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沙沙在微信里說:“你給我的簽名照有些糊,再拍給我。”
我又發了四張照片給沙沙。
沙沙說:“還是糊,是不是手機有問題?”
“可能是手機鏡頭不好。”我說。
不是手機有問題,而是我的手有問題。我抖,拍不了不糊的照片。但我沒把這個實情告訴沙沙。是的,我是一個手抖的人。手機在輕晃,如水波在涌動。我沒辦法控制手。我越想控制令手不抖,手抖得越厲害。手以輕微的抖動,在和我的意識較勁。較勁的結果是我潰敗而逃。
我從小就是一個手抖的人。我奶奶做針線活,叫我穿針。我左手握著針,右手握著線,眼睛看著針孔,看出斗雞眼,線頭還在針孔外左晃右晃,怎么戳也戳不進去。我握筆寫字特別用力,不用力寫不了字,字會歪歪扭扭,如一團蚯蚓。毛筆字寫不了,一筆一畫如鋸齒。有一次,班級舉行毛筆字比賽,每個人必須寫,還要張貼在文化墻上。一節書法課,我只寫了一個“人”字。書法老師把我的田字簿展示給全班同學,說:“同學們認真評點一下,這個字像什么?”
像兩把掛在墻上的鐮刀。像燕子的尾巴。像芒草的葉子。像我的兩條小辮子。
同學們競相發言,隨之哄堂大笑。老師也笑,說:“我覺得像兩條斗水的泥鰍。”又是哄堂大笑。我真是羞愧難當,漲紅了臉,站了起來,自嘲說:“像阿凡提的兩撇胡子。”
我不是一個愛和自己較勁的人。但我還是練毛筆字,一個人在家里練,照著字帖練。家里有很多廢報紙,我一天寫八張。練習了一年多,我徹底放棄了。無論我多么專注地去寫,每一筆落下去,還是鋸齒狀。我的手在抖。我控制不了。
我還端不了湯菜,菜湯會溢出來。有一次,家里來客人,蒸了一碗肉餅。媽媽在燒菜,使喚我:“你把蒸鍋里的肉餅端上桌。”我拿了一條毛巾墊在手上,端上肉餅,走了五步,把碗扔了。肉餅蒸得太多,湯汁淋在手背,燙得我受不了。我忘記了自己手抖。
我在青年時期,天天與一個攝影師朋友混。我們去信江邊拍鳥,拍漁人,拍落日;我們去銅鈸山拍森林,拍春天的野花,拍湖泊。有時,他把相機給我拍,我會推辭,說:“膠卷那么貴,還是省省吧。”他說:“你跟我玩了這么多年,怎么拍不來相片呢?”
怎么回答呢?我不能說,我是一個手抖的人,拍不了。這是我的隱私,從無外人知道。我媽媽也不知道。這與臉面無關。就好像一個氣質非凡的人,沒必要露出胸口的紅胎記。
我持有生活戒律。戒律可以換成另一個說法:魔咒。魔咒貼在額頭上的條文,就是戒律。我像僧人遵守寺規一樣遵守條文,像河流敬畏河道一樣敬重條文。
我是低血糖患者,必須準點吃飯。我是失眠癥患者,我不熬夜,不喝咖啡,不喝濃茶。我還是一個很容易口腔潰瘍的人,潰瘍似乎能在短短幾秒內爆發,不可抑制。
人體,即我們的肉身,和宇宙一樣神秘,有非常多奇異的現象無法解釋。我每次看經脈圖、穴位圖,就會生出神圣感——人體簡直就是一個星空,經脈和穴位就像星河和星座。
肉身就是自己的大地,河流交錯,山巒起伏。我們作為普通人(非醫學專業),對肉身的了解是非常有限的。我們不知道哪條河流在哪個峽谷因為阻塞形成了堰塞湖,不知道哪個季節會來一場龍卷風,不知道身體的潮汐會引起多大的海浪,地震在什么時間在哪個臟器發生。我們處于燈下黑。暴風雪來臨,我們手足無措,來不及防備。
一個人無論多么強大多么有智慧,面對自己的肉身,都必須承認作為個體的有限性,承認自己無限的無知、局促、恐懼。恐懼就是敬畏。在很多時候,我們得學會原諒自己,別和自己較勁——人在某些方面努力是徒勞的,哪怕是干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比如,我拍不了一張不糊的照片。
因為手抖,我有很多事干不了。我學不了醫,做不了內科手術。我學不了發動機修理,接不了線路。我當不了射擊運動員,射出的箭不知道會飛向哪里。我也學不了畫畫,入微的神采和氣象不會在我的筆下誕生。但是,干不了這些事,又有什么關系呢?
假如一位女士和我共進晚餐,我給她夾菜,她看到我手抖,會以為我非常激動。她會暗自甜蜜,我不會告訴她真相。
因為恐懼深淵、恐高,有很多神奇險峻的地方,我去不了、玩不了。我無法領略懸崖的風度,無法攀巖,無法跳傘,甚至摩天輪也坐不了。我不遺憾。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肉身邊界。人在自己的邊界之內生活。從這個角度上講,任何人都很渺小。當我這樣想,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活得十分坦然無畏,我不會覺得孤獨,即使我天天窩在家里。無論好的壞的,屬于我的,我都欣然領受。或許,這就是順從肉身的命運。
(摘自《雨花》,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