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杭平
(清華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084)
執行力與既判力、形成力并列為民事判決的實質效力之一。不過,與既判力備受理論界與實務界的青睞不同,迄今有關執行力的研究還相當有限。關于執行力的內涵,域外存在多種多樣的學說①例如,在日本存在定位為強制實現私權利之法律效力的“加藤說”,定位為強制實現給付義務之法律效力的“兼子說”,定位為憲法保障下強制實現實體權利之法律效力的“竹下說”,定位為憲法保障下制定法明文規定之法律效力的“中野說”等。參見雷彤:《論民事執行的執行依據》,清華大學2019年博士學位論文,第92-102頁。,我國也尚未形成高度統一的見解。執行力附著于執行名義,是一種特定公文書所具有的公法效力,為權利人請求執行及執行機關實施執行提供正當性基礎。具體說,執行力是在滿足執行請求權的要件下,執行機關得不顧被執行人的意愿而強制處分其財產、限制其行為的法律效力。
執行力與既判力相似,具有主觀范圍和客觀范圍兩個面向。①當然,既判力還有第三個面向即時間范圍,通常以程序上的某個時點(其他大陸法系國家為事實審的辯論終結時,我國為判決書生效時)為界,僅及于該時點之前的足以影響訴訟標的的事實。執行力則隨著給付內容在事實上的實現或不能實現而消滅,并不存在一個制度性的時間范圍。以執行名義記載的給付內容為參照,可以將執行力的范圍表述為“為誰,對誰,強制為何種給付”。其中,“對誰,為誰”即執行力的主觀范圍,包括申請執行人、被執行人兩造;“強制為何種給付”即執行力的客觀范圍,根據金錢執行、物的交付執行、行為執行(意思表示執行)不同種類而各不相同。就執行力主觀范圍而言,原則上通過對執行名義的形式化判斷,就能作出具有高度蓋然性的識別。但是,無論在訴訟系屬之后、判決確定之前債權讓與、債務承擔,還是在判決確定之后權利義務概括繼承、特別繼受,甚或第三人基于特定實體法關系而對義務人負有特殊法定責任,執行力主觀范圍都有可能突破執行名義的形式束縛,向未被記載的第三人擴張。
在德國、日本等實行執行文付與制度的國家或地區中,執行當事人的變更、追加由執行文付與機關通過付與改寫名義的執行文解決。相關問題被阻隔在執行程序之外,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不構成執行法理論上的重大課題。我國臺灣雖然不實行執行文付與制度,但貫徹執行力與既判力主觀范圍“同一論”,執行力能夠及于的主體范圍極為有限。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祖國大陸既未設立執行文付與制度,通說又主張采用執行力與既判力主觀范圍的“不同論”。②一度有學者將其與既判力的主觀范圍擴張相提并論,主張就給付判決而言,只要解決了既判力的主觀范圍擴張問題,執行力的主觀范圍擴張問題同時得到解決。參見翁曉斌:《論既判力及執行力向第三人的擴張》,載《浙江社會科學》2003年第3期。隨著研究的擴展與深入,執行力的特有屬性及其在效力范圍上的個性逐漸得到揭示。多數學者放棄“同一論”,改采“不同論”。參見譚秋桂:《論民事執行當事人變化的程序構建》,載《法學家》2011年第2期;肖建國、劉文勇:《論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擴張及其正當性基礎》,載《法學論壇》2016年第4期;劉學在、王炳乾:《執行當事人之變更、追加的類型化分析》,載《政法學刊》2018年第2期。在既有的司法解釋中,最高人民法院授權地方各級人民法院追加、變更執行當事人的權力。其種類之豐富、形態之多樣,構成特色鮮明的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圖景。
立足《強制執行法》的起草,應當采用“同一論”還是“不同論”?換言之,應當將執行力主觀范圍之擴張限縮在既判力擴張的有限情形,還是遵循現行司法解釋已形成的特色,堅持執行力區別于既判力的個性?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根據何在?如何看待它與當事人另行訴訟、仲裁之間的關系?現行司法解釋有關變更、追加執行當事人之規定,是否都值得肯定?如果對這些問題缺乏充分且深入的研究,勢必影響《強制執行法》相關條文的起草,也很難期待這些問題隨著單行法的通過而塵埃落定。
有鑒于此,本文第一部分將闡明執行力主觀范圍的理論基礎,指出不宜沿用既判力主觀范圍理論,而應堅持執行力理論的獨立性。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重點、難點在于消極擴張,也即變更、追加第三人為被執行人。此種第三人可分為“承繼型”和“責任型”兩大類。執行力的消極擴張須滿足必要性、正當性和妥適性三個要件。這構成本文第三、四、五部分的分析內容。概言之,“承繼型”第三人兼具必要性和正當性。對“責任型”第三人而言,必要性即被執行人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正當性則依賴于實體法的規定或第三人的意定。妥適性指的是變更、追加的爭議適合通過內嵌于強制執行的略式程序進行審查判斷。
執行力主觀范圍應當區別于既判力主觀范圍,形成獨立的理論體系。主要理由如下:
(1)生效法律文書的執行力與既判力并非一一對應關系。除法院作出的給付判決兼具既判力、執行力外,確認判決、形成判決原則上只有既判力而無執行力;具有給付內容的調解書、仲裁裁決書、仲裁調解書、經司法確認的調解協議、支付令等法律文書具有執行力,但僅有針對相同訴訟客體禁止后訴的消極既判力,不具有拘束后訴當事人爭議及法院判斷的積極既判力,公證債權文書(輔之以執行證書)、保全裁定書等甚至連消極既判力也不具備。①關于積極既判力、消極既判力,參見王亞新、陳杭平、劉君博:《中國民事訴訟法重點講義》(第二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336-339頁。因此,借助既判力主觀范圍理論來界定執行力主觀范圍,除了給付判決及例外情形下的形成判決(如分割共有物的判決),容易在其他執行名義上遭遇解釋的困境。
(2)既判力是指前訴與后訴的關系上,后訴當事人、法院受前訴判決之判斷的遮斷或拘束。而執行力是指執行名義與強制執行的關系上,法院有義務強制實現執行名義記載的給付內容。因此,既判力是司法性質的效力,具有前后法院之間的“內部性”②既判力禁止后訴、拘束當事人再行爭議,都是以直接作用于后訴法院為媒介而產生的效力。,而執行力是行政性質的效力,具有指向法院以外之人、物的“外部性”。在此意義上,二者具有質的區別。
(3)執行力與既判力的主觀范圍發生擴張的機理不同。既判力旨在維持確定判決中判斷的權威性、終局性,發生主觀范圍擴張是為了確保法的安定性,在更大的主體范圍內禁止后訴或拘束后訴,防止矛盾裁判,節省司法資源。與之相對,執行力旨在強制實現確定判決所命令的給付內容,發生主觀范圍擴張是為了盡可能保障權利人之給付請求的實現,受到合目的性理念的指導。③參見賴來焜:《強制執行法總論》,元照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177-178頁;許士宦:《執行力擴張與不動產執行》,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版,第23頁;肖建國:《中國民事強制執行法專題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07-108頁。雖然在既判力擴張的情形下,執行力一般也會擴張,但這是基于不同機理發生的同步現象,而非既判力擴張牽動執行力的擴張。換言之,二者的擴張具有相關性,而非因果性。反之,即使既判力不擴張,執行力也有可能基于獨立目的而擴張。
與其他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相比,我國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擴張較為獨特。首先,德國、日本設有執行文付與制度,執行當事人適格問題通過該制度被阻隔在執行程序之外。具體來說,執行當事人依執行文付與得以確定(日本《民事執行法》第26條第2款),在此之前都是不確定的④[日]福永有利:《民事執行法·民事保全法》,雷彤譯,作者2017年印行,第34頁。;如果因為發生債權轉讓等而導致執行名義記載的主體與實質當事人不相符合,通過付與改寫名義的執行文解決(德國《民事訴訟法》第727條及第728、729條)。⑤參見[德]漢斯-約阿希姆·穆澤拉克:《德國民事訴訟法基礎教程》,周翠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2頁。因此,不是這些國家不存在執行當事人的變更,而是相關問題不被納入執行事項的范疇,也就沒有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之說。其次,我國臺灣未設立執行文付與制度,由執行“法院”對執行當事人適格與否進行審查判斷,同樣面臨執行名義對哪些主體有效的問題。但除了執行名義記載的當事人外,受執行力擴張所及的主體十分有限。①根據學者的解說,常見的包括:(1)訴訟系屬后當事人的一般繼受人,如當事人的繼承人或合并后的企業;(2)訴訟系屬后當事人的特定繼受人,如債權受讓人、債務承擔人;(3)訴訟系屬后為當事人或其繼受人而占有執行標的物之人;(4)訴訟擔當的被擔當人等。參見楊與齡:《強制執行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110頁;吳光陸:《強制執行法》(修訂三版),三民書局2015年版,第115-126頁。從中可見執行力與既判力“同一論”的鮮明印記。
相比之下,祖國大陸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不僅是強制執行法上的重大課題,而且擴張類型之豐富、適用之寬泛,可謂絕無僅有。②有學者受大陸法系國家及地區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束縛,主張我國變更、追加執行當事人不等于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在其之外還存在以下三種類型:實體法上責任主體的同一性、基于另一實體法律關系第三人需對申請執行人承擔責任、因執行過程第三人的相關行為而認定其需承擔責任。參見劉學在、王炳乾:《執行當事人之變更、追加的類型化分析》,載《政法學刊》2018年第2期。這種觀點實際上將執行力與既判力的主觀范圍等價,降低了執行力這一基礎概念對強制執行法理論體系的建構作用。就其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其一,祖國大陸有關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擴張,自始就依靠司法解釋發展而來。最高人民法院在制定司法解釋時,雖也追求理論上的完善,但更注重對實務難題的化解、實務經驗的提煉。當法規范、理論通說不能形成有效指導和制衡,執行力主觀范圍則因時因地之需不斷擴張。其二,祖國大陸“人難找、物難查、財產難處置”的“執行難”問題尤為突出。在此社會背景下,為了提高本案執行的到位率、效率,傾向于靈活、機動地變更或追加第三人為被執行人,導致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漸趨擴張。其三,祖國大陸不僅存在諸多民事主體具有財產、表意的不完全獨立性(如個體工商戶、個人獨資企業),而且時常出現公司未經清算即解散、公司股東不履行出資義務或抽逃出資、公有制企業的財產依行政命令被調撥劃轉等特殊現象,在客觀上增加了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必要性和正當性。
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既包括主動擴張或積極擴張,又包括被動擴張或消極擴張。前者即第三人申請變更為或加入申請執行人,后者即申請執行人申請法院變更、追加第三人為被執行人。其中,申請執行人的擴張取決于執行所欲實現的私法請求權是否已全部或部分由第三人承繼,除了債權讓與,一般不會引發爭議。③關于債權讓與與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擴張,參見張衛平:《判決執行力主體范圍的擴張——以實體權利轉讓與執行權利的獲得為中心》,載《現代法學》2007年第5期;廖浩:《民事特定繼受執行程序研究——以執行主體變更、追加的二階段架構為中心》,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與之相對,被執行人的擴張令第三人未經審判就被列為被執行人,且須忍受財產被奪取或行為受限制的不利益,極易引起第三人的抵觸或抗議。從執行實務來看,絕大多數圍繞執行當事人變更、追加的爭議都發生在被執行人一側。由此可見,執行力消極擴張是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核心議題。下文也將聚焦于此。
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消極擴張,實質就是不經審判或仲裁,裁定追加第三人為被執行人并對之實施執行。在“審執分離”體制下,分析的重心在于如何在執行程序中通過對實體事項的略式審查判斷,以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這一理論命題,替代申請執行人另行訴訟或仲裁。關于被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所及的第三人,大致可分為“承繼型”與“責任型”兩類。前者主要由《民事訴訟法》第239條作出規定,即“作為被執行人的公民死亡的,以其遺產償還債務。作為被執行人的法人或者其他組織終止的,由其權利義務承受人履行義務”;后者散見于各類司法解釋。①被執行人的變更追加最初由1998年《關于人民法院執行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以下簡稱《執行若干規定》)第76-82條作出規定,其后被2015年《民訴法解釋》及2016年《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修改及補充。因此,2020年《執行若干規定》修正時,相關條文已被全部刪除。目前主要的規范依據包括2020年修正的《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及2022年修正的《民訴法解釋》等。除了“承繼型”第三人因原被執行人不復存在或者受到限制,不得不予以變更、追加外,對于“責任型”第三人,須滿足以下三項要件方能變更或追加:其一,被執行人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也即有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必要性;其二,第三人對被執行人的義務負有法定責任(原則上為無限責任),或者第三人向人民法院承諾代履行,也即有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正當性;其三,第三人對執行債務的法定責任適合通過執行中的略式程序加以判斷,無需提供完全、充分的程序保障,也即有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妥適性。
在學術上,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茲事體大,應由立法者通過對必要性、正當性及妥適性的權衡,凝結為立法的統一取舍和安排。這是變更、追加被執行人須采“法定主義”的根本原因。此處的“法定”應為執行相關的程序法規定,而非實體法規定。遺憾的是,我國《強制執行法》尚在起草當中,現行民訴法既未確立變更、追加被執行人的法定主義原則,也未對法定情形作出窮盡列舉或者提供判斷標準。該原則僅能從《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執行中變更、追加當事人若干問題的規定》(2020年修正)(以下簡稱《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1條的含糊表述中尋找依據。②該條規定:“執行過程中,申請執行人或其繼承人、權利承受人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請變更、追加當事人。申請符合法定條件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司法解釋通常針對具體情形作出規定,難免掛一漏萬、百密有疏,故不能機械地以有無司法解釋規定為標準,判斷能否變更、追加被執行人。本文亦將超越司法解釋的規定,從法律及學理出發探討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消極擴張。
如前所述,可被變更、追加為被執行人的第三人分為“承繼型”與“責任型”兩類。其中,“承繼型”第三人是基于被執行人主體資格消滅或受限的法律事實,承繼其財產,或者依法管理其財產。換言之,執行力向“承繼型”第三人擴張的必要性,在于被執行人的不復存在或主體資格受到限制。相反,執行力向“責任型”第三人擴張的必要性,在于被執行人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所確定的債務。
根據司法解釋的規定,典型的“承繼型”第三人有:(1)作為被執行人的自然人死亡或被宣告死亡,該自然人的遺產管理人、繼承人、受遺贈人或其他因該自然人死亡或被宣告死亡取得遺產的主體。其中,若繼承人放棄遺產繼承,《民訴法解釋》第473條第二句規定,人民法院可以直接執行被執行人的遺產。但自《民法典》實施以后,因第1145條設立遺產管理人制度,即使繼承人放棄遺產繼承,仍應由遺產管理人負責處理被繼承人的債權債務,人民法院可待遺產管理人確定后變更其為被執行人,而無需在被執行人“缺位”下“對物”執行。③參見陳杭平:《論債務人的繼承人放棄繼承之程序進行》,載《現代法學》2020年第2期。(2)作為被執行人的自然人被宣告失蹤,該自然人的財產代管人。(3)作為被執行人的法人或非法人組織,被注銷或出現被吊銷營業執照、被撤銷、被責令關閉、歇業等解散事由后,財產的無償接受人。與之相似,被執行人的財產依行政命令被無償調撥、劃轉給第三人,接受無償調撥、劃轉的第三人。(4)作為被執行人的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因合并而終止,合并后存續或新設的法人、非法人組織;作為被執行人的法人或非法人組織分立,分立后新設且對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的法人或非法人組織,但被執行人在分立前與申請執行人就債務清償達成的書面協議另有約定的除外。①最高人民法院曾在《關于審理與企業改制相關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法釋〔2003〕1號)第32條以債權人是否在分立決議公告期內申報過債權為據作出限制,但該條在2020年修正時被刪除。
上述情形中,除第(4)種外,第三人在被變更、追加為被執行人后,僅以所繼承、代管/管理、接受的財產為限承擔責任。其中,第三人繼承、接受被執行人的財產,是為自己的利益而占有、管理財產。因此,當第三人消費、處分所繼承或接受的財產的,除非第三人明知遺產或所接受的財產將被用于償債而為之,也即有損害申請執行人之債權的故意,否則只以所繼承或接受的財產現狀履行債務及承受執行。②《民法典》第1161條第1款規定,繼承人以所得遺產實際價值為限清償被繼承人的債務。在通常情況下,繼承人的清償責任以清償時的遺產“實際價值”為限。但出于優先保護被繼承人之債權人的利益,若債權人舉證證明繼承人在取得遺產后,明知全部或大部分遺產將用于清償被繼承人的債務,卻故意處分、消費遺產,造成遺產價值減損的,可以請求繼承人以繼承時的遺產“實際價值”為準承擔清償責任。因此,即使財產價值發生減損,申請執行人也不得請求第三人進行損害賠償。與之相對,遺產管理人、財產代管人是為遺產繼承人、被宣告失蹤人等的利益而占有、管理財產。一方面,根據《民法典》第1148條的規定,遺產管理人應當依法履行職責,因故意或者重大過失造成繼承人、受遺贈人、債權人損害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故申請執行人(債權人)可作為受害人直接請求遺產管理人損害賠償。另一方面,根據《民法典》第43條第3款的規定,如果財產代管人因故意或重大過失造成保管財產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該損害賠償請求權歸屬被宣告失蹤人,但債權人可代位主張。于此情形,申請執行人可否申請人民法院直接執行代管人的固有財產,還是只能另行訴訟或仲裁?筆者主張根據執行類型分別處理:其一,若為金錢債權執行、種類物的交付執行,優先保護申請執行人的利益,可直接執行代管人的固有財產。這是代管人對失蹤人的財產負有妥善管理的實體法義務、已被變更為被執行人的程序法地位使然,優先保障債權人的利益具有正當理由。其二,若為特定物的交付執行,可資參考的是《民訴法解釋》第492條及《執行若干規定》第41條的規定。標的物確已毀損或者滅失的,經當事人同意,可以折價賠償。若當事人對折價賠償不能協商一致的,人民法院應當終結執行程序,告知申請執行人另行起訴。
“責任型”第三人并未消滅或主體資格受限,而是由于被執行人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才有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必要性。對于被執行人而言,若不存在“責任型”第三人,當其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人民法院應當裁定終結本次執行程序甚至終結執行。當存在法定或意定的“責任型”第三人,執行力主觀范圍有無擴張的必要性,取決于對被執行人的財產是否充足的判斷。在現行強制執行制度下,通過三種方法發現被執行人可供執行的財產,進而以此為基礎判斷被執行人的財產是否充足。其一是人民法院通過線上網絡查控系統及線下“登門臨柜”查找財產;其二是被執行人開示或報告可供執行的財產;其三是申請執行人提供可供執行財產的線索。以下分別展開分析。
首先,人民法院除了可派執行人員“登門臨柜”現場搜查,必要時與公安機關等其他部門聯動執法外,通過最高人民法院的“總對總”、各省市高院的“點對點”執行網絡查控系統進行搜查,已成為發現可供執行財產的主流工作模式和必經辦案環節。以“總對總”查控系統為例,最高人民法院通過與人民銀行、各相關部委簽訂備忘錄并開通聯網系統,可以查詢被執行人全國范圍內的不動產、存款、金融理財產品、船舶、車輛、證券、網絡資金、個人對外投資等16類25項信息,基本實現對被執行人主要財產形式和相關信息的有效覆蓋。其次,根據《執行中財產調查規定》的有關規定,被執行人的開示義務包括財產現狀及回溯特定期間內財產變動情況兩個方面。被執行人拒絕報告、虛假報告或者無正當理由逾期報告財產情況的,執行法院可以根據情節輕重對被執行人或其法定代理人予以罰款、拘留;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最后,《執行中財產調查規定》同樣規定,申請執行人應當提供被執行人的財產線索。如果申請執行人不能提供,除了不能滿足自己的執行債權外,不必承擔其他不利的后果。但是,如果申請執行人申請對被執行人進行審計、發布懸賞公告的,審計費用、懸賞金原則上由申請執行人承擔。
通過上述三種方法未能發現被執行人名下有可供執行的足額財產,就具有變更、追加“責任型”第三人為被執行人的必要性。具體來說,包括未發現財產、發現的財產不足額、財產雖足額但難以處置、申請執行人因參與分配的順位或比例不能全部受償等情形。在這些情形下,若申請執行人提出變更、追加的申請,執行法院應當對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正當性進行審查判斷。
因被執行人不復存在或受到限制,執行力向“承繼型”第三人擴張既有必要性,也有正當性,本部分從略。相比之下,執行力向“責任型”第三人擴張的正當性更加多元,大致可分為以下幾種類型:其一,非法人組織存在資產、表意上的“先天”缺陷,實體法規定第三人對其債務承擔責任,以彌補其債務履行能力的不足;其二,營利法人的股東不履行出資義務或清算義務,損害法人債權人的利益;其三,一人公司法人格混同;其四,第三人向執行法院承諾代被執行人履行債務。下文圍繞“責任型”第三人展開論述。
《民訴法解釋》第471條規定,其他組織在執行中不能履行法律文書確定的義務的,人民法院可以裁定執行對該其他組織依法承擔義務的法人或者公民個人的財產。盡管在學理上存在一定爭議,但自《民法典》實施以后,《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中的“其他組織”以理解為與“非法人組織”同一概念為宜。①譚啟平:《非法人組織與其他組織的關系困局及其破解》,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6期。《民法典》第102條第1款規定,非法人組織是不具有法人資格,但是能夠依法以自己的名義從事民事活動的組織。當非法人組織作為被執行人,而其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的,執行法院可執行對其承擔義務之人的固有財產。當然,根據相關司法解釋的規定,須先變更或追加相關第三人為被執行人,也即發生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擴張。
根據司法解釋的規定,典型的因對“非法人組織”的債務承擔法定責任的第三人包括:(1)個人獨資企業的出資人。《個人獨資企業法》第2條規定“投資人以其個人財產對企業債務承擔無限責任”,確切地說是補充性而非連帶性的無限責任。與之相對,個人獨資企業的財產視為出資人的財產,如果出資人作為被執行人,執行法院無需追加個人獨資企業為被執行人,而可直接執行其財產。①《民訴法解釋》第59條規定,個體工商戶有字號的,以營業執照上登記的字號為當事人。但是,個體工商戶是特定歷史背景下產生的自然人或家庭從事工商經營活動的資格,即使有字號,也不具有財產、意思的相對獨立性。因此,個體工商戶的字號作為被執行人的,法院可以直接執行該字號經營者的財產,無需追加其為被執行人。筆者建議《民訴法解釋》作實質修改時,將第59條刪除,不論工體工商戶是否有字號,均以經營者作為當事人。(2)合伙企業的合伙人。根據《合伙企業法》第2條的規定,普通合伙企業中的合伙人、有限合伙企業中的普通合伙人對合伙企業的債務承擔無限連帶責任。與此同時,《合伙企業法》第65條規定,有限合伙人未按照合伙協議的約定按期足額繳納出資的,應當承擔補繳義務。該補繳義務雖非無限責任的范疇,但根據形式審查即可確定補繳數額,無需對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進行裁量判斷,故也可以直接追加有限合伙人為被執行人,令其在未足額繳納出資的范圍內承擔責任。(3)設立法人分支機構的法人。《民法典》第74條第2款規定,分支機構以自己的名義從事民事活動,產生的民事責任由法人承擔;也可以先以該分支機構管理的財產承擔,不足以承擔的,由法人承擔。該種責任為無限責任。
除了個人獨資企業、合伙企業、法人分支機構外,《民法典》第102條還規定了不具有法人資格的專業服務機構等其他非法人組織。作為原則性條款,《民法典》第104條規定:“非法人組織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其出資人或者設立人承擔無限責任。法律另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因此,若其他類型非法人組織作為被執行人不能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的,執行力向其出資人或設立人,也即對其債務承擔無限責任的主體擴張。相反,如果被執行人為具有獨立財產、表意能力的自然人或法人,或者第三人對被執行人僅承擔有限責任,就不發生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擴張。例如,債權人僅選擇對連帶債務人之一提起訴訟,并依據生效判決申請強制執行。在執行中,即使被執行人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人民法院也不能裁定追加其他連帶債務人作為被執行人,而只能告知債權人另行起訴。
(1)當營利法人作為被執行人,財產不足以清償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務的,執行力的主觀范圍向以下主體擴張:①未繳納或未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出資人,或依《公司法》規定對該出資承擔連帶責任的發起人;②抽逃出資的股東、出資人;③未依法履行出資義務即轉讓出資的股東,或依《公司法》規定對該出資承擔連帶責任的發起人。執行法院依申請追加相關主體為被執行人后,由其在未依法繳納出資、抽逃出資的范圍內承擔責任。《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17-19條之所以作此規定,主要是因為《公司法》規定股東、出資人的出資方式、出資額、出資時間等均由公司章程載明。原則上,執行法院依據當事人提交的書面材料,通過形式審查即可對相關主體是否如實出資、有無抽逃出資及其數額作出判斷,無需對相關主體的權利義務作出實體裁判。因此,沒有必要賦予相關主體通過訴訟進行實體爭議的程序保障。然而,實踐中情況并非如此簡單,具體可見第五部分的分析。
自2014年《公司法》將公司注冊資本制度由實繳制改為認繳制,判斷公司股東是否如實履行出資義務更添變量。實務中存在爭議的是,當公司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公司股東認繳的出資期限未屆至,應否加速到期以滿足申請執行人的債權?有的高院認為,在此情形下應當加速到期。①參見湖南業達建設有限公司訴羅冬根、湖南紫都城鎮建設開發有限公司執行復議案,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2018)湘執復94號執行裁定書。有的高院則認為,《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17條指向“未按章程規定的期限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如果股東認繳出資期限未屆至,就不存在未按章程履行出資義務的情況,沒有適用該條款的余地。②參見上海慧想辦公用品有限公司訴上海創齊智能科技有限公司、傅敏等執行異議之訴案,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2019)滬民終112號民事判決書。根據《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以下簡稱《九民紀要》)第6條的規定,在注冊資本認繳制下,股東依法享有期限利益,原則上股東的出資義務不加速到期,例外是公司具備破產原因而不申請破產,或者股東故意延長出資期限逃避出資義務的,才加速到期。
當公司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筆者贊同未屆期的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執行法院可追加相關股東為被執行人。主要理由如下:首先,認繳制的法律本質是股東在初始章程或增資合同中作出的認繳意思表示,屬于民法上為自己設定負擔的行為。通過認繳,股東成為出資關系中的債務人,公司則成為出資關系中的債權人。既然出資債權屬于公司的資產,就肩負著對債權人的責任擔保功能。因此,股東的期限利益要讓位于債權人保護。對于強制執行出資債權,可類推適用公司破產和解散中加速到期的規定,禁止股東主張出資未到期的抗辯。③丁勇:《認繳制后公司法資本規則的革新》,載《法學研究》2018年第2期。其次,《公司法規定(三)》第13條第2款規定:“公司債權人請求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有學者基于利益衡量并優先保護債權人,以破產加速到期的思想,對該款中的“未出資”作擴張解釋,包括未到期的出資。④梁上上:《未出資股東對公司債權人的補充賠償責任》,載《中外法學》2015年第3期。因此,通過解釋論,同樣可以達到加速到期的目的。
(2)當公司作為被執行人,未經清算即辦理注銷登記,導致無法進行清算,執行力主觀范圍向依《公司法》負有清算義務的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東擴張。《公司法》第183條規定除公司合并、分立外的解散,均需由相關主體成立清算組進行清算。只有經過對公司業務、財產及債權債務等的合法有效的清算,公司法人資格才能注銷。《公司法規定(二)》第20條規定,公司未經清算即辦理注銷登記,導致公司無法進行清算,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和控股股東,以及公司的實際控制人對公司債務承擔清償責任。該種清償責任為無限連帶責任。
另外,當法人或非法人組織辦理注銷登記時,有時第三人會書面承諾,表示愿意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承擔民事責任。作出承諾的第三人被稱為“保結人”。保結人在保結書中承諾承擔的民事責任不一而足,若承諾對原企業未了債權債務負責處理,原則上應理解為對被注銷企業的債權債務的“清理責任”,而非債務清償承諾或對債務擔保。只有在保結人明確書面承諾對企業債務承擔清償責任的,執行力主觀范圍才能向其擴張,由其在承諾的范圍內承擔清償責任。保結人的承諾以登記機關為對象,且書面承諾須提交登記機關備案,從而達到公示公信的效果。就此而言,該種責任承擔具有確定性,無需通過另訴作出判斷。
一人有限責任公司雖然具有法人主體資格,但不具備完整的公司法人治理結構,一人股東對公司擁有絕對控制權,極易造成股東與公司之間發生財產混同。有鑒于此,《公司法》第63條特別規定,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不能證明公司財產獨立于股東自己的財產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通過將證明責任倒置給股東,由其反向證明不存在財產混同,夯實了股東對一人有限責任公司債務的連帶責任。《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20條予以吸收,規定作為被執行人的一人有限責任公司,財產不足以清償生效法律文書確定的債務,股東不能證明公司財產獨立于自己的財產的,執行力向其擴張。當然,對于有限責任公司及股份有限公司,股東是否濫用公司法人格,應否揭開公司“面紗”,屬于較為棘手的實體法爭議,應通過審判程序作出判斷。因此,司法解釋并未將其納入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射程。
第三人向人民法院書面承諾自愿代被執行人履行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法院可依申請追加該第三人為被執行人,令其在承諾范圍內承擔責任。該條規定的是作為公法行為或訴訟行為的債務代履行。出于保障債權實現的目的,此種代履行應為并存而非免責的債務代履行,即被執行人不能免除對執行名義確定之債務的履行義務。其構成要件為:(1)承諾的對象是人民法院而非債權人(申請執行人);(2)承諾履行的客體是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3)承諾須以書面為之。基于該種訴訟法上的代履行承諾,執行力向承諾人擴張。當然,這一類型的擴張不以必要性為前提,即使被執行人的財產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若第三人承諾自愿代履行的,執行力主觀范圍仍可向其擴張。
容易引起混淆的是,如果第三人向申請執行人表示愿意代被執行人履行債務,并經申請執行人同意或不拒絕的,是否具備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正當性?《民法典》第551條和第552條分別規定了免責的債務承擔和并存的債務承擔。二者的區別在于成立要件上是債權人必須明示同意還是未在合理期間內明確拒絕即可,以及效力上債務人是否免于承擔債務。有學者主張并存的債務承擔構成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而將免責的債務承擔歸入執行和解的范疇。①肖建國:《中國民事強制執行法專題研究》,中國法制出版社2020年版,第114頁。筆者認為,并存的債務承擔雖有利于執行債權的實現,但其性質屬于私法行為而非訴訟行為,難以基于私法行為直接產生執行力及主觀范圍的擴張,不符合《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24條的規定。相反,將其統一納入執行和解協議的范疇,更為妥當。并存的債務承擔,相當于擴張型的執行和解。若被執行人或第三人自愿履行和解協議的,執行終結;若被執行人或第三人不履行或不完全履行和解協議,根據《關于執行和解若干問題的規定》第9條的規定,申請執行人既可申請恢復對原執行名義的繼續執行,也可對被執行人、第三人向執行法院提起訴訟。
對申請人而言,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意味著無需通過訴訟或仲裁取得新的執行名義,即可申請執行法院對第三人進行強制執行。但是,對被申請人而言,意味著未經審判或仲裁就受執行力所及,有剝奪對其程序保障的嫌疑。德國、日本等大陸法系國家或地區通過執行文付與制度將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問題阻隔在外,我國臺灣則在很大程度上恪守“執行力主觀范圍=既判力主觀范圍”,均將相關爭議盡量交由審判程序解決。這是域外“審執分離”原則的基本含義。具體來說,執行只是一種強制實現執行名義之給付內容的行政性行為;有關執行主體、執行客體的爭議,原則上都從執行程序中分離出去,通過審判程序解決。例如,我國臺灣關于執行當事人的適格,由執行“法院”依職權進行調查,若不適格,以裁定駁回強制執行之聲請。對于執行當事人適格的爭議,只能通過執行異議之訴或許可執行之訴解決。
與之相對,祖國大陸的執行程序除了強制實現執行名義的給付內容外,兼有糾紛解決的功能。由于這種功能的雙重性,強制執行就難以形成純粹以實現債權為主旨的程序構造,不能將形式性、單向性、效率性一以貫之。相反,強制執行不得不兼顧執行當事人、案外人基于實體權利甚至道義性、生存權益的主張。①陳杭平:《“善意執行”辨》,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就本文主題而言,可基于必要性和正當性的考量,通過裁定變更、追加第三人為被執行人。若以德國、日本的“審執分離”為參照系,我國的執行程序承擔了更多的對實體性爭議的審查判斷功能,從而二者的分界線更向“審判”一側趨近。有鑒于此,我國《民事訴訟法》及相關司法解釋設置了一系列內嵌于執行程序的糾紛解決機制。例如,根據《民事訴訟法》第234條的規定,案外人須先向人民法院提出書面異議,案外人、當事人對裁定結果不服的,才可以提起執行異議之訴。《民訴法解釋》第492條規定,物的交付執行中,原物確已毀損或者滅失的,執行法院可以組織當事人折價賠償。雙方當事人對折價賠償不能協商一致的,人民法院才終結執行程序,告知申請執行人另行起訴。《執行拍賣變賣規定》第22條第2款規定,因為買受人悔拍,重新拍賣的價款低于原拍賣價款造成的差價、費用損失及原拍賣中的傭金,由悔拍人承擔。悔拍人交納的保證金數額不足的,可以責令原買受人補交;拒不補交的,強制執行。相關事項在德國、日本并非執行程序的制度內容,但在我國均由人民法院處理。通過執行程序部分解決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爭議,當屬其中的應有之義。
當然,以執行程序中的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命題,替代訴訟或者仲裁程序,不能徹底剝奪被申請人的程序保障。相反,執行法院應當通過略式程序,為當事人提供妥當的、成比例的程序保障,并只解決適合通過略式程序審查判斷的變更、追加爭議。此即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妥適性。
略式程序是一種省略實質審理環節、快速作出裁判的訴訟程序。作為一個歷史悠久的程序門類,略式程序最早可溯源到羅馬法的簡易程序(summaria cognitio)。大陸法系民事訴訟上的督促程序、證書訴訟和票據訴訟、(法國法上的)臨時命令適用的緊急審理程序、(意大利法上的)驅逐(出建筑物)訴訟和占有訴訟,英美國家的臨時禁令程序所適用的簡易程序等,都帶有“summaria cognitio”的基因。我國的督促程序、擔保物權實現程序、調解協議司法確認程序也是典型的略式程序。①吳英姿:《民事禁令程序構建原理》,載《中國法學》2022年第2期。略式程序的特征在于,通過實質性地縮小防御的維度和證明的方法,必要時甚至不組織開庭辯論,限制對糾紛查明和判斷的徹底性,以求簡便快捷地作出判斷。作為其結果,略式程序所作判斷不具有遮斷、拘束后訴的既判力,而僅具有可據以申請強制執行的執行力。
從現行司法解釋來看,我國對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審查判斷,適用的正是一種略式程序。《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28條第2款規定:“除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爭議不大的案件外,執行法院應當組成合議庭審查并公開聽證。經審查,理由成立的,裁定變更、追加;理由不成立的,裁定駁回。”根據該款規定,對于變更、追加被執行人的申請,人民法院原則上應當組織公開聽證,在事實清楚、權利義務關系明確、爭議不大的案件中,可以省略聽證程序,通過對申請書、證據資料進行書面審查即可作出判斷。其中,與民訴法及相關司法解釋作出全面規定的開庭審理相比,“聽證”雖在執行相關司法解釋中時有見聞,但其制度內涵始終未得到明確規定。從各地高級人民法院發布的執行聽證規范性文件來看,執行聽證類似于開庭審理,但在聽證通知的送交、合議庭的職權、聽證的期限等方面,相當于庭審的簡化版。②參見《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執行聽證程序規則(試行)》(2003年)、《北京市法院執行聽證程序規則(試行)》(2004年)、《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執行聽證程序規則(試行)》(2005年)等。若申請人、被申請人及其他執行當事人對聽證結果不服的,原則上向上一級人民法院提起復議(《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30條),在例外情況下可以向負責執行的人民法院提起執行異議之訴(《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32條)。由此可見,通過聽證作出的裁定不具有遮斷或拘束后訴的既判力,但如果執行法院裁定變更、追加被執行人,則具有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效力。
通過略式程序變更、追加被執行人,同樣涉及事由查明的負擔在人民法院與當事人之間、申請人與被申請人之間分配的問題。一方面,我國不實行職權變更、追加被執行人,而須由申請執行人提出申請,故對于變更、追加與否的事由由當事人承擔疏明(程序性事實的證明)責任。另一方面,無論根據“誰主張,誰舉證”還是“誰有利,誰舉證”的一般原理,都應由申請人而非被申請人承擔疏明責任。③程序性事實不像要件事實那樣,可以按照“規范說”或“法律要件分類說”劃分為權利發生、消滅、妨礙、阻卻等事實,故沒有直接適用這幾種理論的余地。在具體的攻防過程中,申請人除了提交書面申請,還須提交證據資料,達到初步證明的程度。如果申請人已經初步證明,則主觀證明責任轉移至被申請人,由其負責反證,提出證據疏明變更、追加事由不可能存在或者真偽不明。如前所述,略式程序在對事實查明、判斷上較之審判程序更加克制,既表現為證明標準達到可能性大于不可能性的“優勢證據”即可,也表現為證據方法受到限制,原則上僅限于書證、書面形式的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等可即刻作出審查判斷的證據,而不包括鑒定、勘驗等過程性證據。
與略式程序相適應的,只能是較為簡單明確、易于判斷的變更或追加爭議。反之,如果爭議較為復雜,需要通過充分的攻擊防御,才能由法院或仲裁機構作出具有既判力的判斷的,應當通過訴訟或仲裁解決。例如,營利法人的股東主張以代法人履行債務、以對法人的債權抵銷等方式履行出資義務,能否通過略式程序作出判斷?在域外,德國、日本等國家區分以債權出資(視作現物出資)和以債權抵銷出資義務,原則上允許前者而禁止后者。對于前者,如果股東在公司設立或增資時,對公司已享有貨幣債權,則股東得以該貨幣債權作為財產出資,其債權與出資義務得因混同而消滅。至于后者,僅在股東對公司的債權滿足屆期、明確(無爭議)、價值完整(公司未陷入經營困難,債權大概率可以全部實現)等條件時,才例外允許。①參見張其鑒:《論公司出資債權不得抵銷——以出資債權的法律構造為中心》,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2期。如以債權出資,須要經過法定作價評估程序,通過載入公司章程向行政部門申請設立或變更登記,同時在企業信用信息系統進行公示,一般不違反公司資本充實原則。反之,以對公司的債權抵銷出資義務,不履行相應的公司法上程序,并非出資種類,難以事前規制,較容易偽造。且依債的抵銷規則進行,容易導致出資虧空。②參見張其鑒:《論公司出資債權不得抵銷——以出資債權的法律構造為中心》,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2期。此類實體爭議似乎不具有在執行程序中審查判斷的妥適性,而以告知當事人另訴解決為宜。
若被執行人為自然人,而其名下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執行法院能否依據申請追加其配偶為被執行人?同樣涉及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妥適性問題。此處的關鍵在于,執行法院可否通過略式程序判斷債務為被執行人個人債務還是夫妻共同債務。對此,民訴法及司法解釋未作規定。雖然《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及夫妻債務案件有關問題的通知》(法〔2017〕48號)第2條指出“未經審判程序,不得要求未舉債的夫妻一方承擔民事責任”,但這屬于規范性文件而非司法解釋,不具有作為裁判依據的法律效力。③該規范性文件的出臺,有其特殊的歷史背景。在此之前,《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法釋〔2003〕19號,以下簡稱《婚姻法解釋(二)》)第24條將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原則上視作夫妻共同債務,導致實踐中夫妻一方虛構債務,在離婚時侵害另一方(主要是女性)財產權益的現象頻發,引發社會各界對婦女權益保護的廣泛關注。作為對此弊病的矯正,《關于依法妥善審理涉及夫妻債務案件有關問題的通知》側重保護未具名舉債的夫妻一方的權益,但對債權人而言無疑極大增加了訴訟負擔和風險,又有“矯枉過正”之嫌,缺乏足夠的妥當性。各地法院的意見則五花八門。例如,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北京市法院執行工作規范(2013年修訂)》第139條規定,不得裁定追加被執行人的配偶為被執行人,持“否定說”;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執行生效法律文書確定夫妻一方為債務人案件的相關法律問題解答》第3條規定,債務性質經判斷為夫妻共同債務的,執行機構可直接作出裁定查封、扣押、凍結、變價夫妻共同財產或者被執行人配偶名下的財產,而無需裁定追加被執行人的配偶為被執行人,即無需發生執行力主觀范圍的擴張,持“不要說”;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執行夫妻個人債務及共同債務案件法律適用若干問題的解答》第2條規定,執行機構應當進行聽證審查,除應當認定為個人債務和執行中不直接判斷債務性質的情形外,可以認定為夫妻共同債務,裁定追加被執行人配偶為被執行人,持“肯定說”。
筆者認為,對于該問題不能一概而論,而應結合司法解釋的規定分類處理。《關于審理涉及夫妻債務糾紛案件適用法律有關問題的解釋》(法釋〔2018〕2號,以下簡稱《審理夫妻債務解釋》)規定了“共債共簽”“日常家事代理”及“共同受益”三項規則。相關規定被《民法典》第1064條吸收。如果夫妻雙方共同簽名或一方事后追認等共同意思表示所負的債務,債權人通常會一并起訴夫妻,執行名義已確定為夫妻共同債務,一般不需要在執行中追加被執行人的配偶。較易發生爭議的是沒有夫妻共同負債的意思表示,債權人所取得的執行名義也僅指向配偶一方。對此,應當按照以下規則處理:(1)根據債務數額、用途、發生時間、約定利息、舉債一方的基本情況及與配偶的關系等事實,初步判斷屬于被執行人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人民法院可以裁定追加其配偶為被執行人。(2)根據相關事實,初步判斷超出“家庭日常生活需要”所負的債務,人民法院裁定駁回申請,告知申請執行人另訴解決。以“家庭日常生活需要”為區分標準的理由在于,根據生活經驗,小數額的債務更有可能是被執行人以個人名義為夫妻共同生活所負,適合通過略式程序作出判斷。對此《民法典》第1064條第1款已明確規定屬于夫妻共同債務。或者說,在此情形下債權人便捷、快速實現債權的利益更值得保護。
為了彌補略式程序所提供的程序保障不足,防止執行法院在變更、追加被執行人時出現誤判、瀆職或濫權,現行司法解釋提供了申請復議與提起執行異議之訴并存的“雙軌制”救濟制度。①根據《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30條、31條的規定,被申請人、申請人或其他執行當事人對執行法院作出的變更、追加裁定或駁回申請裁定不服的,原則上應當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復議,并由上一級法院組成合議庭進行審查并作出裁定。例外是,根據第32條的規定,被申請人或申請人對執行法院依據第14條第2款、第17條至第21條規定作出的變更、追加裁定或駁回申請裁定不服的,只能向執行法院提起執行異議之訴。原則上,對于較易判斷、爭議不大的變更或追加情形,申請人、被申請人或其他執行當事人不服的,可以自裁定書送達之日起十日內向上一級人民法院申請復議。在例外情況下,被申請人、申請人自裁定書送達之日起十五日內,可以向執行法院提起執行異議之訴(《執行變更當事人規定》第32條)。例外情形包括變更、追加有限合伙企業的有限合伙人;未繳納或未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等;抽逃出資的股東等;股東未依法履行出資義務即轉讓股權時,對該出資承擔連帶責任的發起人;一人公司“人格”混同時的股東;公司未經清算即辦理注銷登記,導致公司無法進行清算的公司股東等。被申請人或申請人提起的執行異議之訴為訴訟上的形成之訴,旨在撤銷執行法院作出的變更、追加裁定,或者撤銷執行法院作出的駁回申請裁定并判決變更、追加被執行人或變更責任范圍。當然,該種執行異議之訴與《民事訴訟法》第234條規定的案外人旨在排除對特定財產執行的異議之訴不可同日而語。前者是判斷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是否具有實體法上的根據,后者主要是在金錢債權執行中,判斷系爭財產是否屬于被執行人的責任財產、應否排除對該財產的執行。為了促進集中審理和訴訟經濟,在此種執行異議之訴結束后,原則上不準許當事人以實體權利義務為標的再行訴訟。②廖浩:《民事特定繼受執行程序研究——以執行主體變更、追加的二階段架構為中心》,載《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20年第4期。
由于我國沒有設立執行文付與制度,受理執行案件的人民法院不僅在立案時應當審查執行當事人是否適格,而且依據申請應當作出變更、追加執行當事人與否的裁定。后者便是的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問題。在執行力主觀范圍消極擴張的意義上,對于應否變更、追加第三人為被執行人,取決于必要性、正當性及妥適性的考量。若為“承繼型”第三人,因被執行人已不復存在或受到限制,變更、追加其為被執行人兼具必要性和正當性,一般情況下也具有妥適性。若為“責任型”第三人,僅被執行人的財產不足以清償執行名義確定的債務,才具有追加其為被執行人的必要性;僅根據法律、司法解釋的明文規定,才具有追加其為被執行人的正當性;相關爭議適合通過內嵌于執行程序的略式程序加以審查判斷,無需要求當事人另行訴訟或仲裁,才具有追加其為被執行人的妥適性。
目前主要由司法解釋規定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情形,顯得不夠統一。每種情形是否都具有正當性和妥適性,也不無疑問。《強制執行法》的起草者應當充分意識到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獨立性,立足《民法典》的規定,關照強制執行程序的特殊之處,開創一種新的立法范式。由此,才能為執行力主觀范圍擴張的法定主義奠定良好基礎。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