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歌
1887年9月6日,遵從芝加哥商人沃特·紐伯里(Walter L.Newberry,1804-1868)遺囑,芝加哥河畔北側建立起了一座新的研究和參考型圖書館——紐伯里圖書館(The Newberry Library)[1]。1916年,在時任紐伯里圖書館館長卡爾頓(W.N.C.Carlton)的介紹下,巴特勒加入紐伯里圖書館,先后在公共服務部、參考咨詢部和約翰·M·溫基金會任職。在后續15年中,巴特勒專注于搖籃本特色館藏的建設,不僅為紐伯里圖書館構建了當時芝加哥最具規模的搖籃本館藏,也為其在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研究生院時期的印刷史研究奠定了基礎。
近年圖書館學的芝加哥學派得到學界的一定關注,巴特勒也重回學者視線。不僅有其代表作《圖書館學導論》的翻譯出版,王子舟、趙晶、徐曉東、王雨、李紅等也從不同角度探討了巴特勒的圖書館學思想及其相關著述[2-6],筆者也先后發表《巴特勒的圖書館學理論研究》[7]《巴特勒的圖書館學教育思想及其實踐》[8]等文章。然而,目前研究集中于巴特勒在芝加哥大學時期的學術成果,忽視了其在此之前的圖書館實踐和學術積淀。紐伯里圖書館時代作為巴特勒圖書館學研究的起點,集中體現于他的搖籃本館藏建設實踐和書目成果,是他進入圖書館學領域的先聲。本文主要通過巴特勒的搖籃本采選活動和編撰的藏書目錄,探索他初期的印刷史研究實踐、思想以及為芝加哥大學時期的研究奠定了怎樣的基礎。
紐伯里圖書館的創始時期可劃分為3個階段。第一階段是以研究型圖書館為目標進行館藏建設,創建初期便采購了普羅巴斯科藏書,其中包含大量搖籃本,隨后集中收藏珍本書。此時的館藏建設使得后繼的圖書館館長和理事也對印刷史和書籍藝術充滿興趣。第二階段是從人文歷史專業領域出發,加強人文方向的館藏建設。1897年紐伯里圖書館與芝加哥公共圖書館、約翰·克勒拉圖書館(John Crerar Library)簽署圖書館專業化分工協議,逐漸將館藏建設和教育服務向人文領域傾斜。約翰·克勒拉圖書館則轉向建設自然科學特色的研究型圖書館。三所圖書館之間通過積極交換、處理超出本館領域的文獻資源,實現芝加哥城際館藏共建共享。第三階段聚焦日益豐富的館藏資源,按主題進行特色館藏組織集合。紐伯里圖書館以購買普羅巴斯科藏書為契機,通過私人藏書拍賣和藏書家捐贈,形成了眾多特色主題的藏書[9]。比如,1911年愛德華·艾爾(Edward E.Ayer,1841-1927)將其早期美國史主題的私人藏書捐贈給紐伯里圖書館,受到充實資料的啟發,圖書館把館內所藏以書籍為中心,輔以特定主題相關的手稿、原稿、照片、地圖,將其發展成為包含多種類型文獻和二手資料的學術特色館藏合集。1912年出版家約翰·M·溫(John M.Wing,1844-1917)去世,其藏書悉數贈予紐伯里圖書館,隨后成立約翰·M·溫基金會(以下簡稱“溫基金會”),專注于印刷史相關文獻的收集,并逐漸成為紐伯里圖書館最為著名的主題藏書[9]。1919年館長卡爾頓寫信給溫基金會的理事會成員弗雷德里克·伊夫斯·卡朋特(Frederick Ives Carpenter)道:“我們最初的計劃是任命一名圖書館員擔任該職位。而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選是位在特色藏書管理方面經驗豐富,具有出色的外語能力,并且完全有能力在組織、安排和選擇獲取資料的早期階段幫助我的目錄學家。”[10]45這位館員正是巴特勒。伴隨著紐伯里圖書館和溫基金會對他的逐步了解和認可,1920年溫基金會將巴特勒正式任命為基金會的第一任管理人,為溫基金會百年歷史確立了起點,也真正拉開了巴特勒搖籃本館藏建設實踐和印刷史研究的序幕。
巴特勒作為溫基金會的第一位管理人,對基金會的前景有著很大的期許。在他寫給賀拉斯·奧克利(Horace Oakley)的信中就曾講道:“希望溫基金會不僅能夠憑借其搖籃本館藏打造國家級的藏書,更能使其聞名于世。”[10]71在巴特勒任內,他以歐洲搖籃本為核心,一手打造了印刷史主題藏書的基礎館藏,為溫基金會的創設和后續發展奠定了基礎。其中,以搖籃本作為藏書核心,是巴特勒基于溫的遺囑、理事會的政策規定,并結合個人學術興趣而最終確定的館藏采選政策。我們也可從中一窺巴特勒對溫基金會初期發展的規劃和對印刷史的早期認識。
基金會的建立是依托于溫的遺產,因此溫的遺囑對基金會的整體發展和藏書政策有著決定性和指導性作用。在溫的最終遺囑中列出了可用遺產采購的資料種類,包含:(1)從歐洲金屬活字印刷發明之日起出版的,關于印刷藝術、雕刻藝術和書籍插畫藝術的歷史和發展等議題的文獻;(2)關于印刷書籍的科學、歷史、記錄和描述的參考書目。在解釋這些規定時,遺囑宣稱該藏書應包含“歐洲和北美在排版印刷歷史中重要印刷廠的所有典型樣本,以便排印工、歷史學家和書目工作者可以從原始資料中直接追溯印刷和書籍制作藝術的每一個重大發展。這些書籍的內容和主題應盡可能具有文學性、傳記性、歷史性、藝術性趣味并能彰顯排版印刷的重要性”[11]。
1919年1月,在通過建立溫基金會的決議后,理事會又將理事長愛德華·賴爾森(Edward L.Ryerson)、圖書館長卡爾頓和麥克勞克林教授(McLaughlin)任命為管理委員會委員。該委員會于同年4月提交了《1919年政策報告》,內容主要涉及基金會的物理位置、行政管理和圖書政策3個方面。其中,第三部分“圖書政策”在溫遺囑的基礎上提出了更具操作性的采選方針:(1)印刷藝術史第一個世紀的先鋒時期中的代表性書籍(1450-1550);(2)1550年以后的特殊作品,作為精細印刷或體現了印刷藝術重大發展的著名實例;(3)樣本書籍、活字版、活字字體目錄;(4)鑄字工人和印刷工人的傳記。此外,報告也指出館藏建設應有優先性和選擇性。首先,同時進行兩個方向的館藏建設是不切實際的,因此要優先印刷史書籍、作品的收集,推遲目錄、傳記等二次文獻的集中采購。其次,采購應注重取其精華而非全面收集,所選書籍應具有文學、傳記、歷史、藝術趣味以及印刷價值[12]。
巴特勒基于溫的遺囑和理事會的政策報告,結合紐伯里圖書館的性質和自身的學術興趣,為印刷史館藏建設勾畫了更為清晰明確的藍圖。巴特勒關于采選方針的闡述主要體現在《一個印刷主題圖書館:紐伯里圖書館中的約翰·M·溫基金會》(A Typographical Library:The JohnM.Wing Foundation of the Newberry Library)中,他描述了溫基金會的性質、主題范圍以及指導新館藏收集的方針。
巴特勒認為盡管遺囑和政策報告規定了館藏發展的一般原則,但這些原則應用于具體問題仍需要研究,進而細化、明確具體的采選方針。首先,他明確了溫基金會獨特的收藏興趣和宗旨。不同于現存德國萊比錫的書業圖書館(Bibliothek of B?rsenverein)、英國倫敦圣布萊德基金會(St.Bride’s Foundation)以及澤西城美國鑄字公司的印刷圖書館(TypographicalLibrary of American Type Founders’Company)這3所印刷主題圖書館的附屬性和不穩定性,溫基金會是第一家進入這個領域的、有著穩定資金來源的純印刷主題圖書館,它更注重收集印刷史書籍,以追求“在更高層次的印刷藝術方面指導、糾正和激勵書籍的制造者和讀者”[13]。其次,巴特勒認為溫基金會作為“紐伯里圖書館中的圖書館”,在制定收集方針時也應盡量將紐伯里圖書館的性質納入考量。紐伯里圖書館作為一個人文領域的研究型圖書館,應重點考慮其人文性和學術性[13]。
基于上述溫基金會的宗旨和紐伯里圖書館性質,巴特勒認為溫基金會館藏發展必須沿著3條明確的路線發展:(1)從歷史角度,它必須累積所有原始資料和重要的關于印刷早年發明、傳播和發展的二次作品,以及對之后的藝術發展具有真正重要性的印刷廠或出版社的相關書籍;(2)從學術角度,基金會必須涵蓋排版藝術作品的實例和評論,包括諸如字母構成、頁面布局和排版、裝飾與插圖;(3)從藝術角度,它必須為印刷工作者提供靈感來源,收集在每一種重要印刷類型中已經完成的最佳作品范例[13]。
巴特勒在這些收藏方針中強調的是歷史性、學術性和藝術性要素,基于此他將收集對象最終收束為“搖籃本”。搖籃本,也稱古版書,是指歐洲印刷術發明起的15世紀50年代至15世紀末這段時間印刷而成的書籍[14],即在1500年12月31日前印刷的作品,甚至一頁紙、插圖、大報都能稱之為搖籃本[15]。
在簡述搖籃本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之余,巴特勒特別強調了搖籃本的學術價值。在巴特勒時代的印刷術研究與設計中多涉及字母和頁面的樣式、裝飾、插圖。他認為溫基金會藏書應該涵蓋每種類型的全面實例,使印刷學者得以清晰地了解印刷藝術的起源、發展和變化。這些研究問題中字母形式無疑是最復雜的,最早期的印刷作品對學者而言具有雙重價值——當時每個印刷工人都會設計自己的字母,而現在這些獨立設計出來的字母樣式仍然被廣泛使用[13]。
由此,筆者基于日本學者若松昭子的巴特勒“收集方針的展開”一圖,將巴特勒最終確定的收集方針的源流進行重新繪制,以便理解巴特勒為何將搖籃本設為重點收集對象,以及對溫基金會藏書他所看重的價值,詳見圖1。

圖1 巴特勒采選方針的形成
為避免重復購買,巴特勒在正式擔任溫基金會的管理人前便根據理事會的要求對紐伯里圖書館的搖籃本館藏進行核查,最終形成《紐伯里圖書館中的搖籃本藏書目錄》(Check List of IncunabulaintheNewberryLibrary)。在館藏調查和確定收集方針后,巴特勒便開展了積極的采選活動,為把溫基金會打造成世界性的印刷圖書館而努力。
大部分搖籃本都是巴特勒親自前往歐洲市場進行采購,占據所有搖籃本采購數量的75%[10]75,僅有小部分搖籃本來自美國當地的市場或拍賣行。巴特勒在任期內于1922、1923、1924、1926、1930年多次前往歐洲的大小市場,以溫基金會的有限資金,成功地大量采購搖籃本。筆者試從以下3個方面分析巴特勒成功采購的原因。
(1)巴特勒通過親自前往歐洲有效地控制了預算成本和采購質量。他曾探討直跨大西洋前往歐洲采購的5個優勢:①書店的架上價格比書商目錄價格便宜;②書店間可以貨比三家,選擇價格最便宜者;③可以與書商議價;④可以親自檢查一本書的狀態;⑤可以檢查一本書的形式、內容是否合適,避免同種類型的重復購買[10]72-73。在這5項優勢中,前3項體現了成本控制,后2項則關乎質量把控。此外,巴特勒自身所掌握的宗教、歷史、哲學、文學、目錄學領域知識和多種語言,也有助于他對搖籃本的歷史、藝術和學術價值的把控,從而真正實現以最低的價格,買到盡可能多的最具價值的搖籃本。
(2)巴特勒對歐洲搖籃本市場有著深刻的認識。巴特勒在《歐洲的搖籃本市場》中較細致地敘述了前4次歐洲采購之行的體會和他對歐洲市場變遷的認識[16]。巴特勒認為在歐洲的搖籃本市場中有4個重要因素:供給、需求、價格和情感。他將歐洲的搖籃本市場分為2個部分,一是以倫敦為主導的英荷或北方地區,另一個則是慕尼黑-佛羅倫薩市場群(包括斯圖加特中心、巴塞爾、盧加諾、米蘭和羅馬)。兩個市場群有著迥然不同的市場風格,北方市場有著“高昂的價格、興旺的生意和顯而易見的喜悅情緒”,而南方市場則有著“極低的價格、蕭條的需求和深深的悲觀情緒”。以下兩點最能說明巴特勒對歐洲市場的了解在其采選活動中的積極作用。其一,巴特勒對歐洲市場的了解促使他從1925年的市場混亂中全身而退,那年由于南方市場許多賣家轉換成買家,期間巨大的個人購買需求引起了整個搖籃本市場的混亂。于是,巴特勒將視線轉向獲取現代作品——印刷史研究書籍、目錄以及本身具有印刷價值的作品。其二,北方市場售價對美國買家非常不利。美國作為搖籃本市場的主要支撐,與其有著共同語言系統和相近社會關系的英國賣家保有更大優勢,因此往往售價也更高[16]。大部分美國買家會因為上述優勢直接接受英國賣家的價格,而巴特勒則會憑借其經驗,事先查清歐洲大陸相同搖籃本的價格,從中選擇價格最合理的賣家。對歐洲市場的認識、與歐洲書商保持的友誼以及靈活的采選方針都使得巴特勒在歐洲搖籃本市場中的采購活動游刃有余,收獲頗豐。
(3)巴特勒選擇了最佳的時間進入歐洲市場。1920年代恰逢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歐洲處于戰后的經濟危機時期,包括搖籃本在內的大量珍本書涌入市場。歐洲書商在財政緊縮期間,瘋狂地用珍本書交換美元或瑞士法郎,以保證他們在外國銀行出口銷售的可行性[16]。這一時期,搖籃本的價格極低,巴特勒曾用每本不到100美元的價格買下不少搖籃本,對于當時經濟強勢的美國買家而言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但隨著歐洲經濟的重建,他們更趨向于將珍本書帶回國家而非賣給美國人,因此德國藏書家沃爾貝爾(Otto Vollbehr)預言1930年代之后便沒有搖籃本能以低于500美元買到[16]。巴特勒于1922年進入歐洲市場,1930年離開歐洲市場,并避開了1925年的搖籃本市場混亂,把握住歐洲搖籃本市場的黃金時期,從而為溫基金會構筑了堅實的搖籃本藏書基礎。
在巴特勒擔任溫基金會管理人期間,他盡其所能打造一個有質有量的印刷主題圖書館。截至1933年,紐伯里圖書館擁有當時所存搖籃本近5%的1,613本藏書[10]71,成為美國圖書館搖籃本藏書的佼佼者。然而受制于有限的資金,在數量上溫基金會的搖籃本藏書還是無法與同時期的美國國會圖書館和哈佛大學圖書館相比,但巴特勒依舊傾盡全力希望從質量上提高藏書的品質。他對溫基金會搖籃本的館藏建設成果可總結為5個方面。
(1)構建了芝加哥地區最大的搖籃本藏書機構。在《紐伯里圖書館和其他芝加哥地區圖書館的15世紀書籍藏書目錄》(A Check List of Fifteenth Century Books in the Newberry Library and in Other Libraries of Chicago)中,巴特勒說明了紐伯里圖書館現有搖籃本的藏書構成,其中包含1890年購買的普羅巴斯科藏書中的112本搖籃本,1890年購買的馬登藏書(J.A.P.Madden)中的28本搖籃本,1901年購買的路易斯·波拿巴王子藏書(Prince Louis-Lucien Bonaparte)中的14本搖籃本,1911年獲捐贈的艾耶爾藏書中18本搖籃本以及巴特勒負責采購的溫基金會藏書中的1,333本搖籃本。巴特勒為紐伯里圖書館增添逾80%的搖籃本資源,使溫基金會成為芝加哥最大的搖籃本藏書機構,占據芝加哥地區近九成資源[17]。
(2)構建了以歐洲搖籃本為主要來源的藏書體系。歐洲作為西方印刷術的起源地,存有大量珍貴的印刷史文獻和實例,使許多美國學者不得不多次前往歐洲獲取文獻。為此,巴特勒在任期10余年間,5次前往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奧地利等地,在大小書商處采購了大量搖籃本文獻,其中1922年的購買量為246本,1923年為249本,1924年為127本,1926年為194本,1930年為317本,共計購買了1,133本搖籃本,占據了巴特勒采購搖籃本的八成以上[11],為美國學者進行印刷史研究提供了極大的便利,減輕他們對歐洲圖書館藏書的依賴。
(3)構建了多語言的特色藏書體系。巴特勒本人受過良好學術訓練,對拉丁語、希臘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荷蘭語都較為精通,也略懂一些希伯來語和斯堪的納維亞語。因此,他能夠較為熟練地挖掘搖籃本中更具文學價值和學術價值的重要文本。溫基金會藏書中關于古羅馬的西塞羅(Cicero,106BC-43BC),安東尼納斯(Antoninus,86-161),努米底亞的奧古斯汀(Augustine,354-430),德國的大阿爾伯特·馬格努斯(Albertus Magnus,1200-1280),意大利的托馬斯·阿奎奈(Thomas Aquinas,1225-1274)和法國的約翰尼斯·格爾森(Johannes Gerson,1363-1429)等6位作家的作品以及拉丁語版《圣經》(Biblia Latina)都彰顯了其極為豐富的多語言特色,占館藏近20%[17]。
(4)構建了覆蓋大量早期印刷術傳播的國家的藏書體系。在獲取藏書后,巴特勒按照普羅克特順序規則(Proctor Order)對其藏書進行了分析目錄的編寫。截至1933年,其館藏已經涵蓋了早期印刷術的11個國家、95個城市和516所印刷廠,便于學者從地理空間視角研究印刷藝術和文化的發明、傳播和發展。
(5)重視搖籃本學術性價值多于審美性價值。溫基金會繼任者對巴特勒采購的搖籃本并不完全認可。歐內斯特·戴特勒(Ernst F.Detterer,1888-1947)在接任巴特勒作為溫基金會的管理人時,由于搖籃本供給和成本的限制,將收集政策轉變為16世紀的精美插畫書[11],指出巴特勒收藏中“不完整”的搖籃本偏多,缺頁、漏頁、殘頁比較普遍。這體現了戴特勒和巴特勒不同的側重,戴特勒僅將書籍看作一個物質對象,因而重視精美和完整性;但是巴特勒更多將書籍看作印刷史研究的原始資料,關注的是搖籃本中所蘊含的不同印刷工藝特征[10]72。巴特勒對搖籃本學術價值的挖掘,也為之后的印刷起源研究積累了大量印刷工藝知識。
巴特勒不僅為溫基金會采購了大量的搖籃本館藏,而且前后3次編纂并修訂了紐伯里圖書館的搖籃本藏書目錄,并籌備了兩次搖籃本展覽專題目錄。這5部目錄皆屬于當時西方分析目錄學范疇,體現了巴特勒有關印刷術地理傳播、圖書形成以及15世紀學術發展進程的思想。
巴特勒在紐伯里圖書館期間共編纂了3本藏書目錄,分別是《紐伯里圖書館中的搖籃本藏書目錄》(Check List of Incunabula in the NewberryLibrary)、《15世紀印刷書籍的藏書目錄》(Check List of Books Printed during the FifteenthCentury)、《紐伯里圖書館和其他芝加哥地區圖書館的15世紀書籍藏書目錄》。這3本目錄的編纂方法和分類體系都采用了普羅克特規則,是具有一致性、延續性的藏書目錄,可以較好地反映巴特勒對搖籃本的分類認識。下面主要從巴特勒所編藏書目錄的兩個主要特征予以闡述。
5.1.1 印刷術的歷史地理性描述
巴特勒一直將普羅克特視為導師,他認為普羅克特的分類保留了整個印刷活動中最完整的歷史,而普羅克特為大英博物館和牛津大學圖書館(Bodleian Library)編制的搖籃本目錄則更多地為世代的讀者記錄了搖籃本的積累,而不僅是特殊興趣的館藏[17]xvi。
普羅克特規則是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員羅伯特·普羅克特(Robert Proctor,1868-1903)針對大英博物館內的搖籃本整理并編纂藏書目錄的基本思想,1898年發布的《大英博物館內早期印刷書籍的索引:印刷發明起至1500年》(An Index to the Early Printed Books in the British Museum:From the Invention of Printing to the Year 1500)中首次使用了這種規則[18]。在普羅克特前,搖籃本目錄學家多采用著者、書名順序分類,而普羅克特則別出心裁地按國家、城市、印刷廠的科學排列,使得從歷史地理角度展現印刷術發明、發展的過程成為可能。普羅克特規則的具體方法是整體按照年份進行排序,同時也按印刷術傳播的國家順序排序,每個國家下的城市也按照這個規則排序。每個城市的印刷廠按照建立時間排序,每個印刷廠的書籍按照它們的出版時間排序。同時,盡可能通過活字的印刷類型估計印刷年份,并使用“之前(before)、不早于(not before)、之 后(after)、不 晚 于(not after)”等詞語表述不確定的印刷年,而實在無法確定印刷年份的書籍就排在它所在印刷廠的最后部分[19]。
巴特勒在長期的搖籃本采購中不斷擴展印刷術傳播過程中所涉及的國家的搖籃本,藏書目錄中重視對搖籃本印刷國家、印刷城市和印刷廠的描述。至1933年,藏書目錄覆蓋11個國家、95個城市和516個印刷廠[17]。根據大英博物館的搖籃本簡短標題目錄數據庫[20](Incunabula Short Title Catalogue,ISTC)可知,15世紀的搖籃本印刷地共涉及14個國家,而其中有最為重要的20個城市,它們印刷的搖籃本占據了總量的近8成。表1結合ISTC數據庫展示巴特勒1933年的藏書目錄對于國家和重要城市的覆蓋情況,從中可知在巴特勒的藏書中,盡管缺少波蘭、丹麥和黑山印刷的搖籃本,但也涵蓋了印刷數量最多的20個重要城市。因此,其藏書目錄有一定的質和量,能夠展現活字印刷術從古登堡在德國美因茨印刷出第一本搖籃本后,向其他歐洲城市傳播的時間和空間進程,將靜態的目錄動態化。

表1 巴特勒藏書目錄中重要國家和城市的覆蓋情況[17,21-22]
5.1.2 搖籃本書目的館際聯系
從圖2可見,巴特勒所編的每個條目都包括6個部分,分別是日期、作者、簡短的標題、參考文獻、芝加哥地區圖書館的藏書號、目錄中的編號。值得注意的是“參考文獻”和“芝加哥地區圖書館的藏書號”兩部分。1933年的藏書目錄中巴特勒共參考了包括德國路德維西·海恩(Ludwig Hain,1781-1836)的《匯編目錄》(RepertoriumBibliographicum)、英國普羅克特的《大英博物館內早期印刷書籍的索引:印刷發明起至1500年》、瑞典伊薩克·柯林(Isak Collijn,1875-1949)的《皇家搖籃本目錄》(KatalogderInkunabelnderKgl)等37本各國搖籃本目錄,且在每個條目中都有注釋目錄的簡稱和該目錄中的搖籃本編號,較好地體現了目錄之間的關聯性;此外,巴特勒不僅在每個條目中著錄了紐伯里圖書館的藏書號,還著錄了芝加哥地區其他10所圖書館的藏書號,便于讀者獲得多個版本的搖籃本,也體現了芝加哥地區圖書館搖籃本館藏的共建共享[17]xxii-xxiii。

圖2 搖籃本藏書目錄中的條目示例[17]
巴特勒為溫基金會構建的搖籃本館藏極大地提升了溫基金會在印刷史研究領域的知名度,字體設計師和印刷商研究印刷的實例,研究者查核涉及文學史問題的印刷證據時,都會來溫基金會的印刷圖書館尋求參考資料。然而,真正為溫基金會提升社會知名度的還來自于巴特勒所籌備的兩場有關印刷史的搖籃本專題展覽。他同樣也為這兩場展覽編制了展陳目錄,從中也體現了巴特勒的印刷史觀。
5.2.1 書籍的形制變化與形成過程
在1925年“印刷書籍的前50年,1450-1500”的展覽中[23],巴特勒講述這次展覽的目的是“展覽1501年前所印刷的一系列精選的現代書籍,以此作為文化工具,展現現代文明的起源和發展”。他認為印刷的發明是中世紀文明向現代文明演進的重要因素,通過增加書籍數量,降低了印刷成本,促進了知識傳播。因此巴特勒意在展示作為重要文明傳播工具的印刷術的發展進程。他在此次展覽中共設置18個版塊(見表2),從作為印刷本模仿對象的手寫本起,展示了字體的變遷(1-4)、華麗的首字母由手寫到印刷的轉變(5)、金屬活字的使用(9)、標題頁的發展(10-11)、多種樣式書籍的印刷(12-14)、木刻印刷對插畫的影響(15-19)、多種語言的印刷(20、24)、袖珍本的印刷(21)、圖表和表格印刷(22)等,并逐漸深入到內容,關注印刷的文本內容的學科問題(23)。可以說巴特勒并未著重于個人著作或具體的印刷者,而是基于“搖籃本”期間書籍形式變化的具體形式進行了專業的分類,并借此系統地追溯印刷藝術發展和傳播的過程,意圖重現書籍形成過程的問題。

表2 “印刷書籍的前50年,1450-1500”展覽大綱[23]
5.2.2 書籍的學術領域發展
1930年,巴特勒根據美國目錄學協會(BibliographicalSociety of America)仲冬會議的計劃,時隔5年再次舉辦了以“搖籃本:15世紀書籍的特別展覽”為題的專題展覽[24]。在此次展覽中,巴特勒一改上次“展示書籍形成過程”的展陳目錄,而重在對“23 學科問題”的挖掘。由表3可見,在這次展覽中巴特勒將上次展覽“學科問題”中的4個學科拓展為這次展覽的10個學科,而僅有藝術學細分的幾個領域與印刷藝術相關。顯然,展覽的重點已經從書籍的發展轉為通過書籍展現學術領域的發展。這恰恰與1933年藏書目錄中巴特勒講述他“搖籃本使命”中的第二個任務相吻合,即選擇那些包含在某一時期最重要的學術趨勢和智力興趣的書籍。這種“從文化史領域研究印刷藝術的發展”的研究轉向為其在芝加哥大學圖書館學研究生院的印刷史研究奠定了基礎。

表3 “搖籃本:15世紀書籍的特別展覽”展覽大綱[24]
綜上所述,巴特勒所編的3本搖籃本藏書目錄和2本展覽專題目錄都屬于分析目錄學研究,集中體現了巴特勒對印刷術地理傳播過程和書籍形成過程的認識。巴特勒的興趣不僅限于諸如印刷字體的變化、書籍形式的變化等嚴格意義的印刷史研究,他也有志于從文化史領域研究印刷的起源、書籍的傳播、新學科領域的發展及其對社會的影響。若松昭子認為巴特勒一直試圖通過印刷史研究,將書籍的形成解釋為現代化的主要因素之一[24],這或許就是巴特勒從書籍研究到圖書館學研究自然過渡的契機。
巴特勒在紐伯里圖書館時期,擔任了溫基金會印刷圖書館的第一任管理人,由此進入了印刷史研究領域。作為管理人,巴特勒主要負責印刷史相關文獻的采選和目錄的編撰,他在這一時期的貢獻集中于以下幾點。
(1)制定了適應于溫基金會、紐伯里圖書館和個人興趣的采選方針,為溫基金會的創立和初期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尤其是他對搖籃本學術價值的關注,注重字母和頁面的樣式、裝飾、插圖類型的全面性,從而使印刷學者得以清晰地了解字印刷藝術的起源、發展和變化,確立了溫基金會印刷史學術研究機構的定位。
(2)構建了以歐洲搖籃本為主的多語言特色館藏體系,使其成為了美國第四大,芝加哥第一大的搖籃本藏書機構[10]77。
(3)編纂了基于普羅克特規則的搖籃本藏書目錄,并籌備和編寫了展覽專題目錄。前者使其在靜態的目錄中得以從歷史地理角度動態再現印刷術發明、發展的過程,而后者則展示了書籍形成過程和書籍反映的學術領域發展進程,引出了巴特勒將印刷藝術置于整個文明進程中進行考察的思想源頭。
巴特勒在紐伯里圖書館時期的實踐活動為之后的印刷史研究提供了思路,并積累了大量的原始資料。搖籃本采選與編目實踐中始終蘊含著巴特勒的學術思想,他將印刷史研究放諸于社會文明中進行考察,形成了基于文化史探究印刷的起源、書籍的傳播、新學科領域的發展及其社會影響的研究思路。另外,巴特勒在紐伯里圖書館中采選的搖籃本,使他接觸到了大量15世紀的原始資料并掌握了較多印刷技術和工藝特征的知識,這些都為其在芝加哥圖書館學研究生院的印刷史研究,尤其是印刷起源的研究奠定了扎實的基礎,并最終助其完成了著作《歐洲印刷起源》(TheOriginof PrintinginEurope)的撰寫[25]。同時,巴特勒在紐伯里圖書館期間對搖籃本的采編實踐,包含特色館藏主題的確立、多元化館藏的建設、相關館藏目錄的編制以及針對特色館藏展開的學術研究,這些對于國內研究型圖書館構建本館的特色館藏也具有相當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