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濤
其實,當母親去了天上以后,我的每一個節日都像是泡在雨里,比如清明,又比如中秋。
其實,當母親閉上那雙似乎干涸的眼睛以后,我就曉得她不會再回來了。我也曉得,我將永遠地失去母親,失去她的笑容、聲音和氣息。
城里也好,城外也罷,每到秋來,像是和誰約好似的總要下一場透雨。這場雨往往一下就是三五天,或者更久。以至讓人覺得不安,覺得孤獨,甚至覺得惆悵和沮喪。
母親在天上,我在地上。
看那滿山的桃花、杏花、李子花、梨花,還有榆錢兒、槐花,在夏初熠熠的陽光下,或是暗夜里一朵一朵凋謝,一粒一粒風干,消散,又悄然不知了去向。淅淅瀝瀝,一場又一場秋雨就來到了城里,或村莊。來到了山坡上,院子里,或窗前。
滿山遍野的花是美麗的,又是動人心魄的。坡坡溝溝的秋雨是綿長的,又是柔腸寸斷的。
秋雨一定還會來,秋雨是一定會來的。這個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她會來得如此地急,來得如此地塊,又如此地長久。更讓我迷茫的是,今年的秋雨會趕在中秋節前就到來,而且這場秋雨一來,我所工作和生活的村莊就全濕透了,全亂了。
中秋節就要來了。靜立窗前,或徘徊屋外,我能想象星光閃爍的夜空那一輪圓月,她能把畢生的亮,畢生的美灑向大地,灑向我還年輕的心上;我能想象在那一輪圓月極限的亮光下,品嘗各式月餅,各種瓜果兒,又把酒細說家常的快樂和幸福。我更不會忘記,曾經和誰一起歡度的那些個盛大的節日。
我所工作和生活的地方,的確被這場秋雨淋壞了。院墻淋壞了,后腦畔上的莊稼地淋壞了,紅棗兒也淋壞了。由此,我想到了城外那座大山,又想到了通往山上的那條路:那路也一定被這場秋雨淋壞了吧?
天空沒有一點兒要放晴的跡象,雨依然不緊不慢地下著。車窗外,國道沿途,濺起的雨點兒此起彼落,像是離人憂傷的眼淚,又像是誰從不間斷的思念。
曾不止一次又一次地想,回到城里,回到母親曾和我一起生活的地方,一切都會好起來。如是,在這個團圓的日子,我能了卻那樁心事兒。
回到城里,見著父親,也見著大哥,但望一眼滿院子的雨簾兒,和那厚厚的積水,我還是失望了。父親直了直微駝的脊背,抬起花白的頭,看著我說:“這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時候?”
大哥往上扶一把近視鏡,一面抽著煙,一面也悵然地說:“明天就是中秋節了,看樣子這雨是不會停了。”
這場雨呢,又下了一夜。
一夜的雨,一直敲打著我的窗,像是敲在我的心上一般。這雨,悶悶地敲開了那一扇記憶久遠的門兒。
天亮了。在雨滴的敲打聲里,天漸漸地亮了。可節日,最終還是被泡在了雨里。沒有星光,沒有月光。這個特殊的日子,特殊的夜,就更顯得和以往不同了。
推開門,靜立于門前,點著一支煙抽著,透過煙頭兒上的亮光,久久地望著城里的那一片兒燈火。在這一片茫然的夜色里,那一片兒燈火呈五彩繽紛樣兒,奪目耀眼,流光溢彩,似煙花,如夢境;在那一片兒憂郁的夜色里,那一片兒燈火呈海市蜃景樣兒,虛虛實實,亦真亦假,似繁星,如仙界。
煙頭兒上的那一點兒亮光啊,一閃又一閃,灼痛了我那一雙生就的水泡子眼。于是,城里的那一片兒燈火就漸漸地模糊了起來。
我能清楚地猜到城外的那座山,在這茫然的夜色里是怎樣地靜,又是如何地孤獨;我很難想象在那個遙遠而又陌生的世界里,是否會有人間那一場又一場連綿不斷的秋雨,是否會有天上那一輪滿滿的可以照亮整個兒世界的圓月;我更難想象在那個謎一樣的世界里,是否會有如人間這般一個又一個極其盛大的節日,是否會有這五光十色,花樣百出,似煙花,如蜃景,迷離撲朔,真假難辨的燈。
算算日子,母親走了近八個年頭兒。八年來,每年中秋節,我總會騎著摩托車去城外,到那座山上祭奠她一回。今年的中秋節,早泡在了一場秋雨里,致使我不能去城外那山上給母親上了一回墳。
圓月泡在一場秋雨里,節日泡在一場秋雨里,城里的燈火泡在一場秋雨里,失去了母親的孩子,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人間天上。地上有的,天上總該都會有吧?聽那悶悶的秋雨聲兒,我又盼著城里的那一片兒燈火能照到天上去。如是那樣,母親的世界不是又一片兒亮堂嗎?如是那樣,母親她就一定不會再孤獨了。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