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 甜
聯合國的薩布蘭德·汗(Sarbuland Khan)先生有言,信息技術為殘障人士打開了新世界[1]。早在2006年,聯合國就將國際殘疾人日的主題定為“信息無障礙”。無線傳播、有線傳播以及觸摸屏等技術的迅速發展,為視力障礙者獲取無障礙格式版作品(以下簡稱“無障礙格式版”)提供了可能。借助盲文觸摸顯示系統、文字語音轉換系統、錄音合成器技術、DAISY系統、Kindle盲文格式等,視力障礙者可以訪問數以萬計的作品。遺憾的是,全球仍有數千萬人無法獲得已發表的作品。據世界衛生組織的調查,全世界約有3.14億視力障礙者,其中90%的視力障礙者是生活在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國家的低收入階層[2]。與龐大的視力障礙者人數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只有不到10%的已出版作品以無障礙格式版的形式向社會提供[3]。信息獲取權是一項基本人權,該項權利的實現是人類發掘個人潛力,打開就業、健康、文化生活和政治參與之門的先決條件。2006年12月31日,聯合國大會通過了《殘疾人權利公約》,指出避免現有知識產權法律對視力障礙者交流、獲取教育科學文化資源設置不合理的障礙。然而,在幾乎沒有邊際成本的數字傳輸時代,視力障礙者們仍面臨著無法獲得無障礙格式版的技術難題、商業挑戰以及法律壁壘。囿于高昂的制作費用、巨大的時間投入以及潛在的交易成本,市場機制下出版商對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與出版態度漠然。更有甚者,出版商及著作權人拒絕將受保護的作品制作成無障礙格式版,并通過技術保護措施控制數字環境下無障礙作品的制作和傳播[4]。雖然部分全球非營利組織及慈善機構參與到了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與傳播之中,無障礙格式版數量有所增長,但上述文本仍是少數,傳播范圍極其有限。與此同時,各國不同立法也影響了數字環境下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和傳播。例如,部分國家未規定制作無障礙格式版的著作權例外,有些國家雖然規定了允許制作無障礙格式版的著作權例外,但卻僅限于盲文形式[5]。數字環境下無障礙格式版跨境傳輸是否侵權未有定論。著作權法本是促進作品創作、信息流通、知識共享的法律,而在數字時代,它卻阻礙了視力障礙者信息獲取權的實現。
由于各國著作權法規定差異甚巨,加之著作權法的地域性與國際知識產權的獨立保護要求、經濟與科技發展不一等多種因素,造成了不同國家視力障礙者信息獲取出現落差。2013年6月,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訂立了《馬拉喀什條約》(以下簡稱《條約》)。《條約》以《世界人權宣言》和《殘疾人權利公約》提出的人權原則為構想,是第一個旨在限制著作權而非擴張著作權權利內容的多邊協定,也是第一個處理文本跨境交換的國際條約。《條約》中的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條款意在消除視力障礙者獲取已出版作品的障礙,解決無障礙格式版供給不足和良莠不齊的問題。
根據《條約》第5條規定,締約國方應允許一締約國被授權實體向另一締約國受益人或被授權實體傳輸無障礙格式版。無障礙格式版的跨境交換包含兩個要素:(1)主體范圍。文本的出口國、進口國必須是《條約》的締約國,且跨境交換必須是由一國被授權實體向另外一國受益人或被授權實體提供;(2)客體要素。跨境交換文本必須是根據《條約》第4條所規定的例外情況或依法所制作的。
《條約》規定,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僅能夠在締約國間進行,即文本的來源國與出口國均應當是《條約》的締約國,從而劃定了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的主體范圍。其一,跨境交換的最終受益主體,即《條約》第3條規定的受益人,包括了任何因全盲、視力障礙、知覺缺陷而無法閱讀的人,也包括因身體殘疾而不能持書或翻書,或者不能集中目光或移動目光進行正常閱讀的人(為表述方便,以下統稱“視力障礙者”)。需說明的是,不能通過矯正鏡片等來改善視力狀況的人也屬于視力障礙者。其二,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的主要實施主體,即《條約》第2條2款規定的被授權實體。《條約》規定,被授權實體是由政府授權或者承認,以非營利的方式向視力障礙者提供教育、培訓、適應性閱讀或者信息渠道的實體。
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主要由被授權實體實施,且僅能向《條約》受益人提供。在《條約》談判中,部分國家企圖明確被授權實體的范圍。例如,智利、巴西、非洲集團等曾建議將教育和研究機構、檔案館、圖書館等列為被授權實體,但世界知識產權組織依舊采取了較為靈活的方式,即各國依據本國實際確定被授權實體的概念[6]。在這一情境下,《美國版權法》第121條(d)(2)規定,被授權實體是為盲人或者其他殘疾人提供培訓、教育、適應性閱讀以及信息的非營利性組織或者政府機構,但《美國版權法》未列明被授權實體的機構詳單。《加拿大版權法》使用了“非營利性組織”一詞,涵蓋類型寬泛。日本則采取了不同做法,《日本著作權法》第37條(3)款對被授權實體做出概括式規定的同時,又在《日本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2條通過列舉的方式將其進一步類型化。
除此之外,《條約》第2條還指出,被授權實體可以建立并依循自身習慣確定:(1)服務的對象為受益人;(2)確保僅向受益人或被授權實體發行和提供無障礙格式版;(3)防止未經許可復制和傳播無障礙格式版;(4)妥善處理并記錄其保存的無障礙格式版,尊重受益人的隱私。需指出的是,這一條款并非用以界定被授權實體,其作用更像是描述式聲明:被授權實體應當建立并遵守這些做法,締約國應確定上述做法的組織為被授權實體[7]。
跨境交換的客體必須是依照《條約》第4條或依法制作的無障礙格式版。無障礙格式版制作應滿足以下幾個條件:首先,用以制作的作品是指《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第2條第1款指出的形式為符號或相關圖示,以及以其他方式通過任何媒介公開的作品。用以制作無障礙格式版的作品必須是合法獲得的。合法方式既包括購買也包括借閱。此外,條約還要求該作品如不以替代方式或者無障礙閱讀方式提供,受益人無法閱讀該作品。其次,僅限于將作品轉換為無障礙格式版。無障礙格式版是指能夠讓受益人使用的作品,包括讓受益人能夠與正常人一樣切實可行、舒適地使用作品的版本。根據這一規定,無障礙格式版包括了盲文、加大字體以及有聲讀物等多種類型。然后,該文本應當是由被授權實體向受益人提供。最后,提供應當是非商業性目的。除此之外,《條約》沒有強制要求締約國規定商業可獲得前置條款或者向著作權人和出版商支付報酬。概言之,上述問題將交由締約國根據國情決定。由現有批準國家的立法角度觀之,日本、加拿大等國規定了商業可獲得前置條款,即在這些國家內,如果市場上已有合理價格的無障礙格式版在合理的時間內流通,則不得援引無障礙格式版制作的著作權例外。
2.1.1 出口
《條約》中的跨境交換條款主要集中在第5條、第6條及第9條。第5條是跨境交換的主要條款,包含兩種情形。一是一般情形。如果一締約國已經依照《條約》第4條要求制作了專向視力障礙者提供的無障礙格式版,應當允許其向另一締約國的被授權實體發行或者受益人提供,即締約國應當允許被授權實體向另一國被授權實體或受益人進行文本傳輸。與第4條一樣,《條約》并未強制規定這一交換的具體實施機制。二是特殊情形。如果在發行或提供前,出口國的被授權實體不知道或者沒有合理理由知道無障礙格式版將用于非受益人及非被授權實體的,締約國也應當允許被授權實體向另一締約國的受益人發行或提供無障礙格式版。這一特殊情形又被視為是出口國被授權實體的豁免條款。跨境交換涉及兩個不同締約國,關鍵術語的國別性使得出口國的被授權實體無法保證最終使用者為進口國的受益人。在此情況下,只要出口國被授權實體盡到了合理注意義務,即免于承擔侵權責任。于被授權實體而言,應當采取相應措施保證傳輸是為了受益人而進行,如果沒有采取相應措施,則可能無法援引跨境交換條款進行抗辯。
2.1.2 進口
《條約》第6條規定了無障礙格式版的進口條款,其允許一締約國的被授權實體和受益人從另一締約國進口無障礙格式版(具體流程見圖1)。在締約國國內法上,無障礙格式版制作例外應當與跨境交換的實施主體一致。如果進口國國內法僅允許被授權實體制作無障礙格式版,則根據第6條,僅能夠由進口國的被授權實體實施無障礙格式版的進口。須注意的是,《條約》第6條與第4條具有同樣的靈活性,即締約國可自行決定對無障礙格式版進口施加第4條4款的商業可獲得前置和第4條5款的支付報酬的反限制。

圖1 無障礙格式版進口示意圖
2.1.3 跨境交換的協助義務
《條約》第9條要求締約國為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提供便利,被稱之為是締約國政府對跨境交換的協助義務條款。第9條(1)款規定,締約國應鼓勵自愿共享,幫助被授權實體相互確認,以促進無障礙格式版的跨境交換。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國際局應竭力建立信息聯絡點以實現這一目的。第9條(2)款規定,締約國應承諾協助被授權實體參與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一方面,協助被授權實體實現共享信息,另一方面酌情向各方和公眾提供有關信息,包括與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相關的政策和做法。然而,這一規定并不意味著締約國政府負有向被授權實體公開信息的義務,而僅僅是同意結合其自身做法向被授權實體提供其需要的跨境交換信息。
2016年9月30日,《條約》生效之際,智利、阿根廷和巴西就根據《條約》展開了世界上第一次無障礙格式版的跨境交換[8]。
《條約》之下,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存在著種種法律風險,阻礙了《條約》目的的實現。世界知識產權組織意識到,僅僅制定《條約》并不足以解決全球無障礙格式版供給不足的問題。因而,世界知識產權組織開始探索《條約》之外跨境交換的有效路徑。《條約》談判前,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的利益攸關方曾建立合作平臺,并定期向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匯報活動。2014年6月,平臺正式確立為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Accessible Books Consortium,ABC;以下簡稱“聯盟”)。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由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牽頭,涵蓋了世界盲人聯盟、圖書館、作者和出版商的集體管理組織等多方代表。聯盟包含三方面職責:(1)就如何制作和發行無障礙格式文本提供培訓;(2)推廣包容性出版標準;(3)提供無障礙格式版全球在線目錄,即無障礙閱讀圖書服務(Accessible Books Consortium Global Book Service,ABC GBS)。無障礙閱讀圖書服務提高了圖書館搜索和訪問無障礙格式版的能力,是《條約》實現“圖書館——圖書館”無障礙閱讀服務的技術平臺。通過該服務,進行無障礙閱讀服務的圖書館能夠及時補充其他國家或地區發行的無障礙格式版。同時,聯盟還為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提供培訓、技術和資金支持,積極鼓勵出版商、被授權實體等加入該組織,通過集中交換的方式幫助已批準和未批準《條約》國家的被授權實體進行便捷、自動且安全的文本傳輸。聯盟以“被授權實體—被授權實體”的國際合作為基礎,協助成員制作包括DAISY3以及EPUB3在內的多種無障礙格式版,從而提高發展中國家的無障礙格式版制作水平。
2016年為紀念《條約》生效,加大拿國家盲人研究所(Canadian National Institute for the Blind)經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向澳大利亞視覺障礙協會(Vision Australia)傳輸無障礙閱讀音頻文本,這一傳輸意味著澳大利亞視覺障礙協會將節約2,000美元/本的無障礙格式版制作費用[9]。
加入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有以下途徑,一是申請人屬于《條約》規定的被授權實體,二是申請人符合世界知識產權組織規定的條件并與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簽訂協議。加入《條約》后,申請人成為聯盟會員后,負有以下義務:一是提交其館藏的版權信息,包括作者、出版者、出版年份等;二是在一方會員提出無障礙格式版傳輸請求時,應當予以配合;三是向使用者匯總聯盟圖書數據。截至2020年底,共有103家出版社等加入了聯盟。聯盟目前收錄了70個被授權實體提供的80多種語言的無障礙格式版65.5萬種、盲文樂譜7,000余種。
2.3.1 跨境數據傳輸服務的實施主體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NationalDiet Library,Japan;NDL)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制度頗具特色。這一特色來自日本著作權法的修改,也反映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制定的《殘疾人數據傳輸服務指南(面向圖書館)》[10]中。日本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主要交由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來執行。雖然日本各界曾多次努力企圖設立國家盲人圖書館或有聲圖書館,但因各項要素未成就,國立國會圖書館便一直承擔了提供無障礙閱讀服務的職能。除此之外,國立國會圖書館還是日本法定送存圖書館,即在日本國內出版之出版物均應送存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典藏。1975年起,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已開始制作以錄音磁帶為載體的有聲書,2002年改為以DAISY數字方式刻錄于CD-ROM之中。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建立了全國無障礙閱讀書目檢索系統,幫助全國視力障礙者查詢各公立圖書館的無障礙資源。截至2019年1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在線提供的無障礙閱讀數字化文本數量為2,690,000件,從合作圖書館獲取的數字化內容約占55%,是僅能從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獲取數量的兩倍之多。此外,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還提供近三個月完成或者正在制作的無障礙格式版檢索,以避免其他被授權實體重復制作,浪費有限資源[11]。
2019年11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推出了DAISY、EPUB、盲文文本等無障礙格式版的跨境交換。為了與跨境交換服務相匹配,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加入了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這意味著,日本境內的視力障礙者和被授權實體得以經由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請求聯盟成員傳輸無障礙格式版。日本境外的視力障礙者和被授權實體也可以通過數據傳輸服務,獲取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無障礙閱讀資源。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無障礙格式版跨境傳輸服務主要由兩方面組成。在日本境內,除“國立國會圖書館——視力障礙者”的傳輸模式外,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還構建了基于“國立國會圖書館——授權合作圖書館”的數據傳輸模式。在日本境外,作為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成員,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數據跨境傳輸包括兩大路徑,即“視力障礙者/被授權實體—國立國會圖書館-無障礙閱讀聯盟-國立國會圖書館-視力障礙者/被授權實體”以及“視力障礙者/授權主體-國立國會圖書館-海外被授權實體-國立國會圖書館-視力障礙者/授權主體”。可以說,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成為了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的重要紐帶。
2.3.2 面向視力障礙者的境內數據傳輸服務
依據2018年修訂的《日本著作權法》第37條,日本制定了《殘疾人數據傳輸服務指南(面向圖書館)》,并于2019年10月開始開展跨境數據交換業務。該指南規定,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可以通過互聯網向機構或者個人(視力障礙者)提供無障礙閱讀資料。這些資料由國立國會圖書館從各個機構搜集或者由國立國會圖書館自己制作,通過國立國會圖書館中的視力障礙者搜索界面向符合要求的公眾提供(具體流程見圖2)。

圖2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無障礙閱讀資源收集及傳輸路徑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支持的數據傳輸的主要格式為DAISY、EPUB、純文本以及盲文格式。DAISY讀本在技術上是以HTML為基礎,配合SMIL(Synchronized Multimedia Integration Language,同步多媒體整合語言)使用的標記語言。DAISY讀本因其技術特性被廣泛用于幫助視力障礙者(包括肢體障礙者、年長者)進行閱讀。DAISY有多種格式標準,包括語音DAISY讀本(僅有聲音、不包含架構)、多媒體DAISY讀本(聲音、架構、部分文字內容及全文內容),以及純文字讀本(僅包含全文內容而不含有聲音)。目前,全球普遍采用的DAISY格式標準有2.02及3.0兩種,二者均可實現數字有聲書籍的制作。EPUB采取自由的開放標準,能夠進行自動重新排版,文字內容可以根據閱讀設備的特性,以最適于閱讀的方式顯示。EPUB文件內部使用了XHTML或DTBook(一種由DAISY Consortium提出的XML標準)來展現文字、并以zip壓縮格式來存儲文件內容。截至2020年9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館藏無障礙閱讀資料的格式及數量見表1[12]。《殘疾人數據傳輸服務指南(面向圖書館)》頒布后,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上可獲得無障礙閱讀版本增速明顯。僅2020年4-9月,無障礙格式版總量從26,164件上升至30,217件,其中從其他機構收集的文本數量增長最為迅速。從無障礙格式版的格式上看,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制作、搜集、傳輸的無障礙格式版與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要求的格式相同,近90%的文本資料為語音DAISY。

表1 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館藏的無障礙閱讀資料的格式及數量
2.3.3 面向視力障礙者的跨境數據傳輸服務
《條約》生效后,除面向境內的視力障礙者和被授權實體,日本無障礙閱讀版本數據傳輸服務還面向《條約》締約國的國民。《條約》締約國內的視力障礙者可以通過提交紙質或者電子申請的方式獲得日本無障礙閱讀跨境傳輸的的服務資格。由于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加入了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視力障礙者及符合規定的被授權實體也可以通過聯盟向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申請。在無障礙格式文本傳輸路徑上,又可以分為日本向境外出口無障礙格式版和向境內進口無障礙格式版。進口和出口傳輸服務又可以進一步劃分為:通過全球無障礙閱讀圖書聯盟進行跨境獲取和通過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獲取。
(1)出口交換。無障礙格式版的出口是指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向日本境外的《條約》締約國或者與日本存在互惠協定的締約國境內的被授權實體及受益人傳輸無障礙格式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進行的出口交換的基本流程為:首先,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一次性獲取境內被授權實體制作的無障礙格式版的元數據內容;其次,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注冊在案的境外會員或者《條約》締約國國內的受益人和被授權實體通過檢索,需要獲取日本境內的無障礙格式版的,可向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提出申請,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根據其數據傳輸服務指南或者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的規定,向境外被授權實體和受益人傳輸數據(具體流程見圖3)。

圖3 日本無障礙格式版出口交換流程
經由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的傳輸路徑為:由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事先一次性獲取境內被授權實體制作的無障礙格式版元數據,需要無障礙格式版的海外被授權實體向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提出傳輸請求;聯盟將請求轉發至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圖書館在接收請求后,將數據上傳至聯盟圖書數據庫,供海外被授權實體下載。
經由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無障礙閱讀傳輸條例進行的傳輸路徑為: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注冊的海外被授權實體或受益人,直接向其請求無障礙格式版的數據傳輸,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提供數據由被授權實體及受益人下載。
(2)進口交換。無障礙格式版的進口交換是指將境外無障礙格式版傳輸至境內的過程。日本無障礙格式版的進口傳輸也分為兩大路徑,其一,通過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進行。境外被授權實體將無障礙格式版的元數據上傳至聯盟數據庫中,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直接從聯盟數據庫中檢索下載。其二,國立國會圖書館直接向境外被授權實體請求,由被授權實體向國立國會圖書館提供。日本境內的受益人及被授權實體的進口交換只能通過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進行,國立國會圖書館將其獲得的境外文本傳輸給依據條例注冊合作圖書館,由合作圖書館的注冊用戶進行下載(具體流程見圖4)。

圖4 日本無障礙格式版進口交換流程
數字化和經濟全球化為著作權法的法律適用帶來了挑戰,這種挑戰與著作權的無形性相關,植根于著作權地域性。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以出口國文本的合法性為基礎,以文本目的國的提供對象為最終判斷依據,這種特殊傳輸機制決定了跨境交換必然涉及兩個不同主權國家的著作權法及相關法律。《條約》第5條明確提出,條約不得用于解決權利用盡問題,意味著跨境交換制度的引入并不代表締約國承認著作權國際窮竭。加之《條約》沒有相互承認條款,進口國的被授權實體在進口無障礙格式版時應當按照哪國法律考察無障礙格式版的合法性?在具體案件中,法院應當適用哪國法律審理雙方爭議?最終判決能否得到他國的承認和執行?上述問題增加了傳輸主體在傳輸過程中的法律風險,體現在三個方面。
著作權保護具有極強的地域性特征,其效力只限于本國領域境內。在“自動保護”“作者國籍標準”及“作品國籍標準”的標準之下,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締約國作品相互受到保護。然而,由于各國法律規定的差異,在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法律術語缺乏統一的情境下,文本出口的實施主體必須確定允許交換的無障礙格式版以哪國的法律作為基礎,確定請求交換的被授權實體和受益人的準據法,甚至需要確定哪國的法律作為后續發行和提供行為合法性的基礎。當進出口國法律差異較大,甚至存在沖突時,這一問題將更加嚴峻。此時,法院是否可以直接援引《條約》來解決規范沖突尚無定論。
受益人、被授權實體、無障礙格式版是跨境交換的重要主體概念和客體形式。盡管《條約》對上述概念進行了基本界定,但最終仍需要考察各國法律予以確定。從《條約》批準國的法律上看,締約國或不得已創設,或在原著作權例外條款上直接修改,或逐字復制,甚至部分國家可能直接適用《條約》規定[13]。對于直接引用的術語尚存在法律解釋的差異,更遑論術語本就不同的國家。這種解釋差異增加了被授權實體跨境交換的法律風險。
如上文所述,無障礙格式版應當是由被授權實體制作與提供,并允許在未經授權的情況下提供給另一締約國的被授權實體或受益人,這種無障礙格式版為受益人專用。如果在發行或提供前,出口國的被授權實體不知道或者沒有合理理由知道無障礙格式版將用于受益人及被授權實體之外,出口國的被授權實體可以免責。法律查明導致被授權實體(尤其是出口國的被授權實體)評估合法性的難度加大。對出口國的被授權實體而言,跨境交換的侵權風險遠大于國內提供和傳輸無障礙格式版的法律風險,其不僅要檢視即將進行跨境交換的文本是否是專為受益人根據著作權限制制作,甚至需要考察提出請求的被授權實體的資質以及其是否為受益人所用。以上種種均增加了被授權實體履行跨境交換義務的難度。
《馬拉喀什條約》的核心目標在于拓展閱讀障礙者獲取圖書、雜志和其他印刷材料的途徑。作為發展中國家,《條約》的批準、跨境交換條款的引入將極大推動我國殘疾人事業的發展。作為人權法與知識產權交互的結果,《馬拉喀什條約》既要實現殘疾人公約中的保障閱讀權目標,又要尊重知識產權法中不得侵害著作權人權益的價值取向。《條約》賦予締約國相當的靈活性,這意味著締約國將依據自身無障礙閱讀的發展現狀、被授權實體的習慣做法決定無障礙格式版跨境傳輸的具體實施機制。
需要注意的是,作為發展中國家,我國在加入《伯爾尼公約》時聲明不承擔第9條的義務。根據《馬拉喀什條約》第5條第2款規定,不承擔第9條義務的締約國境內被授權實體可以進口無障礙格式版,但只能向本國受益人提供。而由于我國于2007年加入了《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條約》,根據《馬拉喀什條約》規定,我國可以向其他締約國的受益人或被授權實體出口無障礙格式版。
我國著作權法原22條規定“將已經發表的作品改成盲文出版”構成合理使用。《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6條第6款將其進一步延伸至網絡環境中。我國規定與《條約》第4條中的著作權限制與例外相比,權利限制種類僅限于復制權、發行權以及信息網絡傳播權,無障礙格式版也僅限于盲文形式,而不延及錄音制品等具有相同功能性質的錄音制品[14]。2020年,我國著作權法修訂稿將原條款改為“以閱讀障礙者能夠感知的方式向其提供已經發表的作品”。這一修改拓展了無障礙格式版的概念外延,擴大了限制的權利種類。同時,新著作權法確定構成視力障礙者利用作品的合理使用,必須同時符合“以閱讀障礙者能夠感知的無障礙方式向其提供已經發表的作品”與“三步檢測法”兩個要件,并將這一限制延及技術措施。盡管這一規定基本符合《馬拉喀什條約》第4條的強制義務,然而,在跨境交換的實施機制方面,該條款仍捉襟見肘。
首先,基于獨立保護原則,一國著作權法的保護僅能在本國境內發生效力。這意味著,各國著作權法需對無障礙格式版的跨境交換作出回應。而我國現有立法僅能確保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及向受益人傳輸不構成侵權,未提及被授權實體向境外出口或從境外進口的合法性問題。從立法技術角度與域外經驗來看,我國有必要確認無障礙閱讀條款可適用于中國境外的《馬拉喀什條約》締約國國民與被授權實體。其次,新著作權法第24條12款并沒有明確“被授權實體”的概念,可以認為,任何組織均可援引本例外制作、發行、傳輸無障礙格式版,這與條約規定不符。被授權實體概念的缺失極可能引發潛在的著作權糾紛。因此,有必要確定被授權實體概念并明確被授權實體的基本義務:(1)在無障礙格式版制作時尊重原作品的完整性,除視力障礙者閱讀必要外,不得對作品進行修改;(2)應確保僅向視力障礙者提供無障礙格式版;(3)被授權實體應當承擔一般注意義務,即應當保存編目制作及傳輸記錄,以備查詢。
世界知識產權組織曾就跨境交換向包括美國、新加坡、澳大利亞、加拿大、巴西、以色列等在內的國家進行問卷調查,其中第4個問題是“貴國無障礙格式版制作和提供的著作權例外中是否規定了被授權實體?”。由此鑒之,被授權主體在跨境交換中構建中處于緊要的位置。
被授權實體是《條約》架構的核心,圖書館是被授權實體的重要組成。根據《條約》對于跨境交換的相關規定,在被授權實體的概括式定義之外,我國還需要對被授權實體進行類型化和規范化,以消弭跨境交換存在的法律風險。在我國,被授權實體應包括政府公共機構和圖書館、中國盲文出版社、中國盲文圖書館以及各類殘疾人教育機構等。但被授權實體成立的條件、管理機制和行為方式的規定不夠完善,圖書館利用作品的著作權例外不足,制約著數字圖書館尤其是中國國家圖書館和盲文數字圖書館在數字環境下跨境交換的角色及地位。由此,我國應充分認識到跨境條款的積極意義,利用《條約》靈活性,確定中國國家圖書館、盲文圖書館等在內的圖書館等為跨境交換實施的主要被授權實體,進行跨境交換,促進無障礙格式版的資源整合。
將圖書館列為被授權實體有以下優勢:(1)跨境交換的無障礙格式版必須依據無障礙閱讀的著作權例外制作,而圖書館在其閱讀服務中心已建立較為完備的文獻編目及檢索系統,能夠藉由正常文本編目及傳輸機制建立無障礙格式版的整合和傳輸運行模式。(2)相較于其他被授權實體,圖書館具有豐富的館藏資源、視力障礙服務人才優勢以及較為完備的文獻管理機制,能夠滿足條約對于被授權實體的工作要求。(3)作為指定法定送存機構,以中國國家圖書館為首的公共圖書館可以搜集境內的無障礙閱讀資源,通過“國內圖書館——國際圖書館”的館際合作整合無障礙閱讀資源,減少無障礙格式版制作的重復性勞動。
如果說《出版管理條例》《音像制品管理條例》等規定出版單位法定送存義務目的在于維護出版秩序,《公共圖書館法》的法定送存則在于文化保存及文化傳播。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布的《法定送存指南》[15],法定送存的意義在于確保國家收集、保存公開發行的文獻資源,在圖書館記錄、編目之后為各方學習和研究所用,從而保障公民的信息獲取權。以此推之,保障閱讀障礙者的信息獲取權也是我國法定送存制度的應有之義。
《公共圖書館法》明確我國圖書館館藏來源以采購、接受交存或者捐贈等方式為主。出版物出版后,出版單位應及時將出版物交存至中國國家圖書館和各省級圖書館。在《公共圖書館法》的法源基礎之下,國家圖書館能夠實現全國已出版作品館藏及目錄檢索。這一規定對于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然而,我國法定交存制度存在多頭送存、送存數量過多、類型復雜、出版者利益得不到保障等問題。同時,我國現有法定交存義務僅限于圖書、報紙、期刊、錄音帶、錄像帶、電子書等,并不包含電子資源。為了完善我國出版物送存制度,有必要調適國家圖書館、地方圖書館、出版者、著作權人之間的法律關系,建立法定送存文本共享機制,統一文本送存方式,實現免費送存、送存補償、送存公開和送存懲罰監督機制[15],為實施無障礙格式版制作和跨境交換做好準備。
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不存在萬能公式。如何落實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需要包括國家圖書館在內的公共圖書館進行機制探索。意識到締約國在構建跨境交換的困境,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在《條約》之外設立了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無障礙閱讀聯盟為成員提供無障礙閱讀能力培訓服務,幫助發展中國家和最不發達地區的組織培訓制作本國語言的無障礙閱讀資料。2015年至2020年,無障礙閱讀聯盟共幫助25個合作伙伴制作了13,700多件無障礙閱讀教育書籍[16]。反觀我國,我國現有1,750萬視力障礙者,占全世界盲人總數的1/5,然而盲人圖書館盲文圖書的館藏量僅為30,948種,有聲讀物館藏僅為13,000種,僅為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的1/3。電子書也僅為4,000余種,自加工及方正Apabi以及丁博士電子圖書為150,000余種[17]。我國無障礙格式版嚴重供給不足。
當出版業從傳統印刷品時代到混合出版再到數字出版時代,無障礙格式版制作也從傳統的盲文印刷品延伸至數字出版物。從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及盲人協會等在內的國際組織和各國實踐來看,DAISY已然成為無障礙格式版制作的國際標準。而相較于國際無障礙格式版制作的標準,我國無障礙格式版制作還停留在自錄音加工、通過方正Apabi制作電子圖書的層面。這些無障礙格式版格式要么將聲音、盲文數據記錄在磁帶或CD等音像介質上,僅能夠通過特定的輔助閱讀工具閱讀,要么制作時文本質量低劣,要么缺乏定位功能,用戶只能采取線性方式閱讀,無法定位具體章節,也不可能對閱讀內容進行書簽標記等[18]。雖然我國部分有聲讀物已采取了DAISY格式文本,但以EPUB3為代表的,結合HTML簡便性及多種輔助功能的格式文本較少。我國亟需進一步研發具有較強定位導航、包括視覺(加大字體)、觸覺(盲文)、聽覺(有聲讀物)在內的全方位且具有豐富閱讀體驗,能夠加注亮區及注釋、添加語音書簽等多種功能的無障礙格式版。
無障礙出版物匱乏、無障礙格式版制作水平低且與國際標準不兼容是我國無障礙閱讀服務面臨的首要問題。而上述問題也進一步制約我國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制度的實施效果。故而,應當鼓勵國家圖書館以及盲文圖書館加入全球無障礙閱讀聯盟。一方面可以藉由聯盟的培訓機制,充分利用新著作權法的無障礙閱讀限制條款,進一步提高我國無障礙閱讀的制作水平,增加無障礙格式版館藏數量。另一方面,加入無障礙閱讀聯盟,能夠搭建國內圖書館與出版商協會、國際圖書館聯合會的合作平臺,通過無障礙閱讀聯盟檢索合作組織的無障礙格式版,以饗本國視力障礙者。
如何構建跨境交換機制,締約國依國內法進行確定。但《條約》明確的是,被授權實體依據自身慣例自行解釋決定如何保存和記錄無障礙格式版制作和傳輸的記錄。在構建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機制時,圖書館應重視以下工作要求:
(1)使用主體要求。文本進口時,應確保請求跨境傳輸并使用無障礙格式版的主體為本國規定的受益人。為了避免潛在的侵權風險,圖書館可藉由盲人圖書館僅允許殘疾人登錄查閱模式,限制請求人僅為閱讀障礙者。而在文本出口時,基于知識產權國際保護中的獨立原則,當出口國被授權實體提出請求時,應默認其向出口國受益人提供,以節約法律檢索成本。
(2)保存和保管要求。圖書館應依循正常文本傳輸路徑建立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的自身做法,基于誠實信用原則,充分利用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的豁免條款[19]。此外,圖書館還可以借鑒日本《殘疾人數據傳輸服務指南(面向圖書館)》《殘疾人數據傳輸服務指南(面向視障者)》《圖書館關于依據著作權法第37條向視力障礙者復制、提供作品的指南》的做法,制定相應規范,專用于指導無障礙格式版的制作與傳輸。
(3)標識規則的使用。從國際法的角度,無障礙格式版跨境交換的風險解決沒有一定之規。面對無障礙格式版跨境傳輸的侵權問題,關鍵術語的確定要么全部采取出口國法律、要么根據行為發生地法律、要么同時符合出口國和進口國法律,均存在相應的國際法問題和法律釋疑的障礙[20]。此時,可以借鑒《歐盟孤兒作品指令》的做法,即進口國承認出口國的著作權限制與例外,只要是依據出口國限制條款制作的無障礙格式版即視為本國合法傳輸文本。而為了防止進口國被授權實體和受益人濫用無障礙格式版,出口國可對每一個跨境傳輸文本進行標識,即采取“標識規則”。除了可以在無障礙格式版上標示著作權人、制作人、出口國被授權機構等必要信息外,在數字時代還可以通過區塊鏈、數字水印等方式防止無障礙格式版用于非受益人和非被授權實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