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靜
陳獻章(1428-1500),字公甫,號石齋,廣東新會人,因長期居住在江門白沙村,世人尊稱其白沙先生,是明代中期一位具有承前啟后意義的思想家。他早年信奉朱子之學,屢試不第,遂歸鄉精研學問,不滿當時學術界一味因循程朱,恪守宋人矩矱的習氣,提倡“自得”之學,上承陸九淵,下開王守仁,開啟了明代心學的傳承。明末清初著名學者黃宗羲在梳理明代學術源流時曾言:“有明學術,至白沙始入精微……至陽明而后大”[1],足見陳獻章在明代心學形成和發展過程中的重要作用。與一般學者不同,陳獻章學問大成之后,并沒有隱居著述,不問世事,而是在白沙鄉間課徒講學,作育人材,故而其傳世著作不多,且大部分是與師友、學生往來問學的書信、詩文,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主題就是閱讀的觀念和方法。通過對這些零散論述及陳獻章治學取徑的梳理可以發現,其閱讀思想是在長期思考和實踐基礎上,針對當時“述朱”學風的弊端,形成了旨在系統回答“為什么讀”和“怎么讀”等問題的一套完整理論體系,既開風氣之新,又為學子提供了可操作的方法,不僅起到打破了明初以來沉悶學風的作用,且對當代社會閱讀環境、讀者閱讀習慣的培育仍具有現實意義。
前人對陳獻章生平、著述資料的整理,是研究陳獻章閱讀思想的基礎,其中較有代表性的成果包括:(1)陳獻章論著輯錄及整理,據筆者不完全統計,自《四部叢刊》三編收入《白沙子》以來,以全集或選集形式整理出版的有十余種,其中全集點校本以《陳獻章集》(1987)和《陳獻章全集》(2019)[2]影響最大,特別是《陳獻章全集》,后出轉精,較前者增補了390余篇,是目前收錄陳獻章詩文論著及相關資料最全的一部。(2)人物生平及學術思想的整體研究,較有代表性的如《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中的《陳獻章評傳》(1998),張運華的《陳獻章學術思想研究》(2010),黎業明的《陳獻章年譜》(2015)等。(3)陳獻章思想專題研究,涉及的領域包括:哲學(心學)[3]、教育學[4]、詩學[5]、經學[6]、美學[5]等各個側面。下面就以上述資料為線索,探析陳獻章的閱讀思想及其價值。
陳獻章畢生以收徒講學為業,如何幫助學生正確看待書本知識,將其從明初以來僵化的學風中掙脫出來,進而尋求真正有效的讀書方法,是其學術和教育思想的重要內容。對于陳獻章在思想史上的貢獻,粵籍著名歷史學家容肇祖先生總結:“陳獻章的思想,他的重要的貢獻,是要將各人的思想由書本的束縛及古人的奴隸之下解放出來”[7],對陳氏學說的評價可謂切中肯綮。相比陳獻章哲學思想研究,前人對這方面的關注還比較少。下面將從閱讀價值論、閱讀目的論、閱讀方法論、為學次第論四個方面,對陳獻章的閱讀思想進行解析。前兩者主要解決“為什么讀”的問題,后兩者則指向“如何讀”的路徑。
閱讀價值論是指人們關于閱讀活動性質和價值的論述。一般來說,人們的閱讀價值論,是基于對文本、典籍意義的理解而生發的,因此,廣義的閱讀價值論包括了人們對文本、典籍、閱讀活動意義的全部認知[8]。而對閱讀的價值認知,是指導人們閱讀的宏觀思想,直接決定了目標和方法上的取向,在閱讀思想中居于基礎地位。自儒學成為皇權社會正統思想以來,以“文本尊重”“經典崇拜”[9]為表征的,高度認可典籍、閱讀作用的價值觀念是讀書人的普遍認知,這是理解陳獻章閱讀價值觀的邏輯起點。
陳獻章的早年經歷與普通讀書人并無不同,生于嶺南僻野,“少無師友”[2]41,所幸天資聰穎,讀書過目不忘,遂苦研制藝之道,年方弱冠便考中了舉人,但兩次參加會試,均名落孫山。期間,將大量精力耗費在八股文和科考奔波上,令陳獻章感到十分苦悶:“汩沒于聲利,支離于秕糠者,蓋久已”[2]41,于是慨然放棄舉業,前往江西臨川追隨著名學者吳與弼(號康齋)學習,始覺“嘆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2]41。在康齋指導下,陳獻章保持一貫的刻苦態度,系統閱讀了大量經典著作,“其于古圣賢垂訓之書,蓋無所不講”[2]195。然而,書讀了不少,陳獻章卻始終覺得“未知入處”[2]195,也就是說無法深切體會書籍中蘊含的道理。從師學習半年多后,陳獻章返回家鄉,自筑一臺名之“春陽”,繼續日夜苦讀其中,“日靠書冊尋之,忘寢忘食”[2]195,甚至“旁及釋老、稗官、小說”[2]1302,堅持了很長時間,仍然一無所獲。此時他開始反思,讀書的價值和意義到底是什么?一味讀書,看上去知識在不斷增長,但“吾此心與此理未有湊泊吻合處也”[2]195,書中所述都是往圣先賢的智慧結晶,但是若不能與讀者產生內心共鳴,將書中的道理融會貫通,那么,即使書讀得再多,仍然我是我而書是書,是不可能達到“作圣之功”的。再結合當時的社會風氣,讀書人汲汲于科名,徒誦章句,墨守成規,不思考圣賢作書的本義,這樣的閱讀有什么意義?經過了長時間的靜坐思考,陳獻章終有所悟,在《古蒙州學記》中,他對兩漢以來墨守訓詁、辭章的學風提出了批評:
由斯道也,希賢亦賢,希圣亦圣,希天亦天。立吾誠以往,無不可也。此先王之所以為教也。舍是而訓詁已焉,漢以來陋也;舍是而辭章已焉,隋唐以來又陋也;舍是而科第之文已焉,唐始濫觴,宋不能改,而波蕩于元,至今又陋之余也。[2]34-35
“先王”留下書籍,是希望后世之人能夠通過文字記載體悟“先王之道”,不體悟經義之本,而汲汲于文字之學,甚至人為地劃定疆界,禁錮人們的思想,流弊所及,閱讀的價值蕩然無存。而一味苦讀,乃至皓首窮經,乍看頗足稱道,但若為辭章所縛,書讀得越多,吸收的糟粕也越多:“圣人與天本無作,六經之言天注腳。百氏區區贅疣若,汗水充棟故可削。世人聞見多尚博,恨不堆書等山岳。……讀書不為章句縛,千卷萬卷皆糟粕。”[2]443將六經比作“糟粕”,在程朱理學盛行的明代,可謂“石破天驚”了。與之相對,那些脫離尋章摘句窠臼,直指經義本源,以我心去體悟圣人作書之心的閱讀,在陳獻章看來才是可取的。
從上面的引文不難得出:陳獻章是質疑典籍和閱讀的意義的。那么,他真的反對讀書嗎?其子景易在潮連(今江門市東北部)讀書期間,陳獻章特意賦詩勉勵:“日往則月來,東西若推磨。及時愿有為,何啻短檠課。強者能進取,不能空墜墮。四書與六經,千古道在那。愿汝勤誦數,一讀一百過。”[2]423詩的后半段,還舉了邵雍、范仲淹的例子來激勵兒子珍惜光陰,勤學苦讀。在《尋樂齋記》等文中,陳獻章亦開宗明義地說:“書者,圣賢垂世立教之所寓也”[2]59“圣賢之言具在方冊”[2]22,對于典籍價值的認知,與當時的主流觀點并無顯著區別。
可見,陳獻章并不真正反對讀書,相反,在教子課徒過程中,他還不斷強調勤學苦讀的重要性。他反對的只是“記誦而已耳,詞章而已耳”[2]23的讀書之法,一味因循、不解經義的學風。在《道學傳序》中,陳獻章清晰地闡釋了自己的閱讀價值論:
《六經》,夫子之書也。學者徒誦其言而忘味,《六經》一糟粕耳,猶未免于玩物喪志。[2]24
六經是孔子整理的前代典籍,是被歷史證明了的經典,后人取法的對象。但是后學舍本逐末,只知記誦不求真義,如此,書讀得越多,離真正的道理愈遠,人們沉迷于詞章之學,六經反而變成導人“玩物喪志”的糟粕。在陳獻章看來,這種閱讀是毫無意義的,而他認可的閱讀價值觀是——“求其味”,即突破文字的限制,直達書中真義。那么,如何才能“求其味”呢?作為一名負責任的老師,陳獻章給出了一套體系化的“答案”。
首先明確的是閱讀的目的,即通過閱讀希望達到的效果、目標。陳獻章認為,閱讀的真正價值在于“求其味”,閱讀的目標是去追尋蘊含在文字中的書籍之“味”,那么,如何才能判斷是否得其味呢?此時就需要一個可被感知的標準。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陳獻章提出了其學說的核心觀點——“自得”,并以讀書求學之事為例,論述“自得”的含義:
采諸儒行事之跡與其論著之言,學者茍不但求之書而求諸吾心,察于動靜有無之機,致養其在我者而勿以聞見亂之,去耳目支離之用,全虛圓不測之神,一開卷盡得之矣。非得之書也,得自我者也。蓋“以我而觀書,隨處得益;以書博我,則釋卷而茫然。”[2]24
書籍之“味”,不只要從文本中求之,更要以“吾心”求之,從而達到“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鳶飛魚躍,其機在我”[2]30的“自得”之境,即不被文字所累,不以外物為羈,以個人的主體精神去領略、把握事物的根本規律。此時,雖從讀書而有所得,但所“得”者不僅僅是書中的知識,更重要的是內心世界的豐富,個人意識、主體精神的覺醒。
在陳獻章的哲學體系中,“自得”與“自然”是同等概念,在給得意弟子湛若水的信中,陳獻章自我剖析:“此學以自然為宗者也……自然之樂,乃真樂也,宇宙間復有何事?……今之學者各標榜門墻,不求自得,誦說雖多,影響而已,無可告語者。”[2]253何謂自然之樂?在《尋樂齋記》中,陳獻章系統闡釋了這個問題,他以周敦頤、二程兄弟與弟子論“仲尼、顏回之樂”為例,說明“圣賢垂世立教之所寓者,書也;用而不用者,心也。心不可用,書亦不可廢,其為之有道乎!”[2]59強調書籍價值的同時,更重視在讀書過程中是否用心,是否能夠有自己的體悟,所謂“仲尼,顏子之樂,此心也;周子,程子,此心也;吾子,亦此心也。得其心,樂不遠矣。”[2]59不論是“得其心”還是“自然之真樂”,陳獻章反復申說的就是閱讀過程中的主觀感受第一性,能夠“自得”的閱讀才是真正有樂趣的閱讀。從目的論的角度闡釋,亦即讀書的目的不是為了記誦辭句,寫下錦繡文章,不是為了科場奪魁,求取功名利祿,甚至不是為了經世致用,揚名顯家,而只是能夠達到“自得”之境,讓心靈獲得最大程度的自由。在《藤蓑》詩中,陳獻章對上述觀點進行了非常通俗的解釋:
千卷萬卷書,全功歸在我,吾心內自得,糟粕安用那。[2]389
閱讀的目標,不在追求數量,而在“吾心”能得“其用”,讀一卷便應有一卷的收獲,書中記載的知識、道理能夠為我所用,這才是真正能得其味的閱讀,快樂的閱讀,“知此者謂之善學,不知此者雖學無益也。”[2]30
能讓“吾心”有獲得感的閱讀固然是值得追求的,但作為指導閱讀的方向難免抽象,陳獻章又根據自身經驗,總結出一些具體的讀書方法。
首先,“求諸心”是陳獻章讀書之道的總原則。“為學當求諸心,必得所謂虛明靜一者為之主,徐取古人緊要文字讀至,庶能有所契合,不為影響依附以陷于徇外自欺之弊,此心學法門也。”[2]92-93按照陳獻章的認知,讀書之人首先應當靜坐思考,摒除干擾,體悟自然之道,然后再取書冊觀之,以文字證內心之所得。顯然,這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認識論,“古之善學者,常令此心在無物處,使運用得轉耳。學者,以自然為宗,不可不著意理會。”[2]252說的就是求諸心的具體辦法。后文在闡釋陳獻章為學次第論時還會再討論這個問題。從閱讀方法論的角度,“求諸心”的作用在于,鼓勵學者在讀書求學過程中以“我”為主,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不拘泥于文字,以內心所得為指歸。就像陳獻章教導學生時所說,“學無難易,在人自覺耳。才覺退便是進也,才覺病便是藥也。眼前朋友可以論學者幾人?其失在于不自覺耳。”[2]251能夠“自覺”的學問才是真正的學問,舍此,不過是拾人牙慧而已。故而陳獻章指出:“讀書非難,領悟作者之意、執其機而用之、不泥于故紙之難也。”[2]203苦讀、勤讀等需要下功夫去做的事情都不算難事,通過閱讀,領會作者創作之意旨,進而為我所用,達到“活學活用”的效果,此等閱讀,才是“自得”的閱讀,而其法門,也同樣是從“我心”求之。
其次,“貴疑”是閱讀過程中始終堅持的首要原則。指導學生讀書時,陳獻章從不同角度多次闡釋了這一觀點。正面論述的,如“圣賢之言具在方冊,生取而讀之,師其可者,改其不可者,直截勇往,日進不已,古人不難到也。”[2]22這是讀書的基本原則,對待“方冊”中記載的“圣賢之言”,要客觀地認識其內容價值,既不自大,更不盲從。這樣長期堅持下去,“疑而后問,問而后知,知之真則信矣。故疑者進道之萌芽也,信則有諸己矣”[2]112,帶著疑問去讀書,發現問題主動提問,可以是問自己,也可以向老師求教。解決疑惑后,才能判斷書冊中記載的知識是否有真正的價值,只有多吸收“真知”,才會日漸形成自己的思考、觀點。因此也可以說,“貴疑”是求學讀書的第一步,“疑者,覺悟之機也。一番覺悟,一番長進。章初學時亦是如此,更無別法也。凡學皆然,不止學詩,即此便是科級,學者須循次而進,漸到至處耳。”[2]220學會提問,是求學者入門的標志,陳獻章講究“自得”之學,何以自得?“貴疑”是實際操作中的關鍵法門,讀而不思、無問,讀畢之后自然是“書是書、我是我”;讀而后思,提出自己的疑惑,提問的同時,求解的方法也隨之自然清晰,如此得來的知識才能內化為自己的積累。
除了正面強調“貴疑”的讀書方法,陳獻章還從反面闡釋了盲從的危害。“我否子亦否,我然子亦然。然否茍由我,于子何有焉。”[2]388學生尊敬老師,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但在讀書求知這件事上,卻不能一味順從。所謂“學無先后,達者為先”,做老師的“應聲蟲”,學生是不會有真正的收獲的。不僅對待“師說”要勇于“質疑”,即使是世人公認的經典,也不可省略思考、提問的過程而“輕信”之,“往古來今幾圣賢,都從心上契心傳。孟子聰明還孟子,如今且莫信人言。”[2]916就算是孟子那樣的亞圣,其學說、言論也受所處時代、自身知識背景的限制,后人讀圣賢著作,仍然要堅持以我為主,敢于提出自己的見解。
然后,堅持不懈、勤學苦讀是前人實踐已證明的讀書求知的必經之路。前文引述了陳獻章寫給兒子的勉學詩,其主旨就是勉勵后輩像先賢一樣勤奮學習。在教育學生時,陳獻章同樣強調刻苦、勤學的重要性,他專門寫下《戒懶文示諸生》,告誡青年學子“細看萬事乾坤內,只有懶子最為害”[2]450。讀書為學,精于勤而荒于嬉,青年人正處求知的黃金階段,逝去的時光不再回還,“后生所急者何?后生所畏者何?轉瞬來,便都望三十四十,不自激昂、不自鞭策,將來伎倆又似拙者模樣耳,奈何奈何!”[2]329念念師心,躍然紙上。
勤學一時容易,長期堅持則難。陳獻章充分考慮到這一點,激勵學生要在學習過程中堅定信念,“(林)輯熙今認得路脈甚正,但須步步向前,不令退轉;念念接續,不令間斷,銖累寸積,歲月既久,自當沛然矣。”[2]286既然學問的路子是“正”的,那么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在正確的道路上堅持前行,以期獲得最終的收獲。在給何時矩的信中,陳獻章也表達了類似的意思:“人須有遠大見識,方做得遠大事業。如為學要積累,也須得二三十年,然后可望發越。”[2]333讀書為學,并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需要學者數十年如一日的長期積累。年輕人意氣風發,善立志而缺乏后勁,常常出現一種情形,初學時情緒激昂,直可“凌駕古今”,氣勢一旦回落,便又“墜千仞之淵”,這些都是青年學子常見的問題。陳獻章認為這是“心不寧靜”,意志力薄弱的表現,應該在學習過程中盡力克服。
為學次第,通俗地說就是學習的順序。古人談為學次第有兩個層面的內容:第一層面是閱讀的書目次序,比如朱熹認為《大學》是“初學入德之門也”“而《論》《孟》次之”[10];第二層面則是對讀書治學,乃至修身立世整體路徑及其相互關系的宏觀論述,如明代高拱的《古人為學次第論》,重點討論“崇德”與“廣業”的次序和實現途徑[11]。后者已經超越了閱讀思想的范疇,屬于教育理論的內容。在陳獻章的著述中,關于閱讀的書目次序并無明確說明,其討論的為學次第主要是第二層面的內容,從中可略窺“閱讀”在陳氏整個思想體系中所居的位置,以便以更加系統的視角理解其關于“讀書”與“為學之道”關系的思考。
在《與林郡博(輯熙)》的書信中,陳獻章較為系統地闡釋了其對“為學次第”的認識:
夫人所以學者,欲聞道也。茍欲聞道也,求之書籍而道存焉,則求之書籍可也;求之書籍而弗得,反而求之吾心而道存焉,則求之吾心可也。[2]292
首先明確為學的終極追求是求“道”,而“道”充斥于天地間,需要人們用心去體悟,書籍是獲取“道”的一條重要媒介,但并不是唯一的途徑,只要能夠“聞道”,可求知于書籍,亦可求之于“吾心”。接下來,陳獻章重點論述了讀書與“養善端”“自得”之間的先后次序:
夫養善端于靜坐而求義理于書冊,則書冊有時而可廢,善端不可不涵養也,其理一耳。……詩、文章、末習、著述等路頭,一齊塞斷,一齊掃去,毋令半點芥蒂于我胸中,夫然后善端可養,靜可能也。……到此境界,愈聞則愈大,愈定則愈明,愈逸則愈得,愈易則愈長。存存默默,不離頃刻,亦不著一物,亦不舍一物;無有內外,無有大小,無有隱顯,無有精粗,一以貫之矣,此之謂自得。[2]292
可見,陳獻章認為治學的取徑是:靜坐+讀書-養善端-自得。靜坐和“求之書冊”都是養成“善端”,進而達到“自得”之境的手段,且二者的排序,靜坐是在觀書之上的,“學勞擾則無由見道,故觀書博識,不如靜坐。”[2]364“為學須從靜中坐養出個端倪來……若未有入處,但只依此下工,不至相誤,未可便靠書策也。”[2]180與前述“自得”“求諸心”的心學理論一以貫之,強調主觀第一性,真知須從自身體驗出發,而讀書只是“自得”的手段而非目的,如果苦讀影響到了心的自由,讀書甚至可以被暫時放棄。
這樣看來,陳獻章一面教育學生要“貴疑”“勤學”“戒懶”,另一面又讓他們將各種文字記載“一齊掃去”,似乎是互相矛盾的。那么,他的真實主張到底是什么呢?應該說,這里說的“書冊可廢”,與前面強調的“勤誦讀”并不矛盾,而是一個何者第一性的問題。在心學大師陳獻章看來,“心”的自由是最重要的,讀書為學所求的不過是鳶飛魚躍的“自得”之境,在摸索到心學門徑,也就是獲得心靈解放之前,一味苦讀會影響學者的感知力,成為其求“自得”的障礙。因此,陳獻章反復申說的旨意可用一句話概括:“自得之,然后博之以典籍,則典籍之言我之言也。”[2]1302“自得”之后,再去廣泛閱讀,書中的內容才能真正被消化吸收。而且在古代社會,讀書人普遍“不識稼穡”“不事生產”,缺少直接接觸社會、自然的渠道。雖然陳獻章主張要先“養善端”,但是在指導學生時,也注意結合實際,教導其讀書的方法,比如叮囑即將回歸家鄉的學生:“歸去遼陽,杜門后,可取《大學》《西銘》熟讀,求古人為學次第規模,實下功夫去做。黃卷中自有詩友,惟及時為禱。”[2]182也并不反對學生從書本中求取自然之道。
上述主張是陳獻章結合自身經驗,經過多年深入思考后提出的。事實上,從他的求學經歷來看,讀書一直占據了非常重要的地位。陳獻章少年成名,后來追隨康齋先生學習,回到家鄉后又筑春陽臺苦讀,沒有之前的積累,其學說就成了無本之木。但是,有感于多年陷入書山文海而無所得,特別是在強烈的匡扶“時弊”的責任感驅使下,陳獻章提出了“自得”之說,強調精神解放的樂趣,呼吁青年學子學會不為外物所累,依托“吾心”追求自然之道,自有其時代進步意義。今天要深入理解陳獻章的思想,也不能脫離其時代背景。
任何一種學說都不可能脫離其所處的時代而存在,陳氏學說也是如此。陳獻章生于經濟較為發達的嶺南地區,開放的民風、比較活躍的商品流通活動為其創立新說提供了豐沃的土壤。而對明初以來日益僵化教條的程朱學說的反思,對汲汲于功名利祿的讀書觀的批判,以及理學中的心學淵源,是陳獻章閱讀思想誕生的直接誘因。
理學,或稱“道學”,產生于宋代,是宋元明清幾代的“正宗文化和官方哲學”[12]。自南宋后期程朱理學占據統治地位后,歷代帝王均將朱子學說列為“正統思想”。至明代初年,朱元璋為了加強對思想領域的控制,更是不厭其煩地申說:“一宗朱氏之書”,要天下士子“非五經孔孟之書不讀,非濂洛關閩之學不講。”[13]將朱子學說厘定為選拔人才的標準,因此,明初諸儒皆以朱子門生為榮。歷史上的程朱理學,完成了構建儒學哲學體系的歷史使命,讓在唐代已“危機重重”的儒學重新煥發了生機,對中國思想史的貢獻毋庸置疑。但是,當一種學問走上廟堂,變成“祭祀”與“叩拜”的對象后,原本鮮活的學問便開始失去生命了,朱子學說便是如此。有學者在總結明代理學發展時將明初總結為“述朱期”,頗能說明這一階段學術活動的特點。由于朱子學說已被官方蓋棺定論為思想界之“正統”,后世諸儒便只能亦步亦趨,以“述朱”為己任,既沒有勇氣,更缺乏動力去創立新說,明初沉悶的學風由此形成。
明初大儒亦無不以朱子支流自居,謹守學派家法,不敢越雷池一步。“原夫明初諸儒,皆朱子門人之支流余裔,師承有自,矩矱秩然。曹端、胡居仁篤踐履,謹繩墨,守儒先之正傳,無敢改錯。”[14]理學大師薛瑄論讀書之道,要求學子“但當依朱子精思熟讀,循序漸進之法,潛心體認”[15]。章懋直接提出:“經自程朱后不必再注,只遵聞行知,于其門人語錄,芟繁去蕪可也。”[16]5其時學風可見一斑。
那么,一味“述朱”帶來的后果是什么呢?當權威的力量過于強大,學術界只許因循,而不鼓勵創造時,必然導致學說的活力日漸流失。“述朱”變成一種習慣后,知識階層漸漸養成了恭謹順從的性格,缺乏創新的能力,放松對自身人格修養的追求。表現在政治上,是經過明初的銳意進取后,明代中葉的政治腐朽、宦官干政,而面對江河日下的國運,不論是朝堂還是江湖中的大儒,卻都拿不出可行的匡扶之道。這樣頹喪的國勢學風,又反過來導致程朱理學對青年學子失去吸引力,僅僅將其作為謀求利祿的進身之階。可以說,突破朱子學說的桎梏,尋求“理學危機”的解決之道,是當時學術界最強烈的呼聲。而陳獻章則是明代諸儒中較好完成了理學革新的第一人,是程朱理學向心學過渡的關鍵人物。他的學說正是建立在對僵化的程朱學說的反思,以及對明初以來一味“述朱”學風的批判之上的。因此,朱子讀書法講究“居敬持志”“將心貼在書冊上,逐字逐句,各有著落”[17],陳獻章便要人們“求自得”。明初諸儒不允許讀書人質疑往圣先賢的著述,陳獻章便說“訓詁”“辭章”是漢唐以來陋習,“科第之文”更是貽害數百年的“陋之余也”[2]35。
追尋自然之道,匡扶理學危機,是陳氏學說提出的宏觀背景,具體到其閱讀思想,還有更加直接的原因。前文介紹了陳獻章的早年經歷,事實上,青年時期的陳獻章與一般讀書人并無不同,然而,多年的科考經歷讓他心生厭倦,不滿汲汲于“聲利”,學問“支離”破碎的現狀,這才輾轉游學,苦讀靜思多年后創立新說。因此,陳獻章的許多關于讀書之道的論述,都是針對科舉制藝之文而發的,是對當時士大夫讀書目的功利化傾向的批判和匡正。
自唐代實行科舉取士以來,科舉考試給貧寒士子提供了改變命運的機會,為歷朝歷代選拔了大量優秀人才,其歷史進步性毋庸置疑。但是,明朝建立后,規定應試文必須仿宋“經義”,逐漸形成了出題范圍局限于四書五經,格式嚴格固定的“八股文”。至此,考試內容越來越狹窄,對應試者思想的禁錮越來越嚴密,科舉考試日益失去其進步性。特別是明中葉以后,政治腐朽,貪污橫行,舉子在巨大的現實利益刺激下,愈發沉迷于制藝之文,希望科舉奪魁,求取功名利祿,而不再關注讀書人的社會責任。著名學者章懋在《原學》篇中就曾痛心疾首地申斥這種現象:
今之學則又異于是矣!心性之教不明而功利之私遂淪浹而不可解,傳訓詁以為名,夸記誦以為博,侈辭章以為靡,相矜以智,相軋以勢,相爭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聲譽,身心性命竟不知為何物。……然要其所為,不過為假仁襲義之事,終不足以勝其功利之心,其去圣學也遠矣。[16]6
陳獻章略長于章懋,同樣對當時功利主義盛行的局面感到不滿。成化年間,陳獻章受朝廷征召來到京師,章懋前往問學,二人的一段對話頗能說明其觀點:
白沙云:“我無以教人,但令學者看‘與點’一章。”予(注:章懋)云:“以此教人,善矣。但朱子謂專理會‘與點’意思,恐入于禪。”白沙云:“彼一時也,此一時也。朱子時,人多流于異學,故以此救之;今人溺于利祿之學深矣,必知此意,然后有進步處耳。”[18]
可見,救拔世人于利祿之海,是被陳獻章引為己任,并在教學活動中始終堅持的目標。他倡導“自得”的閱讀目的論,針對的是讀書為求利祿的“時弊”;他主張“靜坐”“養善端”,則是希望能夠匡扶當時浮躁的社會風氣,“去駁雜支離之病”[2]289。
陳獻章強調,學者應當成為學問的主人,而非科舉考試奴役的工具,當然是具有進步意義的。但無法否認的是,自古以來,讀書求學除了有追求學問的一面,同樣也有實用主義的一面,即便不考慮“治國平天下”的崇高理想,寒窗十年也至少希望求得個“學以致用”,科考求仕就是最有效的途徑。那么,到底應該如何看待讀書與仕宦之間的關系?如果不能妥帖解決這個問題,陳氏學說在青年學子中的說服力是要大打折扣的。對此,陳獻章也早有準備。
他認為,讀書人應當先“立志”,“文章、功業、氣節,果皆自吾涵養中來,三者皆實學也”,但是如果“大本不立”,蠅營狗茍于眼前利益,“其志不足稱也。”所以讀書為學,必須先弄清楚這個道理,立下遠大志向,不忘本心,“自然成就得大”[2]90。對于讀書和求仕之間的關系,陳獻章認為:“夫學以求仕之所施,仕以明學之所蘊,如表里形影然。”[2]48學習是為仕宦做準備,仕宦則又可進一步領會學問中蘊含的道理,二者辨證統一,并無矛盾。再舉歷史上公認的政治家與學問家進行對比,前者施政濟民,后者著書立說,取徑不同,但即使讓他們交換位置,“易地而處之,有不相能者乎?”[2]49可見,陳獻章并不反對科舉入仕,他反對的是當時那種學術利祿化,嚴重缺乏精神追求的不良學風。在他看來,讀書本就是“為己”,追求“自得”之樂是閱讀的根本目的,但是只要是暗合于“自然”之道的學問,在處理社會事務,為官施政時也是同樣有效的。應當說,陳獻章的主張在當時看來確實是“對癥下藥”“針砭時弊”的良方,這也是其學說創立后,能夠在青年學子中產生巨大影響的根本原因。
任何學說的建立都不是憑空產生的,特別是強調傳承有序的理學家,更加重視對前代理論成果的吸收和容納。陳獻章學說的基礎——“主靜”,“可謂直接出于周程”[19],已經是學界公論。陳獻章本人也并不諱言此點,他在《書蓮塘書屋冊后》中說,“(《遺書》云)‘見靜坐而嘆其善學,曰:性靜者,可以為學。’二程之得于周子也,朱子不言,有象山也。此予之狂言也。”[2]89與學生的書信中,對此有更詳細的解說:“此一靜字,自濂溪先生主靜發源,后來程門諸公遞相傳授,至于豫章、延平二先生尤專提此教人,學者亦以此得力。”[2]210也就是說,“靜”的主張是周敦頤發源,經二程及其門人繼續完善,再被陳獻章深入闡發的。當然,白沙學派的學術淵源遠不止此,遠及孟子,近則宋明諸儒,都是陳獻章取法學習的對象,由于與本文主題關聯不大,在此不再展開論述。提出其理論來源的問題,一方面是為了說明陳獻章學說的建立由來有自,是經過苦讀、深思之后,對理學理論的重新構建與發展;另一方面,學說提出的過程,也恰好可與其“貴疑”的讀書治學方法相印證。
至此,已對陳獻章的閱讀思想進行了較為全面的闡釋,最后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就是陳獻章閱讀思想的現代價值。關照現實,是人文社科研究的使命,閱讀史研究也不例外。陳獻章生活的時代,距今已有四百多年,那么,其閱讀思想對于當今社會還有現實意義嗎?
首先,對陳獻章閱讀思想的系統總結,是對閱讀史研究體系的有力補充,豐富了我國古代閱讀史的內容,并為圖書館閱讀推廣工作提供了內容支撐。中國閱讀史是20世紀九十年代后,在西方閱讀史研究范式影響下興起的一個新興研究領域。2017年底,十卷本《中國閱讀通史》正式出版,結束了中國閱讀史無通論著作的局面。在宏觀、全景式的研究取得豐碩成果之后,下一階段的中國閱讀史研究必然轉向對分眾、區域、個人閱讀史的關注[20]。中國古代閱讀歷史悠久,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理應被今天的中國人繼承并發揚。但對于普通人來說,除了歷史維度的“宏大敘事”,也需要基于個人或者族群體驗的“細小敘事”,后者更容易讓人們產生牢固的文化認同。從學術本身的角度來說,歷史總是由一個個鮮活的人及其經歷的事構成的,對于個人閱讀史和閱讀思想的研究,是中國閱讀史研究的重要分支。而對個體的研究,又反過來展現了中國閱讀史的多面向,以及閱讀思想的復雜性,有助于更加立體地認識中國古代閱讀傳統。從全民閱讀工作的角度,陳獻章的閱讀思想,在摒除了唯心主義成分后,仍不乏閃亮的思想光芒,對其進行系統梳理,可為圖書館閱讀推廣工作,特別是地方文化推廣,提供高質量的內容供給。
其次,“自得”的閱讀目的論,提示我們對閱讀的當代功能和意義進行深入思考。前文已提及,中國古有“文本崇拜”的傳統,“書香繼世”的家風源遠流長。在這種文化傳統浸潤下,雖然時移世易,但認可閱讀價值和功用的觀點還是在國人中占據主流。通俗地說,人們普遍認同“讀書有用”“閱讀是有意義的”,宣傳推廣也在更多地強調閱讀是“美好的”“有益的”。但是,閱讀的“美好”到底體現在哪里?閱讀的樂趣何在?怎樣判斷閱讀是否有效呢?對于這些問題,專家學者基于自身體驗,給出了許多感性的闡釋,但是尚缺乏理性的思考和系統的闡釋。似乎人們只要認可閱讀的意義,閱讀的樂趣就會自然獲得一般。實際上,對于普通讀者來說,是需要一個可感知的、能夠衡量閱讀效用的標準,在研究者沒有給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之前,功利主義閱讀觀必然大行其道。因為基于個人體悟的閱讀體驗過于抽象,讀者自然轉而尋求通過閱讀能夠直接獲得的社會或經濟效益。閱讀行為本就兼具工具屬性和精神屬性,“入門級”的閱讀,其工具價值體現得尤為明顯,在閱讀能力有限時,實實在在的“獲得感”也是激勵讀者堅持下去的最好動力。但是,一味滿足于知識數量的累積,不去追尋書本背后蘊含的道理,讓知識內化為自身的修養、學識,或者說在功利價值之外毫無更深層次的閱讀精神追求,就會出現陳獻章所批判的種種弊病,用我們今天的話說便是“讀死書”“死讀書”。針對明中葉頹喪的學風,陳獻章基于自己的思考,提出了一套解決方案。一種有生命力的學說的創立,總是適應了當時社會發展的客觀需要。“求自得”是陳獻章為當時學子樹立的閱讀功用標準,帶有強烈的唯心主義色彩,今天我們固然不必拘泥于此。但是,也應注意到,宣揚閱讀的精神屬性,倡導人們在實用主義目的外,加強閱讀的體驗感,重視對文本的深度互動,特別是追尋書本與現實生活、與心靈成長之間的關聯,在全民閱讀持續深入推進的當下,仍是十分必要和迫切的。
最后,在“書香社會”建設過程中,應當大力倡導“貴疑”的閱讀方法。“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習過程中“思”與“讀”的辨證關系,是中國古代閱讀理論的重要命題。陳獻章的可貴之處,是在學界一味“述朱”的年代,勇敢地教導學生質疑經典,反對一切對思想的禁錮。讀書的樂趣在于對新知的探索,閱讀-質疑-尋找答案-解決問題的過程也更加符合思維邏輯。同時,尊重傳統不等于盲從,在新的時代背景下,對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才是主流,而“貴疑”的閱讀方法,是避免思想僵化,促進學術與思想健康發展的有效途徑。
綜上,對明代大儒陳獻章的閱讀思想及其現代價值進行了梳理和闡釋。作為明代唯一從祀孔廟的嶺南學者,陳獻章在學術和思想史上的地位得到了后人極高的評價,其最大的歷史貢獻,在于“蓋自是天下學道者,浸知厭支離而反求諸心。”[2]1398讓一代學者從程朱理學的桎梏中解脫出來,直接啟迪了明代心學的發展,于思想解放功不可沒。毋庸諱言,作為一種學術思想,陳獻章的主張過分夸大了心的功用,是典型的唯心主義。清代學者批判明儒學問空疏,主要就是指責心學家過分強調“以悟性為宗”[21],一味面壁求悟,以至“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22]。從中亦可見到,對于學術發展來說,只有永遠保持對社會現實的關注,回應人們的現實需求,才能不斷為其注入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