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鴻
經濟社會生活中,合同是確定雙方權利義務的基石。長期以來,合同的效力認定問題一直是理論研究的熱點,也是司法實踐中商事案件審理的難點。我國現行立法中有關合同無效的事由,主要在《民法典》總則編的“民事法律行為”章。該章第153 條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但該強制性規定不導致該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的除外;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在司法實踐中,如何適用存在一系列問題需要明確:
第一,依據這一條款,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那么雖然不違反法律和行政法規,但違反其他規范性文件,比如部門規章的強制性規定,是否仍然無效?還是完全不受影響?在一些法律和行政法規沒有規定的領域,這一問題尤為突出。
第二,此條款中的“強制性規定”如何理解,什么樣的規定才構成強制性規定,根據已經作廢的《合同法解釋(二)》,強制性規定區分效力性強制規定和管理性強制規定,民法典時代是否延續?
第三,該法條第二款單獨規定“違背公序良俗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立法價值何在?何為公序良俗?如何在司法實踐中認定民事法律行為違背了公序良俗?這一規定的應用有無限制?
習近平總書記深刻指出:“金融是國家重要的核心競爭力,金融安全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金融制度是經濟社會發展中重要的基礎性制度。”①何德旭:《新時代中國金融發展的根本遵循(深入學習貫徹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載《人民日報》2022年6月23日,第10版(“理論”版)。近年來,金融風險,特別是系統性金融風險已成為全社會警惕的重點。而金融風險,較為突出地體現在金融創新領域。
所謂金融創新(financial innovation),通常主要指金融工具和金融服務等業務創新。增加新的金融工具和金融服務,主要目的還是為了盈利,但金融風險也與之相伴而生。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以及2008年次貸危機這兩次全球性金融危機為害巨大,其導火索恰恰都是因金融工具創新而引發。金融創新需要創新監管,離不開機構、投資者、監管機構,乃至司法裁判機關在內各方的共同努力①銀監會副主席唐雙寧:《營造金融創新有利市場環境》,http://www.gov.cn/govweb/zwhd/2006-10/12/content_411078.htm,訪問時間:2022年11月6日。。
金融合同的效力認定,是司法機關參與金融領域社會治理創新的重要抓手。這一問題,既涉及合同效力認定的一般法理,又因為金融業務的強社會屬性和風險的外溢性而具有許多特殊性。虛擬貨幣是新時期金融創新的典型代表,近年來,涉及虛擬貨幣的金融合同糾紛在國內各地集中出現,合同效力是案件的爭議焦點。但相當部分裁判卻并未遵循前述《民法典》第153 條的法律邏輯:有的法院以不屬于人民法院民事受案范圍為由,作出不予受理的裁定;不少法院以相關合同違反行政規章的強制性規定為由認定合同無效,但對什么條款違反什么強制性規定,又語焉不詳;還有一些案件引用民法典公序良俗原則甚至綠色原則認定合同無效,但在裁判文書之中對于何為公序良俗以及為何違反,社會危害性如何,又存在說理不清等問題。這一系列問題,暴露出《民法典》第153 條存在著解釋方法的問題。具體到虛擬貨幣這一金融工具創新,司法裁判能否引用既有的行政規章、如何引用,如何應用公序良俗原則,都有進一步分析的必要,厘清這些問題對于統一裁判尺度、規范社會預期,具有重大意義。
討論“虛擬貨幣”,首先需要界定其內涵與外延。所謂虛擬貨幣,亦稱數字貨幣,是相對于實體貨幣而言的概念。正如實體貨幣包括紙幣和塑料貨幣等多種類型,當前,各界提及虛擬貨幣的內涵并不一致。大體而言,虛擬貨幣可以根據發行主體分為國家貨幣當局虛擬貨幣②如我國的中央銀行數字貨幣,是由中國人民銀行發行的合法數字貨幣,英文名E-CNY 或者Digtal RMB。和其他社會主體發行的虛擬貨幣兩種。狹義上,一般僅指后者。歐洲中央銀行就認為虛擬貨幣是“一種非由中央銀行、信貸機構或電子貨幣機構發行的數字形式的價值,可以用作貨幣的替代品”。③European Central Bank,Virtual Currency Schemes-a Further Analysis,25,https://www.ecb.europa.eu/pub/pdf/other/virtualcurrencyschemesen.pdf,accessed on 20 July 2022。限于篇幅,本文集中討論金融安全危害最大,也是社會關注度最高的比特幣(Bitcoin)類虛擬貨幣,這類虛擬貨幣本質系字符串。從財產屬性觀察,這種數字加密“貨幣”④[德]倫納·庫爾姆斯:《比特幣:自我監管與強制法律之間的數字貨幣》,廖凡、魏娜譯,載《國際法研究》2015年第4 期,第114 頁。來自于計算,比如比特幣需要購買大型服務器運行特定程序“挖礦”⑤挖礦是在比特幣系統中進行記錄數據的一個激勵過程。當運算出特定的哈希值之后便擁有了打包區塊的權利。而為了獎勵這個用戶,系統給予一定的比特幣作為報酬,業內將此稱之為“挖礦”。,有生產成本、有稀缺性⑥比特幣發行量嚴格受到算法控制,無法隨意加大和控制,預計在2140年達到略小于2,100 萬個的極值。,結合區塊鏈技術實現所有權轉移,具有唯一特定化的可能⑦吳云、朱瑋:《數字貨幣和金融監管意義上的虛擬貨幣:法律、金融與技術的跨學科考察》,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21年第6期,第68 頁。,因此虛擬貨幣具有價值性、可支配性、稀缺性等財產性,能夠用現有的度量標準度量其價值,并且具備真實的交易,具有網絡虛擬財產的屬性。
近年來,受美國量化寬松等貨幣政策的影響,各國爭相濫發貨幣以維持經濟增長,通貨膨脹席卷全球。在此背景下,虛擬貨幣去中心化和發行總量有限、無法濫發等優點日益凸顯。當前,虛擬貨幣的使用場景已經由虛擬網絡空間延伸到了現實生活之中,直至接近于主權貨幣的程度。以比特幣為例,境外一些國家和地區已經將其合法化,比如盧森堡將其定性為貨幣⑧漆彤、卓峻帆:《加密貨幣的法律屬性與監管框架——以比較研究為視角》,載《財經法學》2019年第4 期,第129 頁。。南美洲國家薩爾瓦多甚至在2021年9月正式將比特幣定性為法定貨幣。此外,烏克蘭最高拉達(議會)通過的虛擬資產法案也宣布虛擬貨幣等虛擬資產在該國合法化⑨中關村在線:《薩爾瓦多之后烏克蘭宣布比特幣等虛擬貨幣合法》,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10404738048587537&wfr=spider&for=pc,訪問時間:2022年9月21日。。
虛擬貨幣價格波動大,相關交易規模巨大卻缺乏監管,2022年3 到7月間,比特幣的國際市場價格大幅下滑①根據英為財情網【https://cn.investing.com/?ref=www】的比特幣市場實時行情,2022年7月17日17:42,比特幣行情為21334.3 美元,相比2022年3月21日15:47 的41147 美元,幾近腰斬,降幅驚人。,投資者血本無歸。有學者認為,貨幣是從功能角度進行描述,而資產則從其經濟價值角度,前者涉及金融監管中的貨幣支付,后者涉及證券監管和投資者保護。②吳云、朱瑋:《數字貨幣和金融監管意義上的虛擬貨幣:法律、金融與技術的跨學科考察》,載《上海政法學院學報(法治論叢)》2021年第6期,第79 頁。2016年3月,日本金融廳(FSA)③日本金融廳,負責監督日本境內的銀行、證券交易、保險等金融業務,以確保日本金融體系穩定的政府機構,類似于中國的銀保監會及證監會的綜合體。向國會提交了《資金結算法》規定了虛擬貨幣交易平臺對用戶資產與固有資產的分別管理義務、對用戶的信息告知和說明義務、系統信息安全保障義務等④楊東、陳哲立:《虛擬貨幣立法:日本經驗對中國的啟示》,載《證券市場導報》2018年2月號,第73~74 頁。;而德國聯邦金融服務監管機構也將投資代幣定性為“一種獨立類型的有價證券”,⑤于程遠:《論民法典中區塊鏈虛擬代幣交易的性質》,載《東方法學》2021年第4 期,第147 頁。并且指明此處有價證券的屬性應僅從監管法的意義上理解。
《民法典》第127 條規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依照其規定。”該規定延續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的立法表述,對虛擬財產的保護,采取了類似授權立法的立法技術。虛擬貨幣的本質是數據,如前所述,其具有財產屬性⑥當前,各地法院在以虛擬貨幣為犯罪對象的刑事案件中,普遍認定包括泰達幣、以太幣、比特幣均屬于虛擬財產,并以此為由未采納辯護律師關于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觀點,認定相關行為構成了盜竊罪。。因此,總體而言現行法律對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持開放甚至肯定態度。
網絡虛擬財產是存在于網絡空間中的數字化的新型財產,與物品類或賬號類的網絡虛擬財產不同,虛擬貨幣的使用涵蓋線上線下,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一般等價物的金融屬性。而其自產生起就脫離國家主權控制,甚至已具有了超主權貨幣的性質,被廣泛認為試圖改革傳統的貨幣發行機制以及支付機制,⑦俞文秀:《從比特幣看虛擬貨幣的困境與出路》,載《金融法苑》2014年總第88 輯,第34 頁。天然地應當受到更高的監管。實踐中虛擬貨幣使用加密技術實現所有權轉移,具有匿名性⑧比特幣的匿名性還表現于其交易平臺的賬戶注冊環節,部分平臺注冊賬戶時僅辨別身份證號的真偽,沒有進一步辨明持身份證者是否為本人,所以行為人可以任意使用他人,甚至虛假的身份信息進行賬戶注冊。,難以追溯去向,還滋生洗錢、非法集資、詐騙、傳銷、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甚至販毒等眾多違法犯罪活動,嚴重危害金融穩定及人民群眾財產安全。正是基于這些社會危害性,中國人民銀行等金融監管機關、公安部等國家部委,先后發布了一系列部門規章性質的文件監管虛擬貨幣。
我國的金融監管體制分為中央和地方兩個層級,主要的金融監管職能集中于中央政府的中國人民銀行、銀保監會、證監會三大部委,監管范圍包括銀行、保險、證券、期貨、基金等重要金融行業。地方政府的金融監管職能更為廣泛,當前,地方金融組織主要由省級政府負責監管,主體眾多。長期以來,地方金融組織處于無法可依的狀態,2021年12月31日,央行發布《地方金融監督管理條例(草案征求意見稿)》,明確地方金融組織主要包括7 類,即小額貸款公司、融資擔保公司、典當行、融資租賃公司、商業保理公司、地方資產管理公司以及區域性股權市場等的機構;此外,地方各類交易場所、開展信用互助的農民專業合作社、投資公司、社會眾籌機構等4類機構也屬于地方金融監管的范疇。上述條例雖然對地方金融組織的運營做了規定,但內容過于原則。除此以外,有限的幾個地方金融行業仍然沿用早期一些國家部委制定的更為具體的監管條例。鑒于金融領域中缺乏法律、行政法規層級文件的立法現狀,部門規章是許多領域中法律效力等級最高的規范性文件。虛擬貨幣正是如此。
貨幣的價值取決于發行主體的信用,之所以存在虛擬貨幣適用范圍的問題,正是因為現實語境中的虛擬貨幣發行主體并非國家貨幣當局,因而不具備法幣獨有的“法償性”法律地位和國家信用。金融領域的重要特點是法律、行政法規極少而部門規章眾多,《中國人民銀行法》通過排他性的規定,明確否定了“虛擬貨幣”作為貨幣在境內市場上流通的可能性。上表所列的四份文件,是現行有效的有關虛擬貨幣監管的中央層面的全部規范性文件,本文逐一分析如下:

表1 涉及虛擬貨幣監管的部門規章
2013年的《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是第一份監管規定,其內容只有五條,主要內容是明確比特幣的法律性質,防范洗錢風險,加強公眾教育及投資風險提示。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文件明確禁止各金融機構和支付機構開展與比特幣相關的業務,但尚未禁止個人交易。這一部門規章的發文單位除了一行三會等金融監管單位外,還包括工業和信息化部,主要是為了加強對比特幣網站的管理。
時隔四年,一行三會針對首次代幣發行(ICO)活動再次聯合發布了《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所謂ICO,也稱區塊鏈眾籌,實踐中主要體現為以公開募集資金的方式發行新的虛擬貨幣。在區塊鏈上發售ICO是社區行為,很難用資產實力、現金流、盈利模式等傳統IPO 的方式評估,也無需證券監管機構前置審批,難以監管,融資風險巨大。這一規章明確ICO 活動涉嫌從事非法金融活動,嚴重擾亂經濟金融秩序。其六條內容主要是要求停止及清退各類代幣發行融資活動,禁止任何組織和個人從事ICO 類非法活動,禁止代幣融資交易平臺為虛擬貨幣提供定價、兌換、信息中介等服務。禁止各金融機構和非銀行支付機構開展與代幣發行融資交易相關的業務。此外,這一規章的發文單位在上一文件的基礎上增加了中央網信辦和工商總局,以實現依法關閉ICO 平臺網站平臺、下架移動APP、吊銷營業執照的目的。這一規章還重視發揮行業組織的自律作用,要求各金融行業組織做好政策解讀,督促會員單位自覺抵制相關非法金融活動。
2021年是比特幣類虛擬貨幣監管的重要年份,中國人民銀行、中國銀保監會、中央網信辦、公安部、工信部、市場監管總局等單位在9月份一個月內,先后會同國家發改委、中宣部、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國家能源局發布了《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聯合最高院、最高檢、證監會、外匯局發布了《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前一通知主要針對虛擬貨幣的生產環節,后一通知則針對虛擬貨幣的交易環節,可謂涵蓋了虛擬貨幣產業鏈的上下游。相比前述兩個規章的篇幅,這兩個通知分布達到了20 條和16 條,較為全面地對虛擬貨幣的全產業鏈進行了針對性的打擊,構建起多維度、多層次的風險防范、預警和處置體系。
根據對前述文件內容的分析,自2013年我國開始對虛擬貨幣逐步加強管控,通過發布部門規章的方式逐步完善相關制度規范,織密監管之網。2013年的《關于防范比特幣風險的通知》依法確認比特幣不具有貨幣性,此時,對比特幣的態度是“不應作為貨幣在市場上流通”,且通知提及的措施針對的對象主要是支付機構和金融機構,對公眾主要還只是“風險提示”,并不禁止個人交易。比特幣交易作為一種互聯網上的商品買賣行為,普通民眾仍然有參與交易的自由。2017年《關于防范代幣發行融資風險的公告》發布的系列措施針對的對象增加到了“任何組織和個人”,這是重要轉折!對公眾也首次提出了“風險自擔”的政策,從單純的風險警示上升到了要求參與虛擬貨幣投資活動的人自己承擔風險。這一公告主要針對的是虛擬貨幣交易中介平臺,明確了代幣發行的概念,對相關融資活動明令禁止:明確規定虛擬貨幣不能也不應作為貨幣在市場上流通使用。任何平臺不得從事法定貨幣與虛擬貨幣相互之間的兌換業務,不得買賣虛擬貨幣,不得為虛擬貨幣提供定價、信息中介等服務。但此時仍然未禁止個人投資者的投資行為。因此,截至此時,行政規章對平臺的發行融資相關行為可以理解為已構成禁止性規定,可以識別為強制性規范;但對個人投資行為而言,尚不足以構成,不宜認定為強制性規范。這也意味著僅僅在涉及平臺的合同糾紛中存在引用《民法典》第153 條的空間。2021年發布的兩份通知均明確使用了“禁止”的用語,構成強制性規范殆無疑義。特別是2021年《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的發文單位中,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首次加入,在一定程度上具備了司法政策的效果,對包括人民法院在內的司法機關認定合同性質提供了重要的參考。需要注意的是,《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雖然仍為部門規章性文件,但結合《國務院關于發布實施<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暫行規定>的決定》這一由國務院發布的文件,某種程度上已經具備了行政法規的性質。由此,挖礦活動就已經違反了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應當認定合同無效。對于挖礦以外其他投資行為而言,2021年《關于進一步防范和處置虛擬貨幣交易炒作風險的通知》值得特別注意。這一文件在此前管控范圍的基礎上,進一步明確宣布對虛擬貨幣的交易炒作為非法金融活動,“一律嚴格禁止,堅決依法取締”并“嚴厲打擊”。嚴厲打擊、依法取締系行政行為,不屬于本文研究的范疇,這一文件還明確“投資虛擬貨幣及相關衍生品,違背公序良俗的,相關民事法律行為無效,由此引發的損失由其自行承擔”。所謂民事法律行為,在司法實踐中的表現形式主要就是簽訂合同,因此這一由最高司法機關參與發布的文件,相當于在兩個層面實現了突破:一是明確投資虛擬貨幣及相關衍生品的合同無效;二是明確因投資虛擬貨幣及相關衍生品引發的損失由投資者自行承擔。當然,這兩個法律后果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違背公序良俗的”,如何結合案情論證相關民事法律行為違背公序良俗,這對人民法院裁判文書的說理,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綜上所述,我國對虛擬貨幣的監管政策日趨嚴厲。現行法律和行政法規雖然并未禁止比特幣類虛擬貨幣的持有,一定程度上也存在依照《民法典》第127 條規定,比照財產權的法律規則保護比特幣類虛擬貨幣持有人對虛擬貨幣占有權的司法裁量空間①2022年5月5日,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在官方微信公眾號“浦江天平”在“案例參考冊”欄目發布了一則有關于比特幣的案例。案例評析中指出:審判實踐中,人民法院對比特幣的法律定位形成統一意見,認定其為虛擬財產。,但這并不意味著基于比特幣類虛擬貨幣的交易可以受到法律保護。眾所周知,所有權包括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四項權能,占有權與后三項權能并不相同,民事領域中承認對比特幣類虛擬貨幣的占有權,并不意味著承認另三項權能,更不意味著承認虛擬貨幣的物權。而根據物權法定原則,物權不可通過合同約定,相關權利不受法律保護。
合同效力認定問題,是合同糾紛審理的基礎。司法的價值取向本應是在無礙社會基本秩序的前提下,盡可能維持合同效力以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促進商事發展①雷繼平:《資管新規:司法的監管化趨勢對資管糾紛裁判的影響》,載金杜研究院公眾號。轉引自申鳴陽:《強監管背景下的金融司法——以金融合同效力裁判為視角》,載《北方金融》2019年第12 期,第60 頁。,然而在以虛擬貨幣合同為代表的金融商事案件中,卻不能秉持如此單一思路作為司法審查標準,還需結合金融安全、公序良俗等因素進行個案考量、謹慎處理。
作為金融創新的典型代表,虛擬貨幣集中體現了風險的外溢性和交易主體的社會性等金融糾紛的突出特點。我國對虛擬貨幣逐步強化監管也體現出了金融糾紛解決的政策性和公權力在對金融安全追求之下對交易自由的干涉。合同效力認定問題的背后是司法機關的兩難:一方面,若貿然認定無效,其不良后果難以估量,難以防范以虛擬貨幣為交易媒介的經濟活動可能引發的金融風險②趙天書:《比特幣法律屬性探析——從廣義貨幣法的角度》,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7年第5 期,第78 頁。;但若完全無視金融監管而肯定合同效力,又對防范金融風險無所助益。
筆者從主流的法律文書檢索平臺中國裁判文書網和威科先行法律信息庫中,以“比特幣”“合同效力”為關鍵詞檢索近三年內的案例,在以合同糾紛為案由的案件中,提取有效案例66 件,以合同性質及特點為分類標準,將案涉虛擬貨幣合同做類型化梳理并選取典型案例作為實證分析樣本。虛擬貨幣相關合同種類眾多,難以一一列舉。司法實踐中涉虛擬貨幣合同糾紛主要有兩類案件:一類是虛擬貨幣生產,亦即“挖礦”行為相關的合同,這類案件以保管合同、買賣合同與委托合同為主,另一大類合同即為涉虛擬貨幣交易相關合同,主要包括:民間借貸、中介服務合同、一般委托合同、委托理財合同以及買賣合同等。篇幅所限,本文以第一類糾紛為例展開分析。

表2 涉礦機相關合同典型案例
通過對上述案例裁判文書的分析,“挖礦”合同糾紛案件的生效文書主要由四川、廣東和上海法院做出,涉虛擬貨幣合同案件為新型金融合同糾紛,法律定位復雜且法律、行政法規缺位,實踐中裁判標準未曾厘定,同案異判者十分常見。比如在上海市楊浦區法院審理的杭州礦安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與某公司買賣合同糾紛中,楊浦法院以“起訴人主張的礦機買賣合同系國家明令禁止的虛擬貨幣挖礦活動,不受法律保護,屬于有關部門清理整治事項”為由,認為相關合同糾紛不屬于人民法院民事受案范圍,作出不予受理的裁定。當事人不服上訴后,上海市二中院同樣認為“上訴人所主張的虛擬貨幣“礦機”買賣合同在合同目的方面與法律法規所禁止之虛擬貨幣“挖礦”行為具有高度關聯性,該合同關系不受法律保護,系相關部門清理整治的事項,不屬于人民法院應當受理民事案件的范圍”,維持了原裁定;然而,在陳波與武漢億科天成信息技術有限公司、曹東武保管合同糾紛一案中,湖北省武漢市洪山區法院卻認定雙方簽訂的《礦機服務合同》系雙方真實意思表示,合同依法成立,據此不僅受理了案件,還依據雙方的合同約定,對礦機保管合同糾紛做出了處理。又比如在鄧鵬與程天杰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當事人之間所形成的買賣合同關系發生在國家發展改革委等部門2021年9月3日《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發布之后,四川省德陽市某基層法院認為,雖然照該通知和國務院《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暫行規定》等行政法規已將前述“挖礦”活動列為淘汰類產業范圍,但案涉標的物為“礦機”,屬于較為特殊的商品,目前法律法規尚未將其明確列為禁止交易的物品,故案涉買賣合同關系應為合法有效。當事人應當按照約定全面履行自己的義務。案例檢索中發現,不少法院以相關合同違反強制性規定為由認定合同無效:一些法院在說理論證中并未指出援引規章依據,僅以“違反了金融管理秩序和強制性規定”為由做出判決;一些法院則引用了前述四份規章,混淆了法律文件的層級進行援引。
最后,不少法院的裁判文書在認定合同無效的說理中引用了民法典總則編的的公序良俗原則和綠色原則,但相關說理卻不夠充分。比如在上海勤鞠實業有限公司與北京云爾計算科技有限公司委托合同糾紛一案中,北京市東城區法院認為,原被告之間有關托管維護礦機并進行比特幣挖礦活動的行為與關系,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九條規定精神相悖,亦不符合產業結構調整相關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和監管要求,違反公序良俗,本院依法對其效力予以否定性評價。但未對何為公序良俗展開論證。與之相反,在方小春與深圳市億鏈網絡技術有限公司等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深圳市羅湖區法院認為案涉交易名為買賣合同,實為通過專用“礦機”計算、生產虛擬貨幣的“挖礦”活動,不利于我國產業結構優化、節能減排,亦不利于我國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的目標,且虛擬貨幣生產、交易環節衍生的虛假資產風險、經營失敗風險、投資炒作風險等多重風險突出,有損社會公共利益、違背公序良俗,從而認定訟爭買賣合同應屬無效。
虛擬貨幣的物理形態為復雜數字代碼,通過“礦工”“挖礦”生成。所謂“挖礦”是指基于一定的計算機算力,根據設計者提供的特定開源軟件,通過復雜的數學運算,執行特定算法的過程,成功求得方程式特解的“礦工”隨機得到一定數量的虛擬貨幣作為獎賞。由于近年來虛擬貨幣的市場價值呈上升趨勢,為了牟取暴利,實踐中,投機者往往會通過購置“礦機”在國內電價低谷地區以“挖礦”的方式獲取比特幣,因此產生大量涉及“礦機”以及“挖礦”的合同糾紛。這也是四川涉“挖礦”合同糾紛案件多發的主要原因。
“挖礦”行為相關合同的本質是“投入成本、追求收益”的風險投資。涉虛擬貨幣礦機合同一般體現為當事人為通過挖礦活動獲取虛擬貨幣,購買、租賃、托管礦機并約定合作分成,因價款或分成支付而發生的糾紛。實務中,涉礦機合同往往融合了買賣合同、保管合同、租賃合同與委托合同等多種法律關系,準確認識此類合同,應當突破合同類型等表面形式,認識該行為“投入成本、追求收益”的風險投資屬性。①馮寧、邵一峰:《比特幣“挖礦”行為效力的司法認定——勤某公司訴云某公司委托合同糾紛案》,載最高人民法院應用法學研究所“司法案例研究院”微信公眾號,https://mp.weixin.qq.com/s/u_V8h-y-FeGRrgpBibiwPA,訪問時間:2022年10月20日。本文選取的典型案例中,無論合同形式如何,合同內容都主要包括:礦機采購、為礦機提供托管及保管服務(包括為礦機提供運行場所、電力能源供應、電力設備配套、寬帶網絡配套、安全監控),由于合同風險性和收益性高,且需要專業技術的維護與支持,故涉及“挖礦”合同的當事人一般至少一方為公司等商事主體,較少自然人。同時,該類合同還存在有償性的特點,收費方式包括約定管理費、以單節點的單位進行收費、由托管人代收“挖礦”收益等。實踐中發生的糾紛外在表現形式多樣,比如賣方未依約交付礦機或“挖”出的虛擬貨幣、礦機被實際控制的管理人轉移、礦機未能如預期生產出虛擬貨幣要求退款、合作方因分成產生糾紛、礦機故障發生損失等。涉虛擬貨幣礦機合同存在的社會性、金融風險之外溢性較一般虛擬貨幣平臺合同和虛擬貨幣交易合同更高,應受到更加嚴格的管控。
我國實行產業規劃制度,2005年國務院發布的《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暫行規定》是這一制度的行政法規依據。2021年《關于整治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通知》明確將虛擬貨幣“挖礦”活動列為淘汰類產業。①在增補列入前,將虛擬貨幣“挖礦”項目視同淘汰類產業處理,按照《國務院關于發布實施<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暫行規定>的決定》(國發〔2005〕40 號)有關規定禁止投資。此后,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在2021年12月30日發布《關于修改<產業結構調整指導目錄(2019年本)>的決定》(發改委令第49 號),在淘汰類“一、落后生產工藝裝備”“(十八)其他”中增加第7 項“虛擬貨幣‘挖礦’活動”。作為淘汰類產業,按照《國務院關于發布實施<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暫行規定>的決定》(國發〔2005〕40 號)有關規定禁止投資。《國務院關于發布實施<促進產業結構調整暫行規定>的決定》的效力級別屬于行政法規中的國務院規范性文件,且在該行政法規中明確“對淘汰類項目,禁止投資”,故屬于強制性、禁止性規定。根據前述《民法典》第153 條之規定,違反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
有鑒于此,在上述文件發布之日,亦即2021年9月3日之后,從事虛擬貨幣“挖礦”活動的行為將屬于行政法規強制規定的禁止投資的淘汰類產業,故涉虛擬貨幣“挖礦”合同中,若約定從事相關“挖礦”活動,則應依法認定為違反行政法規中的強制性規定,構成無效合同。但是,鑒于法不溯及既往原則,行政法規不能對發布之前的民事法律行為產生約束力。在2021年9月3日之前,并無相關明確規范指引,法律、行政法規并未禁止比特幣挖礦機的買賣或者托管,故在此之前,不得以合同行為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為由,認定合同無效。當然,鑒于“挖礦”活動屬于高耗能產業,直接違反了民法典第九條“綠色原則”,法院仍然有不予保護的裁量空間。
我國是社會主義國家,不同于西方國家的三權分立體制。在黨的領導下,金融司法和金融行政監管共同服務于國家經濟社會發展,維護國家金融安全和穩定這一目標。為此,司法審判與行政執法有必要相互協調立場,相向而行。基于金融司法協同的理念,金融司法機關應當尊重金融行政當局的金融監管政策,在依法的前提下,與之協調立場,盡量不予抵觸。虛擬貨幣是一個典型的金融創新分析樣本。
根據《立法法》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裁判文書引用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的規定》等司法解釋的規定,人民法院的裁判文書應當依法引用相關法律、法規等規范性法律文件作為裁判依據,而所謂規范性法律文件,主要包含法律、行政法規、司法解釋,并不包括部門規章和地方性法規。否定合同效力,對社會經濟交易影響甚巨,應當遵循《民法典》第153 條及相關司法解釋的精神,細致區分效力性強制規定和管理性強制規定,避免向基本原則遁逃。但如果在案件所涉領域確實缺乏法律法規乃至規章規定,法官不能拒絕審判,應當綜合案情,對照分析相關民事法律行為,大膽運用基本原則裁判。
金融合同的效力認定問題十分復雜,各地法院對此缺乏統一認識,同案不同判問題比較嚴重。本文以虛擬貨幣為例深入剖析相關裁判路徑。在立法或司法解釋出臺之前,法官應當發揮主管能動性,秉承謙抑精神,準確識別強制性規定的效力層級,精準比對,充分說理,精細論證,以求定分止爭,建立起為社會發展所必須的秩序。②轉引自石佳友:《民法典的立法技術:關于<民法總則>的批判性解讀》,載《比較法研究》2017年第4 期,第124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