念。
紀錄片除了通過老物件回憶舊時光之外,還將鏡頭對準了幽深古巷中的酒香彌漫、距離南昌市摩天大樓群百米之隔的小巷內。王細英夫婦經營的一元水酒店,堅持古法釀酒30年,且一碗水酒只有不到兩毛的利潤。與車水馬龍的城市繁華相比,小巷里的水酒店宛如另一個世界,店鋪沒有招牌,有時候甚至老板都不會來,粗笨圓桌、長條板凳、木質筷籠,這些20世紀的老物件擠占在十平方米的空間內。老主顧們自備鑰匙、每日必到,雙手捧起锃光瓦亮的白瓷大碗,一元錢的水酒下肚,冰涼、解渴、鮮甜,然后挑起擔子繼續為生活奔波。水酒一元,情義無價,白瓷大碗里的綿甜甘冽,見證了小巷30年的人情冷暖。與王細英經營境況相同的還有廣州市老西關瀨粉店,店主伍文輝32年堅持制作沒有任何利潤可言的水菱角,為城市保留住經過時間和記憶調味的老味道。《最后一個店鋪》以微記錄的形式,回望城市發展的車轍軌跡,喚醒觀眾腦海中被封存的“記憶膠片”,那些融入城市血脈里的老物件、老味道,是最醒目、最典型的歲月見證,同時也鐫刻著守望者與它們一生的情與緣。
二、雙線敘事下的隱性指向
(一)主線與支線交替推進
在《最后一個店鋪》中,創作者并沒有通過刻板說教的方式,凸顯守店人孑然一身的悵然,而是在簡短的15分鐘內,通過主線、支線交替推進的方式,自然地流露出作品的人文關懷和情感渲染。其中主線是以“主人公自述+解說”的形式介紹守店人的從業初衷,他們有的是在延續年輕時的本職工作,有的是為了重溫兒時的舊夢,有的是不情愿地從父輩手中承繼手藝,由無感到熱愛,一直堅持幾十年。但是理想的美好總是擋不住現實的殘酷,隨著年華逐漸老去、店鋪的不斷搬遷和電子商務的不斷沖擊,老店的運營日益艱難,在愛好與生活兩者中間,似乎永遠存在無法調和的矛盾。紀錄片通過大量泥濘坑洼的道路鏡頭,隱喻老店鋪步履維艱的困境。但是作品也沒有忽視經營者的堅韌與樂觀,老頑童劉高立志要讓連環畫走進中小學校園,金方勇要讓更多的人體會到黑膠唱片帶來的獨特的情感體驗,而陳亞軍則認為一個人把自己熱愛的事情做成事業,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可見,在一個個老店鋪艱難維系的背后,有著守望者發自本心的熱愛和不計回報的匠心,平凡生活中的一湯一酒、一書一曲,都在言說著店鋪經營者的生命執著,也承載著無數異鄉人的情感寄托。
另一方面,紀錄片支線是記錄與經營者產生過交集,并且具有典型性的人物和事件,揭示老店的存在其實有著平實而偉大的精神價值和人文價值。對此,紀錄片從經營者與老主顧的雙方視角徐徐展開,比如合肥市最后一家增知舊書店,店鋪以“文化擺渡人”的方式,堅守這個城市的心靈驛站并傳承兩代人,在經營者看來,書籍扉頁上的一枚藏章或一個簽名,其背后都可能蘊含著一段難忘的故人往事。對此,紀錄片還原了一段發生在顧客身上的動人故事:在貨架上的幾萬本藏書中,一本老舊泛黃的《無冕非王》是周錦的父親周軍以記者生涯為底色所著的長篇小說,書籍傾注了老人家對事業的熱愛忠誠,在其過世后,因為遭遇極端天氣,周錦保留的底版全部損毀,而在舊書店里一次無意駐足,使得周錦與父親得以再相逢,當扉頁上的簽名映入眼簾之時,一份關于往事經年的回憶隨即涌上心頭,因此老店主朱傳國在日記中記載到“只要把書放在書架上,總會遇到喜歡的人”。兩鬢斑白的張朝志沉浸在連環畫世界三十余年,為年輕時候的癡迷情結尋找情感落點,“只要把連環畫給我斷了,我也就沒什么活頭了”。墻繪工作者阿恒因為兒時臨摹連環畫走上了藝術道路,如果沒有連環畫的指引,阿恒或許會成為流水線上的操作工人,連環畫既裝點了他的童年,也改變了他的命運,至今還不斷為他的創作提供靈感;女大學生多年苦尋日本歌手玉置浩二的黑膠唱片,當空靈細膩的聲音蕩漾開時,她不禁潸然淚下;沙龍相機維修部不斷收到從全國各地寄來的廢舊膠片相機,每個相機上都會附贈一張紙條,有些紙條上寫的故障,有的紙條上寫的是故事,所以店主陳亞軍說“有時候修復的不僅僅是相機,也是在修復一個故事,修復一段感情”。
(二)“店鋪”的雙重指向
《最后一個店鋪》主線與支線的交替推進,使“店鋪”一詞在敘事中具有了雙重指向,其中第一重指向是作為個體稱謂的存在,即個體經營范疇的獨特性與守店人自身的人生故事。連環畫之家與劉高、一元水酒店與王細英、膠片相機與陳亞軍等等,每一家特殊的小店,都有著各自的人來客往、悲歡離合,來到店里的顧客,有多年的鐵桿擁護者,也有“相見恨晚”的有緣人。六種行業代表了六種不同的文化風情,在行業更替日益迅速的當下,店鋪獨到的經營方式和人文情懷,成為了城市中的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線。
因為同樣的經營初衷和生存境況,使得紀錄片中六個不同屬性的店鋪具備了“最后一個”的共同特質。在紀錄片中,老西關水菱角只有依托特色小吃瀨粉的名號,才能吸引更多的顧客前來品嘗,該片開篇就揭示了店鋪的易址困境,陳家祠店修廣場—搬遷,康王路修地鐵—搬遷,光復路租賃期已到—搬遷,一碗水菱角留下的時代痕跡變成墻上一張張記憶中的老照片。隨著店主身體的每況愈下,一元水酒店的產量也逐年下降,五十多歲的王細英夫婦一個淘米、浸米,一個蒸米,年輕時一天輕松產出200多斤,如今已經“做不動了”;增知舊書店的老店主朱傳國因病去世,他在日記中遺憾地說道“一座城市不能沒有一家舊書店,如果我離開了,他的命運將會如何”。《最后一個店鋪》在雙線的交替推進中完成了作品的雙重敘事指向,傳統技藝在“快”節奏的當下如何才能代代不息,手工作坊式的精細操作,在工業化的飛速發展中如何沿襲,在行業瓶頸的現況面前,是放棄、是轉型,還是易址再戰,紀錄片沒有止于對最后一個店鋪的表層書寫,而是盡可能客觀地展現出行業的真實生存狀態,以此傳達創作者對于從業初心、技藝傳承等方面的深切思考。
三、日常視角下的時代溫情
“社會人文類紀錄片關注的是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它與社會現實有天然的貼近性,它所展現的是社會發展和變遷,是社會里的人的生存狀態與生活際遇、情感方式和思維方式的影像紀錄。”[3]《最后一個店鋪》關注社會生活中普通人的生存境遇,將觸角探向他們的內心世界,拷問新消費語境下人的命運與價值歸宿,這樣的紀實方式使作品有了真實而厚重的情感溫度。在作品中被記錄者提及最多的詞語便是“房子”,這是百姓生活最看重的生活基礎,也是當下最熱門的經濟話題。紀錄片通過房子與店鋪的對比,多次展示守店人在理想國與現實之間的掙扎,讓觀眾深刻思考著物質與精神的依存關系。面對張朝志數萬的連環畫收藏,老伴不停埋怨“你買書的錢拿來做按揭,買套房子現在都增值好多了”,同時金方勇對黑膠的熱愛也給家庭帶來了很大的困擾,他與妻子唯一的一張合影還停留在二十年前的西湖留念。多年以來,妻子無法認同丈夫的執著,兒子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父親也無法給予相應的支持,“我這個店投下去的錢,買一套房子都可以了”。陳亞軍的妻子在支持丈夫事業的同時,還要靠著打零工或者開出租車貼補家用,“四十年下來修了十幾萬臺有多無少,但是想買個好點的房子和車子,還是很困難的”。一邊是房子、妻兒和家庭,一邊是情懷、理想和事業,紀錄片在日常視角下直面守店人“人各有志”下的無奈和堅持,同時又沒有停留在對店鋪經營困境的簡單書寫,而是深入到經營者的精神世界,展現他們淳樸外表下認真生活的人生態度,拋開經營坎坷和身體的每況愈下,對事業的熱愛是守店人數十年精神守望的支柱。一座城市的邊緣角落,一個幾十平方米的逼仄空間,還有一腔熱烈誠摯的情懷,是支撐他們走向幸福的全部依托。
《最后一個店鋪》播出后,很多游客親自前往異鄉都市,品味店鋪里的一張唱片、一碗水酒。可見,通過日常視角展示店鋪背后的百姓故事,書寫溫情時代中的人性之光,是作品獲得觀眾認同的關鍵。在第一集的結尾處,臨街避雨的小朋友露露走進劉高的連環畫王國,連環畫世界里流暢的線條和靈動的人物形象讓露露駐足許久;與此同時,南昌市正在籌建的繩金塔仿古街道向王細英拋出了橄欖枝,為一元水酒店提供幫助,全新的店鋪設計、相互聯動的營銷方案給老店帶來了一個美好的未來;伍文輝的老西關水菱角在天河區的地下廣場找到了合適的鋪位,根據營業額比例收取租金的方式緩解了老店鋪的經營壓力,伍文輝也適時求變,將口感粘稠的水菱角調整出適合年輕群體喜愛的麻辣口味;隨著電商經濟的興起,身處絕境的陳亞軍夫婦看到了一線生機,網點的開業救活了瀕臨倒閉的老店,需要維修的膠片相機從全國各地寄往重慶。憑借著對店鋪的執著堅守,這群守望者最終等到了春天,熟悉的味道再次在餐桌間流轉,泛黃的書籍依然穿梭于煙火人間。
結語
城市的記憶不單單是一座座摩天大樓的拔地而起,還有存留在記憶中的生命熱度和歲月滄桑,《最后一個店鋪》以微記錄的形式探尋行業的存在價值,通過平易的日常視角展示著經營者的悲喜、困頓和堅持。在作品中每一件見證時代的器物或者味道,都形成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層積。創作者將對守望者、記錄者、記憶者的人文關照轉化為對城市、社會、時代的溫情書寫,那些不可替代的文化火種使經營者的人生回味綿長,也讓主顧們在方寸之間追憶著匆匆時光里的不老童年。
參考文獻:
[1]李然.微紀錄片美學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2014.
[2]李春朋,消費文化時代下人文紀錄片創作研究[D].濟南:山東師范大學,2015.
[3]夏麗麗.社會人文紀錄片創作再思考:觀念與倫理[ J ].電影評介,2012(16):18-21.
【作者簡介】? 李 青,女,河南鄭州人,韓國清州大學藝術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媒體文化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廳高校優秀青年人才支持計劃項目“藝術類高校影像藝術人才的培養機制及實踐研究”(編號:gxyq2020200)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