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正是由于在現實中得不到滿足,人們便會不由自主地進行想象。而這種沒有實現途徑,較難實現的想象就是幻想。通過幻想,人們可以想象很多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東西。本文選取張賢亮幾部討論較多、爭議較大的作品,探求其寫作模式。為什么會形成這樣的寫作模式,這種模式產生了怎么樣的影響。張賢亮文本中出現的關于困難神圣化的問題、有保留的懺悔和理想中的女性便是相對固定的寫作模式。這種模式對張賢亮的寫作有很多的幫助,也對張賢亮作品的接受程度帶來了不小的負面影響。
【關鍵詞】 苦難;幻想;懺悔;女性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1-0023-03
自張賢亮1979年復出之后,前期并未引起學界的熱烈關注。張賢亮的中篇小說《綠化樹》1984年在《十月》上發表后,立刻引起了文壇廣泛的爭論。[1]在1984—1988年對于張賢亮的研究可以說是層出不窮,之后對于張賢亮的研究便慢慢衰落。在這之后張賢亮又問世了幾部新作品,并沒有引起人們的過多關注。
“一個幸福的人從來不會幻想,幻想只發生在愿望得不到滿足的人身上。幻想的動力是未被滿足的欲望,每一個幻想都是一個愿望的滿足,都是一次對令人不能滿足的現實的校正。”[2]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正是由于人們在現實中得不到滿足,便會不由自主地進行想象。而這種沒有實現途徑,較難實現的想象就是幻想,通過幻想人們可以想象很多在現實中不能實現的東西。按照弗洛伊德所說,這種想象或者說幻想是一種補償性的滿足,張賢亮作品中想象性滿足尤為突出。
本文主要選取張賢亮20世紀80年代的作品進行討論,從黃子平和陳曉明對于張賢亮的研究入手,引入弗洛伊德的理論更進一步分析,來探討張賢亮寫作模式內在的意蘊。本文主要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討論張賢亮寫作中關于“苦難神圣化”的問題,第二部分討論張賢亮文本中的懺悔意識,第三部分討論張賢亮筆下的女性。
一、苦難“神圣化”
張賢亮因為1957年寫作《大風歌》,而后經歷了長達22年的勞改生活。當張賢亮1979年重新復出寫作時,這段經歷不僅成了張賢亮寫作的主要內容更是其文學作品的不竭資源。在張賢亮引起廣泛關注的幾本書—— 《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靈與肉》《土牢情話》中最常出現、較多引起人們關注討論的是資產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這是張賢亮給他們出身的一種設定,分析張賢亮對于這些男性形象的塑造內蘊著張賢亮對于苦難的態度。
首先張賢亮在塑造這些男性的時候,大多采用第一人稱來進行書寫,雖然有些不是采用第一人稱來進行書寫,但是內在的情感表達也是從“我”這個本體出發的。當讀者進行閱讀的時候容易出現困惑,是張賢亮在抒發情感還是張賢亮筆下的主人公在抒發情感,讀者讀起來會有一種含混的感覺。由此可見,張賢亮文本中的敘述給人一種含混的感覺,這種含混感的出現恰恰是王曉明所說的“敘述人”在起作用。“他不但始終充當了小說的男主角,而且同時擔任著故事的敘述人。他的出現可以說是張賢亮小說世界中最重要的事情,它意味著作者不再自己上場去評論那個顛倒的時代,而是請這個男人來追憶他在那個時代里的精神變化。”[3]這個“敘述人”不僅起著替張賢亮講故事的作用,而且有時也是小說中的男主角。這個“敘述人”是張賢亮自己塑造出來的,如王曉明所言有時會失控難以捉摸,但是究其本質來說這個“敘述人”的作用就是代替張賢亮發言。
無論是《靈與肉》中的許靈均、《綠化樹》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章永磷,還是《土牢情話》中的石在。他們對于苦難的態度都是有著內在一致性的。他們面對苦難的時候并沒有一味地埋怨命運的不公,也并不是狂熱地認為苦難是對于他們的恩賜。他們對于苦難的態度是比較復雜的,有著一定的模糊性。“首先這里讓我驚奇的是,這里有一種勞改農場完全沒有的樂觀的、毫無顧忌的氣氛。在如此貧困、落后的荒村,竟能樂觀和毫無顧忌,是多么可貴,多么不可思議啊!雖然這樂觀與毫無顧忌是用粗俗的形式表現出來的,但這樣更透出了樸拙與天真。回憶昨天勞改時的所見所聞,我發自內心地笑了。”[4]本來是痛苦的經歷在張賢亮這里反而是一種開心,張賢亮把自己痛苦的經歷進行了一系列的轉化。張賢亮潛意識里主動認為自己應該受這些苦難,所以張賢亮經常給這些主人公設定的身份就是出身于資產階級。那接下來就很自然,按照要求應該去改造自己,去除身上的“資產階級血脈”。苦難在張賢亮這里有了一種特殊的意義,具有了功能,苦難可以使張賢亮自己成為真正的社會主義公民。
張賢亮并沒有在文本中直接對這段苦難的經歷大加指責,而是有意識地進行了轉化,賦予了苦難崇高的價值。張賢亮自己本人是真正經歷過這段歷史的,從張賢亮的總體敘述中可以看到張賢亮本人對于這段經歷的態度。張賢亮沒有過度鞭笞這段歷史,也沒有狂熱吹捧這段經歷。而是進行了一種內在的轉化,使得苦難有了新的含義從而具有了崇高的價值。因此可以說張賢亮在文中賦予了苦難神圣化的功能,這也是張賢亮本人對于苦難的態度。
二、保留的懺悔
在張賢亮的文本中,懺悔是一個過程。想要完成懺悔這個過程需要有一定的“關節”在起作用。在張賢亮的文本中,有一個背叛—寬恕的裝置,正是由于這個裝置,才使得張賢亮文本中的懺悔可以順利完成。而這個裝置啟動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女性的存在。
張賢亮的很多作品都有固定模式,這種模式被后人稱為“才子佳人”的模式。將這個模式抽離會發現這就是一個受難的男性知識分子在遇到困難瀕臨絕境走投無路的時候,會出現一個圣母一樣的母性來幫助這個受難的男性知識分子。這個女性是無怨無悔甘于為這個男性付出,當然這些男性一開始在接受這些女性的給予時,會有一定的糾結跟猶豫。但是在極度匱乏的環境中,因為各種緣由便都會慢慢地接受。但是在長時間的接觸之后,這些男性都會發現這些女性身上的一些問題,也就是說這些男性與女性之間有較大的差距。最后的結局便是由于二者之間內在的差距跟二者之間外在的因素,最終這個男性選擇離開這個拯救過自己的女性。
當這些男性選擇離開這個女性的時候,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就已經產生了背叛的行為。關于這種背叛行為的產生,張賢亮做了一定的預設。其中比較明顯的一點就是男性與女性之間比較大的文化水平差異。張賢亮在設定這些女性身份的時候,給她們的都是農民,或者說是勞動人民的身份,她們是比較少接觸到知識文化熏陶的。就像章永磷覺得馬纓花對自己很好,給自己充足的食物供自己讀書,但是隨著交往的不斷深入,發現二者的文化水平有較大的差異。就像許靈均在得到補償之后,更多關注的是自己的名譽問題,而秀芝更在乎的是那些錢能花多久。就像石在得到喬安萍寫的信之后,還有“閑情逸致”找里面的錯別字,而喬安萍還是一味地關心石在的安全。當男性選擇離開這個女性之后,覺得自己背叛了這個女性,就會一直思索這個女性對自己的好。
關于張賢亮筆下的這些男性選擇背叛的理由是很值得深思的。從表面上看,男性的背叛都有一定的合理性,并不是無理由地實施背叛這個行為,但結果是女性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張賢亮筆下的男性在完成或者準備實施背叛行為后,會進行一定程度的懺悔。從表面上看是這些男性在真誠的懺悔,換而言之是張賢亮在真誠的懺悔。但是張賢亮卻給這些男性進行背叛做了一定的預設,也就是說給這些男性的背叛行為找到了一些理由。其中有人性的因素也有社會的因素,但是當進一步去挖掘會發現并不完全是這些男性懺悔得不夠真誠,而是這些男性的懺悔中帶有很大自我辯駁的可能性。
張賢亮是一個經歷過22年勞改生活的人,在當時那種艱苦的環境下為了生活會做出許多有損知識分子尊嚴的事情來。在《綠化樹》中的章永磷為了多吃半瓢飯利用視覺差操作、為了便宜兩塊錢用三斤土豆換了五斤蘿卜、為了少干活多吃點東西主動造爐子……在當時一個非正常運行的社會條件下,章永磷為了活下去做了許多為人所不齒的事情。“白天,我被求生的本能所驅使,我諂媚,我討好,我妒忌,我耍各式各樣的小聰明……但在黑夜,白天的種種卑賤和邪惡的念頭卻使自己吃驚,就像朵連格萊看到被靈貓施了魔法的畫像,看到了我靈魂被蒙上的灰塵;回憶在我的眼前默默地展開它的畫卷,我審視這一天的生活,帶著對自己深深的厭惡。我戰栗,我詛咒自己。”[5]
當章永磷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為了能夠生存下去,所以在生存面前,什么都可以讓步。但是當生存問題不再緊逼的時候,章永磷內心的良知一下子就涌現出來。這時章永磷開始意識到自己為了生存所做的事情是多么的卑鄙無恥,因此,章永磷的心中就會有很沉重的包袱。究其本質來說,章永磷心中的包袱就是張賢亮心中的包袱。章永磷為了生存所做的事情,殊不知就是張賢亮本人所經歷過的。怎么樣能夠緩解這些包袱呢?文學寫作就起到了這樣一種舒緩的方式,因此,張賢亮筆下的男性大多會有濃厚的懺悔意識。
但是,當張賢亮真正想要去觸碰自己內心深處的包袱的時候,張賢亮作為詩人的氣質使自己很難接受自己為了生存所做的一系列事情。在生存面前,這一切顯得微不足道,可真的回想起來的時候,會覺得那些事情是如此的丑陋不堪。張賢亮是有所保留地去觸碰,這就是一種有保留的懺悔。這種有保留地觸碰和懺悔讓人們在閱讀張賢亮作品的時候,會產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換句話說,這種有保留的懺悔是產生不真實感覺的原因之一,這也是為什么很多讀者對于張賢亮筆下男性持較多的否定態度。
三、理想的女性
張賢亮筆下的那些女性在現實生活中并不是真實存在的,是張賢亮本人幻想出來的。這些女性本身不在張賢亮本人的生活中,其身上的諸多特質也是張賢亮本人理想中的。張賢亮為什么要去幻想這些女性呢?為什么要幻想出這樣的女性形象呢?按照弗洛伊德所言,當人的現實愿望得不到滿足的時候,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進行幻想,達到一種補償性的滿足。
張賢亮所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形象,都有一些比較突出和普遍的特點。從表面上看,她們都比較健康、樸素、美麗等。在文學批評史上,討論女性的特征可以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母性、妻性、女兒性。張賢亮筆下的女性其母性特征是非常明顯的。“既然人都咒開了自己的母親,又有什么惡毒的念頭轉不出來?”[6]
這里是石在對于母親的態度,石在認為詛咒母親是一件非常惡毒的事情,既然都詛咒了母親,那這個人又有什么壞事做不出來呢?可見石在把母親放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上。從張賢亮諸多的文本中都可以感受到張賢亮對于母親的態度,也就是張賢亮本人把母親放到了一個崇高的位置上,而且張賢亮所想象中的一系列女性都帶有比較明顯的母性特征。
在張賢亮的幼年時期,父親幾乎沒有出現在他的生命成長過程中,出現在張賢亮成長過程中更多得是母親的形象。相比較而言,張賢亮對于母親更為親近,甚至可以說,張賢亮具有比較明顯的俄狄浦斯的“弒父戀母”的情結。但是勞改生活導致張賢亮很久見不到自己的母親,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張賢亮對于母親的缺失感會按照補償性的原則出現在其文本中,因此其筆下的女性具有比較明顯的母性特征。具體表現在文本中,便是這些女性給予男主角所缺失的食物、愛等。
前文講到張賢亮的文本中存在著一個背叛—寬恕的裝置。當男性背叛女性之后,經過一個過程觸發了女性的寬恕,而這個裝置能夠起作用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女性的存在。想要背叛—寬恕這個裝置可以完美啟動,一定要有一個合適的女性存在。而什么樣的女性可以更好地啟動這個裝置呢?就是張賢亮所塑造的這些母性特征明顯的女性。母親對于兒子深厚的情感使得母親可以無條件地去原諒犯錯的兒子。這些母性特征明顯的女性都是心甘情愿為男性所付出的,不在乎什么回報。這些女性給人的感覺是比較豐滿型的,不是那種瘦瘦巴巴小姑娘的感覺,而是散發著成熟女人的氣息。這些女性有時候會運用自己的性別優勢來換取一定的利益,無論是馬纓花、黃香久還是喬安萍。其中,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這些女性在受到男性的背叛之后,竟然最后都是無條件地原諒了這些男性。
由此可見,這些女性對于男主角的感情是非常深厚的,而這些女性身上的母性特征,也是遠遠超過其身上的妻性、女兒性的。這也就是張賢亮為什么會選擇母性特征明顯的女性的原因之一了。至此,通過母性特征明顯的女性,張賢亮筆下的背叛—寬恕的裝置得到了完美地實現,并由此激發了張賢亮文本中的懺悔意識。
從審美的角度上講,張賢亮筆下的女性并不都是完美無缺的,反而張賢亮會指出她們的一些缺點,其中一個比較明顯的缺點就是前文中提到過的知識文化水平不高,并且從她們的身上可以看到比較明顯的勞動人民的影子。這其實與張賢亮本人的勞改生活是密不可分的,在要求高強度勞動的勞改生活中,太過于瘦弱的、勞動能力過低的人是很難在勞改中存活下去的。反而是那種勞動能力強,比較豐滿的女性可以更好地在勞改生活中存活下去。于是,這就更加印證了張賢亮筆下的女性都是其本人理想中的女性。張賢亮所塑造的女性是在當時特殊環境下極度欠缺的補償性滿足,并且是基于當時歷史境地的一種幻想。雖然張賢亮筆下的女性是幻想出來的,但絕不是空想,而是基于一定的社會歷史條件。
四、結語
作為當代文學不可缺失的一筆,張賢亮有其獨有的價值。雖然張賢亮近年來的研究漸少,但是對于張賢亮的研究依然具有很大的價值。張賢亮的寫作中存在著相對固定的模式,對于古代文學中“才子佳人”模式的繼承與創新,吸收了俄羅斯文學等的影響,形成了一種相對固定的寫作模式。其文本中賦予了苦難新的含義,使其具有崇高的意義。
在張賢亮的文本中,懺悔與女性是始終糾纏在一起,密不可分的。正是由于張賢亮塑造出來了理想中的女性,才使得背叛—懺悔的裝置更好地發動,出現了有保留的懺悔情況。
參考文獻:
[1]馬英.八十年代以來張賢亮小說研究述評[J].湖北經濟學院學報,2006,3(8):117.
[2](奧)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A].弗洛伊德論美文選[M].北京:知識出版社,1987:23.
[3]王曉明.所羅門的瓶子[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132.
[4]張賢亮.張賢亮作品精粹——綠化樹[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66.
[5]張賢亮.張賢亮作品精粹——綠化樹[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82.
[6]張賢亮.張賢亮作品精粹——中短篇小說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2:10.
作者簡介:
姜曉彤,女,漢族,山東濰坊人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與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