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輝 鐘明華
隨著網絡信息通信技術的發(fā)展,當代資本主義日益從工業(yè)資本主義過渡到數字資本主義發(fā)展階段。作為一種資本積累新形態(tài),數字資本主義是“運用數字技術,通過發(fā)現、利用、創(chuàng)造差異來獲取利潤,追求持續(xù)不斷積累資本的體系。①[日]森健、日戶浩之:《數字資本主義》,野村綜研(大連)科技有限公司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35頁。它不僅實現了生產方式的變革,而且使勞動方式發(fā)生了巨大變革。在后福特主義時代,勞動呈現出新形態(tài),包括諸如智力勞動、情感勞動和技術科學勞動,以及跨越生產范圍的護理勞動等。勞動打破了工廠的邊界,滲透到所有的社會生產形式之中,整個社會都滲透著工廠制度,也就是滲透著具體的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規(guī)則。①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Labor of Dionysus:A Critique of the State-Form,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4,p.8.勞動合作網絡日益復雜,勞動過程普遍計算機化,諸如此類的特征塑造了當代勞動的現實樣態(tài)。“在后工業(yè)時代,在資本主義制度和工廠社會全球化的時代,在計算機化的生產占主導地位的時代,勞動處于生活世界的中心,以及社會協作在社會的每一個場所擴展。”②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Labor of Dionysus:A Critique of the State-Form,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4,p.9.事實上,數字資本主義的擴張性使資本邏輯的剝削和奴役穿越時空的界域,生活時間被完全納入工作時間的整體框架。勞動并未因為技術的革新而實現解放,反而使勞動者受到新的剝削和壓抑。面對新自由主義和網絡信息技術導致的社會危機,各種關于勞動、工作的理論、學說競相登場,以期應對勞動的新異化,實現勞動解放之重塑。以賽爾哈特為代表的自治主義者認為,依托互聯網數字信息技術,非物質勞動使主體形成自我組織與合作能力,基于自發(fā)形成的生命政治主體對抗國家和資本對勞動的控制,最終實現勞動解放目的。③See Serhat Kolo glugil,“Digitizing Karl Marx:The New Political Economy of General Intellect and Immaterial Labor,”in Rethinking Marxism,Iss.1,Vol.27,2015,pp.123-137.霍耐特試圖通過勞動的承認,塑造勞動的有機團結,從而實現勞動的解放。④[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1年,第60—68頁。福克斯基于馬克思勞動價值論批判了當代資本主義制度背景下的數字勞動異化現象,提出通過實現生產資料公有制,并徹底超越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以實現數字勞動解放。⑤See C.Fuchs and S.Sevignani,“What Is Digital Labour?What Is Digital Work?What Is Their Difference?And Why do This Questions Matter for Understanding Social Media?”in Triple C,Vol.11,No.2,2013,pp.237-293.大衛(wèi)·哈維從社會關系平等、著眼于公共善的制度安排和技術、組織創(chuàng)新、勞動生產的直接組織等方面探討了勞動解放問題。⑥[美]大衛(wèi)·哈維:《希望的空間》,胡大平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222頁。國內有學者闡述了后工業(yè)時代工作未來狀況,認為擺脫無意義的工作及其意識形態(tài)對人們的控制,讓工作不再成為生活和社會的中心,通過消滅勞動分工創(chuàng)造出更加民主的社會關系和生產關系。⑦王行坤:《工作意識形態(tài)與后工作的未來》,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8年,第6期。
本文基于數字資本主義崛起的后工業(yè)時代背景,力圖回到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生命政治理論和批判學派代表人霍耐特的承認理論,審視兩種勞動解放理論的獨特視角及其建構路徑,試圖表明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的生命政治理論和霍耐特的承認理論未能找到勞動解放的現實出路,只有重新回到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批判,通過社會主義實踐,實施基本收入制度、消解勞動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生活的滲透,如此方能擺脫數字資本邏輯的剝削和奴役,實現合乎人性的生存方式。
非物質勞動概念是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建構帝國的社會本體論,既是資本主義生產得以實現的基礎,也是塑造作為生命政治存在之主體(即大眾)的物質基礎。非物質勞動概念最初是由拉扎拉托提出來,主要指一種集體的、以網絡和流動的形式為主要存在形態(tài)的勞動模式。哈特和奈格里在汲取拉扎拉托關于非物質勞動內涵的基礎上進一步闡釋了它的幾種表現形式:一是建立在信息網絡基礎上的工業(yè)生產中的通訊交往勞動;二是解決問題的互動式勞動;三是生產和操作情感的勞動。①[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頁。爾后,哈特進一步將其界定為指生產包括諸如觀念、形象、交流方式、情感或社會關系等非物質性產品的勞動形態(tài)。②[美]邁克爾·哈特:《非物質勞動與藝術生產》,《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6年第2期。從非物質勞動概念的多維闡釋中,可以說明非物質勞動的場所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的工廠,其賴以維持運作的場域是作為整體的社會。非物質勞動雖然打破了工作的層級結構,工作更具機動性,但是這種勞動形式消解了休閑時間和工作時間之間涇渭分明的邊界,生活和工作已經融為一體,因而導致勞動被資本過度剝削。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在賦予非物質勞動以本體論的基礎上,闡釋了一種關于勞動、剝削以及價值生產的當代模式和生命政治的架構。
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居于主導地位的非物質勞動為生命權力奠定了堅實的經濟基礎。哈特和耐格里借助福柯的生命權力概念來建構資本統(tǒng)治形態(tài),揭示資本主體所形構的權力網絡。在福柯的理論框架中,生命權力與作為政治問題的人口有關。生命權力通過包含和補充懲戒、規(guī)訓技術等內容實現對人口的出生率、死亡率、健康、衛(wèi)生、壽命等方面的責任,亦即“權力負擔起生命的責任”。福柯的生命權力揭示了在政治上對作為生物過程的生命的支配和治理所產生的人口情況的變化。奈格里汲取了福柯關于生命權力的反思方式,并將規(guī)訓權力納入生命權力之中,延展了生命權力的覆蓋和吸納范圍。在他看來,“生命權力這種權力形式在內部規(guī)范社會生活,它追隨社會生活,解釋它、吸納它,并把它重新表述。只有當權力成為一種內在的、至關重要的職能作用,也只有當每個個體都接納權力的職能作用,并按照他或她的意愿啟動權力的職能作用時,權力才能達到對民眾的全部生活的有效控制。”③[美]哈特、[意]奈格里:《帝國——全球化的政治秩序》,第24頁。哈特和奈格里所理解的權力已經超出了關于人口的管理和治理層面,并且內含規(guī)訓權利的政治支配和意識的塑造。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通過考察從規(guī)訓社會到控制社會變遷過程中,揭示生命權力所富有的歷史性,并認為現代信息網絡通過即時、快捷的信息傳播施加持續(xù)的控制,傳統(tǒng)封閉的懲戒形式被現代自由而快捷的控制形式所取代,生命權力在這種社會變遷過程中獲得了最終實現。在哈特和奈格里看來,生命權力之所以能得以實現就在于當代資本主義對剩余價值的追逐,在于資本對勞動力的實質吸納,這是對整個社會有機體,乃至整個市民社會進行全方位實質吸納。在非物質勞動的生產形態(tài)中,資本穿透身體和靈魂,不斷吸納勞動者的生命時間,從身體、精神和意識上對勞動者進行全方位支配和控制。因此,這種同非物質勞動形態(tài)相對應的生命權力實際上表征一種被操縱和控制的社會生活的現實樣態(tài),二者之間的聯動塑造了資本權力的時空布展。
非物質勞動揭示了后現代社會勞動的受支配狀況,是資本權力得以建構的物質基礎。然而,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面對勞動和資本二元對立的客觀現實,如何實現勞動解放,獲得更多的勞動時間,形塑自由、自主的生活方式和社會關系?對于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而言,非物質勞動和生命權力二者之間是多元和對抗的,而非單向的。非物質勞動、生命權力和生命政治在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中是相互關聯的。“生命政治正是階級斗爭的擴張。”④劉懷玉等:《從非物質勞動到生命政治——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大眾政治主體的建構》,《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9年第2期。一方面,數字資本主義時代,資本邏輯跨越時空的全面擴張,建構了生命權力,使資本主體得以建立,從而實現對勞動者身體和靈魂的全面支配和控制;另一方面,伴隨著生命遭受權力編碼和支配,以及基于相同的生存境遇和相同的斗爭對象,勞動過程中形成了頑強抵抗的主體,由此生命政治存在得以建構。這種全新的政治主體就是大眾。換言之,非物質勞動概念雖然彌合了勞動時間和非勞動時間之間的邊界,但是同樣塑造了共同性,消解了勞動者之間的異質性,創(chuàng)造了擺脫資本支配的生活形態(tài),為大眾之間的自由聯合創(chuàng)造條件,真正的民主得以實現。“非物質性生產里面,合作是非物質性生產勞動的內在的一部分,勞動本身生產出社會合作,而且就是對社會本身的生產。生產合作的中心形式……是從勞動自身的生產能量中產生出來。”①羅崗編:《帝國、都市與現代性》,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2頁。非物質勞動打破了年齡、性別、種族、階層的界限,包含一切網絡化的社會力量,社會工人取代技術工人,在資本邏輯的剝削和奴役之下,這些群體以一種更為主動的方式創(chuàng)造共同的關聯與合作。因此,非物質勞動不僅是資本主權得以創(chuàng)造的社會本體論,而且是大眾得以形成的勞動基礎。
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將馬克思的勞動理論轉化為非物質勞動理論,并將其置于理論和政治工程的核心,繼而使這種本體論與福柯的生命權力和生命政治概念融為一體,實現馬克思化的詮釋,從而賦予作為新政治主體的大眾以社會勞動基礎。然而,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基于資本與勞動的二元對立邏輯,認為立足于非物質勞動的實踐場域,通過社會群體自身自發(fā)的合作而不需要發(fā)揮政黨、工會以及其他社會組織的作用,就能沖破數字資本主義資本邏輯的桎梏,實現勞動群體之間的聯合,進而拒絕勞動,實現勞動解放。這就存在一個問題,在缺乏現實的物質經濟基礎,以及政黨、工會或其他社會組織的領導和組織的情況下,僅僅依賴科學、知識、情感和交流的力量組成的虛擬性共同體,社會群體之間的團結是否可能,以及團結是否真正具有凝聚力,拒絕勞動,進而實現勞動解放是否可能。有學者認為,只有物質性的產品才能真正維系社會的存在和發(fā)展,通過一種有限的非物質勞動來證成一個無限的大眾主體是尚待商榷的。②劉懷玉等:《從非物質勞動到生命政治——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大眾政治主體的建構》,《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09年第2期。因此,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我們有必要在更隱秘的現代性異化控制形式中探尋一種實現勞動解放的更科學、全面的方案。
繼自治主義馬克思主義之后,批判理論的代表人物霍耐特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就已著手思考資本主義世界中的勞動解放,并且竭力為之重構。霍耐特指出:“如今已經幾乎沒有什么人去努力捍衛(wèi)一種解放性的和人道的勞動觀念了,這是過去二百多年前所未見的。”③[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21年,第59頁。這種轉變正是發(fā)生在資本主義勞動組織形式發(fā)生變化之后。“福利國家使雇傭勞動成為一種安穩(wěn)的生計這樣一個短暫的歷史階段即將終結。勞動組織形式的發(fā)展產生這樣一種傾向,即回到無保障的臨時工作、兼職工作和家庭工作中去。”④[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第59頁。霍耐特正是在當代批判理論無意關注工作領域的時代背景下,直面社會勞動的實際狀況,審視后福特主義時代不合情理和壓迫性的工作條件,試圖提出一種有效的、具有實踐后果的批評,為塑造有意義的勞動,實現人的承認和尊嚴提供一套方案。
勞動解放問題是霍耐特學術思想發(fā)展的一條主線,縱觀其40多年的學術道路,其勞動解放學說呈現出不斷發(fā)展和完善的過程,歷經“批判的勞動概念”“勞動成就原則”“承認和社會團結”等三種不同的研究路徑。“批判的勞動概念”是從工人在勞動過程中的抗爭實踐這一事實推論出工人勞動本身所蘊含的道德正當性,亦即工人對勞動過程中自主性的追求。這一路徑被哈貝馬斯批評為犯了“起源學上的錯誤推論”而失敗。“勞動成就原則”進路則在汲取黑格爾的承認理論的基礎上,借助米德社會心理學的相關內容建構主體間的承認關系,以此來揭示社會抗爭的規(guī)范性內涵。但因這一原則可能演化為一種新的壓迫方式,加劇勞動競爭,引起社會加速,從而產生新的異化現象,使勞動解放重新陷入困境。
本著重振勞動解放研究的理論抱負,霍耐特在第三階段將視角轉向現代勞動組織形式,以期揭示其中所蘊含的勞動解放的規(guī)范性維度,從而批判現代勞動生產方式。霍耐特基于一種內在批評方式使有意義且有保障的工作理念成為內嵌于社會再生產結構的理性要求。在他看來,資本主義勞動市場具有社會整合功能,其運作預設了一套道德規(guī)范,它們構成社會生活世界的基礎。他一方面汲取了黑格爾承認理論的合理內核闡釋了社會層面的承認;另一方面又吸收了涂爾干勞動分工組織理論闡述了勞動空間的承認。黑格爾認為,資本主義經濟結構中的社會整合形式不能僅僅局限于經濟效率的提升,不能滿足于單一的物質成就,否則就喪失倫理性的支點,缺乏必要的道德合法性。“這種新的經濟形式,其主要的整合功能在于把‘主觀的自私性’轉變成為‘其他所有人的需求的滿足’而工作的意愿。”①[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第67頁。根據新興經濟體系的這一規(guī)范性要求,社會成員應該擺脫個人對于懶惰的偏好,并通過自己的勞動為社會共同利益做出貢獻。每一個服務交換的參與者在工作中以一種能夠增加普遍資源的方式去發(fā)展其技能和才干是一種普遍性的義務要求。同時,他還具有獲得一種相應的服務作為回報,以維持自己和家人生計的權利。這就是黑格爾承認概念所表達的道德意蘊,即“在市場調節(jié)的交換體系中,主體作為私人的、自主的、為彼此而行動,并因此通過他們的勞動對社會做出貢獻來維持生計的存在者,彼此承認。”②[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第68頁。霍耐特充分肯定黑格爾承認理論所表達的規(guī)范性內涵,認為資本主義勞動組織形式的道德預設要求,在市民社會中,所有人不僅需要通過自己的工作被承認而獲得報酬,而且通過從事那份工作展示自己的勞動技能而獲得自尊。社會承認的勞動不僅是個人獲得收入的根本前提,而且是個人展示技能從而獲得尊重的載體,是個人社會身份和地位得以形成的根本因素。從這個意義上說,承認無疑是抵制不合理的工資或者勞動權利被剝奪的最佳道德訴求,承認自然可以成為勞動的規(guī)范性主張。
如果說霍耐特借助黑格爾的承認理論闡述了勞動的社會承認的話,那么借助涂爾干的社會分工理論闡述了勞動空間的承認,揭示了勞動形成有機團結的條件和形式。涂爾干也認為個人為公共利益做出貢獻的勞動具有獲得社會承認的道德要求,并且基于社會勞動分工產生的對勞動的相互承認將有助于形成諸多特定的、有機的團結形式。“由市場調節(jié)的關系引發(fā)了一些社會關系,在這些社會關系中社會成員能夠形成一個個特定的、‘有機的’團結形式,這是因為對他們各自為共同利益做出的貢獻的相互承認,給了他們一種彼此相聯的感覺。”③[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第73頁。與此同時,涂爾干認為,要使勞動空間的承認成為可能,就必須賦予社會勞動分工的公平性價值,不僅要以公平正義的方式將勞動關系組織起來,為勞動者提供一個同等水平的競技場,而且“個人性的活動要以一種盡可能透明的、被清楚安排的方式彼此關聯起來”。①[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第73頁。勞動組織過程中的公平正義,將為人們營造社會歸屬感。基于上述勞動價值原則和行為標準的預設,在霍耐特看來,在資本主義經濟關系中,一方面,勞動者為共同利益合作努力而相互之間形成了合作性聯系;另一方面,諸多不同的勞動活動復雜和技術含量高,從而有助于同其他勞動活動之間形成一種有意義的關聯。“對于有意義的工作要求是一項根植于資本主義經濟體系之規(guī)范性條件中的權利。”②[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第74頁。因而,資本主義的勞動分工形塑勞動者之間的有機團結是可能的。
霍耐特試圖通過社會整合的視角取代市場經濟的系統(tǒng)整合視角,從而確保市場在社會生活世界中規(guī)范性的嵌入。他充分肯定了資本主義工業(yè)化時期黑格爾和涂爾干內嵌于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道德觀點,對于工人改善工作和生活條件賦予了道德力量,有助于工人發(fā)出合理、正義的道德訴求。正如他所言:“市場的運作需要依賴于對道德承諾的履行,而這些道德承諾要以‘自尊’、‘一天的工作支付一天的報酬’和‘有意義的工作’這類術語來描述。”③[德]阿克塞爾·霍耐特:《我們中的我:承認理論研究》,張曦等譯,第75頁。然而,在后福特主義的當代社會,工作的社會形態(tài)與工業(yè)化時期完全不同,現存的完全不受管制的工作關系,在泰勒制勞動組織模式下,勞動者去技術化、工作場所被不斷切割,勞動剝削超越了時空局限,勞動呈現出更為隱秘的壓迫性。因此,面對當代資本主義勞動的技術分工,涂爾干關于有意義的勞動承認的理想憧憬猶如空中樓閣。無論是泰勒制下的產業(yè)工人,還是以腦力勞動為主要形式的各類數字勞動者都面臨著工作去技術化和喪失工作意義的現實困境。正如米爾斯所描述的那樣,在大部分時間里,我們生活在自身之外,除了我們自己的幽靈、毫無色彩的身影外,很難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因此,我們是為外部而不是為自己活著的;我們說話,但沒有思考;我們受人驅使而行動,但卻缺少特立獨行。自由自在地行動才能重新擁有自我。④[美]萊特·米爾斯:《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周曉虹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18頁。因此,面對著當代人新的生存境遇,霍耐特仍然借助黑格爾和涂爾干的承認理論,賦予勞動解放的道德力量,他的這種努力和情懷是難能可貴的,但是其理論的力量是虛弱的。事實上,霍耐特所信奉的“平等的權利”“公平的分配和再分配”等觀點是馬克思曾經猛烈抨擊的資產階級的道德箴言。馬克思反對道德說教,認為道德、思想、觀念屬于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具有迷惑性的社會功能。他進而指出:“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的力量只能用物質的力量來摧毀”。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頁。在勞動和資本仍處于二元對立的數字資本主義時代,如果不主張消滅資本邏輯的統(tǒng)治,很難實現勞動過程的自由化和勞動契約的公正化,獲得有意義、有尊嚴的工作,實現勞動解放的愿景將會化為泡影。
在資本邏輯加速滲透的后福特時代,單純從大眾生命政治、勞動承認的倫理主義等領域展開分析,盡管有其價值,但卻無法真正撼動數字資本的統(tǒng)治根基,也無法洞悉當代資本主義的生理機制。因此,只有通過重新審視勞動對于人類生活的意義,回到馬克思主義的勞動解放理論,依靠資本邏輯批判,才能真正揭示數字時代勞動異化的物質基礎,探索勞動解放的合理路徑,最終實現自主、尊嚴的生存方式。
(1)消解勞動意識形態(tài),實現勞動的內在價值和需求。勞動作為人的存在方式,不僅是人們收入的來源,而且是人們實現人生意義的源泉。勞動對于人類生活的意義在中西方文化史上經歷過一段演化過程,即從低賤的活動轉變?yōu)樨敻缓腿松鷥r值之源。在前資本主義社會,以手工業(yè)、農業(yè)乃至家務勞動為表現形態(tài)的體力勞動被視為低賤的活動,這類勞動只具有外在價值,是專屬于被統(tǒng)治階級的活動。而與社會統(tǒng)治相關的各類政治、管理和文化活動,需要更多閑暇,具有內在價值,屬于統(tǒng)治階級從事的高層次的活動。然而,勞動所呈現的價值等級秩序隨著資產階級新教倫理的崛起而被打破,勞動曾經作為私人領域,被底層人所從事的受必然性支配的活動,躍升為公共領域備受激勵的高尚、榮光的活動。韋伯認為,新教形塑了現代社會的工作倫理,新教徒的現世注定是為了神的自我光耀而存在,其使命就是在現世里各盡本分來增耀神的榮光。①[德]韋伯:《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康樂等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89頁。在新教勞動倫理的感召下,勞動成了行動的絕對命令。新教徒的懶惰不僅有損神的榮光,而且將面臨道德的譴責。現代工人的懶惰,不僅會影響資本家的利潤,而且會對家庭生活產生影響。基于此,湯普森指出:“懶惰之人若把手藏在懷里,而不是投入工作,……,那么他只能指望貧窮作為他的報酬。勞動者不得在市場上游手好閑,不得在市場上浪費時間。”②E.P.Thompson,“Time,Work-Discipline,and Industrial Capitalism.”in Past and Present,Vol.38,no.1(December 1967).勞動倫理所包含的勞動天職、珍惜時間、職業(yè)成功和節(jié)儉致富等觀念與資本主義精神之間存在著密切聯系,為現代資本主義的高速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精神動力。可見,勞動觀在古今演變之中發(fā)生了深刻的裂變,從低賤的創(chuàng)制性活動躍升為具有重要意義和價值的活動。隨著資本主義工業(yè)化的飛速發(fā)展,新教的勞動倫理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進一步糅合,演化成了資產階級的工作意識形態(tài)。“道德和智力的任何東西;耐心、毅力、忠誠、方法、洞察力、聰明才智、精力;總之,一個人內在的力量將在他所從事的工作中體現……生產!生產!”③DanielT.Rodgers,The Work Ethic in Industrial America 1850-1920.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Chicago and London p xiv.現代社會的工作意識形態(tài)使勤勞觀念有增無減,并且基于對工作倫理的尊崇,人們不斷地疲于奔命,以免因失業(yè)產生物質和精神的壓力,由此導致人們深陷“工作至死”的生存狀態(tài)而難以自拔。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批判了各種意識形態(tài)迷惑性、欺騙性和遮蔽性,認為:“他們在幻想、觀念、教條和臆想的存在物的枷鎖下日益萎靡消沉,我們要把他們從中解放出來。我們要起來反抗這種思想的統(tǒng)治”。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9頁。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是主體對象化、自我實現的內在性活動。然而,在資本主義私有制和資產階級工作意識形態(tài)的迷惑之下,勞動是極度異化的,是活動的外化、外化的活動,勞動者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因此,在后福特時代,如果欲擺脫工作的兩難和魔咒,就應該首先破除資產階級的勞動意識形態(tài),在合理的社會分工之下,讓工作成為實現個人價值的、快樂的有效勞動,彰顯其內在價值功能。
(2)立足于社會主義實踐,實施基本收入制度,擺脫資本邏輯的統(tǒng)治。一方面,打破資本壟斷,擺脫資本邏輯對勞動的時空擠壓。數字資本憑借對資本和信息技術的壟斷,在時間和空間雙重維度上對數字勞動者進行操控,使身處不同虛體空間中的數字勞動者無償生產剩余價值。數字資本邏輯正是通過對勞動者時間的完全吸納和對空間的整體滲透來謀求利潤最大化,實現資本增殖。馬克思曾經對產業(yè)資本進行時空批判,揭示了資本邏輯的逐利本性。在馬克思看來,產業(yè)資本攫取剩余價值實質上是對勞動時間的占有。“資本并沒有發(fā)明剩余勞動。凡是社會上一部分人享有生產資料壟斷權的地方,勞動者,無論是自由的或不自由的,都必須在維持自身生活所必需的勞動時間以外,追加超額的勞動時間來為生產資料的所有者生產生活資料。”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7頁。對此,最大限度地縮短資本在生產、流通等過程中所消耗的時間,以及延長勞動者的勞動時間,這是加速實現產業(yè)資本積累最大化的根本方式。
馬克思曾經預言:“隨著時間的推移,舊資本總有一天會從頭到尾地更新,會脫皮,并且同樣會以技術更加完善的形態(tài)再生產出來,在這種形態(tài)下,用較少量的勞動就足以推動較多量的機器和原料。”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24頁。數字資本時代,數字資本邏輯加強對數字勞動者的時空管控,通過向虛體空間的最大化延展,試圖全天候、全方位侵占數字勞動者的勞動時間,最大程度地擠壓其自由時間,最終實現了資本權力的內嵌。換言之,在互聯網和信息技術的助推下,大數據網絡通過架構虛體空間,將勞動與數字勾連和捆綁,數字資本深入人類生產、生活的所有領域,“空間資本化”不斷凸顯。同時,基于空間資本化的這一事實,數字勞動的時間被無限延長,工作地點的不確定性消解了工作時間和自由時間的明確界限,人們的生活不斷被數字資本邏輯裹挾。“通信工具的不斷普及,與其說工作變得輕松,不如說人們的精神壓力增加了,私生活時間不斷被工作擠占。”③[日]森岡孝二:《過勞時代》,米彥軍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年,第36頁。由此,數字資本把一切都納入資本增殖的邏輯體系,把功利主義的效用最大化原則發(fā)揮到最佳程度。整個社會被塑造為勞動社會,任何時間和空間都被不同的勞動任務所占據,所有人都成為無限時空中的數字資本控制的勞動者。因此,在數字經濟時代,只有對資本邏輯進行政治經濟學批判,揭示數字勞動異化產生的原因,進而打破資本壟斷和技術壟斷,消解資本邏輯對勞動者的時空剝削和控制,使信息技術和網絡虛擬空間真正成為人們獲取技能和信息,充實閑暇生活、獲取個人樂趣的一個主體化場所。
另一方面,立足于社會主義實踐,實施基本收入制度。馬克思指出:“個人是什么樣的,這取決于他們進行生產的物質條件。”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20頁。資本主義的生產使人陷入嚴重異化狀態(tài),人經由專門化成了機械般的毫無個性的行尸走肉。這就是說,在不撼動資本主義私有制和變革社會生產關系的條件下,僅僅基于塑造大眾的生命政治和建構一種承認的倫理主義,是無法實現勞動解放的。因此,要實現勞動的解放,就應該通過共產主義運動,變革資本主義私有制,改變勞動背后的社會關系和生產關系,為自由、自主的勞動創(chuàng)造根本的制度性前提。當前的零工經濟時間彈性而不穩(wěn)定,很難給勞動者帶來可觀的收入和社會尊嚴,很多人之所以忍受這種工作帶來的諸多痛苦和挫敗,是因為他們需要一份得以養(yǎng)家糊口的收入。如米爾斯所言:“工作可能僅僅是一種生計來源”。⑤[美]萊特·米爾斯:《白領:美國的中產階級》,周曉虹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205頁。為了獲取一份基本的生活來源,很多人的身體和靈魂被掏空。鑒于此,我們只有立足于社會主義公有制度,依托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和國家稅收、社會保障制度的相關制度性安排,實施基本的收入制度,引導資本逐利的合理性,消除雇傭勞動的社會消極性,為人們的基本生活提供保障,為創(chuàng)造性勞動創(chuàng)造空間。有人或許會認為這種分配方式會與“得其應得”的分配原則相背離。然而,事實上,中國互聯網高速發(fā)展,十多億網民每天貢獻了海量的免費數據,為相關數據公司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財富和利潤。“我們日常生活中所生產的符碼、圖像、信息甚至社會關系等都可以被資本所捕獲,我們每個人都被裹挾進社會的生產中,為社會提供‘免費勞動’”。①王行坤:《工作意識形態(tài)和后工作的未來》,《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8年第6期。由此,我們可以根據勞動形態(tài)的變化,賦予勞動權利和分配正義以新的內涵,支持基本收入從勞動中分離出來。只要在高質量發(fā)展中促進共同富裕,堅持“兩個毫不動搖”,堅持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fā)展,通過做強做優(yōu)大型國有企業(yè),支持私有企業(yè)的發(fā)展,全民基本收入就能獲得經濟上的重要保障。同時,通過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和三次分配的基礎性安排,使收入分配既堅持效率,又兼顧公平,從而使共同富裕的目標最終獲得實現,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現實期待。在人們獲得基本的生活保障,擺脫了雇傭勞動帶來的異化狀態(tài)之后,就可以根據自己的個性和興趣從事自己真正喜歡的有內在價值的工作,而不用再迫于生存壓力長時間從事沒有意義的勞動。未來的勞動狀態(tài)就像馬克思所描述的那樣沒有特殊的范圍,一個人既可以是腦力勞動者,如政治家,又可以是體力勞動者,如漁夫。這就是說,當代人的職業(yè)不局限于教師、醫(yī)生、公司白領、數據分析師等職業(yè),還可以擔任鋼琴、舞蹈演員和歌手等等,使個體的職業(yè)技能、興趣愛好和個性性情都得到充分彰顯。到那時,工作將會接近實踐的理想狀態(tài):“我既在活動時享受了個人的生命表現,又在對產品的直觀中由于認識到我的個性是對象性的、可以感性地直觀的因而是毫無疑問的權力而享受到個人的樂趣”。②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4頁。工作真正成為自由、自主的,自我實現的活動。
勞動是人的存在方式,是一種合符人之本性的自由、自覺的實踐活動。但在數字資本主義時代,資本和技術耦合,勞動過程演化為勞動者為資本服務,充當資本追求剩余價值的工具。勞動被形塑為個體獲取成功的意識形態(tài),導致人們深陷“工作至死”的生存狀態(tài)而難以自拔,勞動最終失去了其作為人之本質的生存價值。在以全面掌控金融資源、網絡信息技術等資源為特征的數字資本主義時代,雖然生產方式和勞動形態(tài)已經發(fā)生了深刻變革,但在不觸動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制的情況下,無論是通過塑造大眾主體解構生命權力,拒絕工作,還是試圖塑造有意義的勞動,實現承認和社會有機團結,都無法克服勞動所陷入的新異化境遇,真正實現勞動解放。唯有在馬克思主義勞動解放的架構中,通過社會主義實踐,實施基本收入制度、消解勞動意識形態(tài)對社會生活的全方位滲透,如此勞動者才能擺脫數字資本邏輯的剝削和奴役,最終實現自主、尊嚴,合乎人性的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