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軍
河南大學
在對事物的稱謂方面,有人稱與物稱之分。所謂人稱,是指敘事以“人”的角度出發,包括人、動物及其局部,從人的視角考察事物的發展變化;所謂物稱,則是從事物的角度出發,客觀地描述事物發生和發展的過程。在言語表達過程中,英語、漢語傾向于采用不同的方式來編碼事物的發展。連淑能(1993: 76-77)認為,“英語較多用物稱表達法,讓事物以客觀的形式呈現出來,而少用人稱來敘事;漢語較多從自我出發來敘述客觀事物,傾向于描述人及其行為或狀態,常常使用人稱表達法”。當然,這和語言使用者的習慣有關。按照包惠南(2001)的說法,西方人自出生起就和自然界劃清界限,并設想能戰勝自然和克服自然,而中國人則更相信“天人合一”(Oneness between man and nature)。在語言使用中,這些人稱和物稱會以名詞短語的形式出現,繼而和謂語動詞組合起來,表達較為完整的命題。物稱也叫非人稱,是與人稱相對而言的。因此,如果一個非人稱的名詞短語和一個謂語結構結合,則構成一個非人稱構式。但是,現實中的非人稱構式非常復雜,本文擬以英語和漢語為例,探討非人稱構式的界定以及未來的研究路向。
關于非人稱構式的研究歷史可以追溯到100多年前。Sweet(1891: 257)首先注意到,在某些句式中存在句首論元人稱和謂語動詞的人稱后綴不一樣的現象,這種現象在很多形態化語言中都大量存在。Van der Gaaf(1904: 2)、Lightfoot(1979: 229)等人也注意到了這種現象,并進一步將非人稱構式區分為真實非人稱構式和類非人稱構式,前者僅指形式代詞it做主語的句式,后者指其他形式代詞做主語或非主格名詞做主語的情形。后來又有很多學者對其進行了研究,例如Elmer(1981)、Fischer & Van der Leek(1983, 1987)、Mitchell(1985)、Denison(1990,1993)、Naya & Couso(1997)、Allen(1995)、Anderson(1997)、Trousdale(2008)等也對非人稱構式進行了探討,認為非人稱構式包括以下幾種情況:1)沒有句法主語;2)非主格名詞做主語;3)只有形式主語,且謂語動詞為第三人稱單數。Belvins(2003: 9)單純從句法的角度討論非人稱構式的概念,認為非人稱構式是一個處置主語的過程,這種過程叫作非人稱化(impersonalization),在此過程中真正的主語在語言的表層結構中并不顯現,但其論旨關系中的及物性作用仍潛伏在句法的深層結構。Siewierska(2008)將非人稱構式區分為4類:第一類指主語有所指稱,但非確指,即非完全指稱(not fully referential)。例如,我們可以說They say it’s snowing in England,這里的they雖然有一定的指稱指向,但指稱對象模糊,很難確定具體指的是哪些人。第二種主要指主語和謂語在格或者數等方面不一致的情形,此類主語不具備常規的主語特征,這種情形往往出現在形態化較強的語言中。第三種指的是主語并非真正的論元,而是一個純粹的填充詞(place filler),沒有真正的語義角色歸屬,也沒有具體的指稱對象。例如,在It rains a lot中,it就沒有參與到謂語所表征的動作過程之中。第四種指的是主語缺省的情況。導致上述情形出現的主要原因有3個:一是動作的執行者雖然實際參與了動作過程,但在句法形式中沒有被明示;二是動作的執行者出于某種考慮而被壓制,從而沒有出現在主語或主體位置;三是動作的執行者被同時壓制且沒有被明示(Siewierska 2008:121)。Achard(2012)提出了判斷非人稱構式的兩個條件:一是句子所表征的動作過程的施事被消顯,二是該動作過程具有很強的普遍性,即其概念意義對很多相關的可能主體都有解釋力。Keenan(1996)根據句子主語的情形將非人稱構式分為主語沒有指稱型(R型)、主語不具備施事型(A型)和主語不是話題型(T型)3種。
我們認為,并非所有的語言形式都可以用作句子的主語,因此,用作句子主語的成分一定要具備某種常規的特征。從形式上來看,主語要和句子的謂語保持形態上的一致性,如果形態上不一致,說明其并非句子嚴格意義上的主語;從指稱上來看,既然句子是現實世界的表征,那么,句子的主語就應該有非常明確的指稱對象;從語義上來看,句子的主語應該充當一定的語義角色——通常是語義結構中的施事(actor/instigator/agent)角色,即主語應該有施事性(agentivity)。但在非人稱構式中,概念化者根據某種語用目的的需要,可能會通過一定的語法手段調節,對主語的各種特征進行調整,主要手段是降級(demote)、壓制(suppress)或者是隱藏(hide),因此會造成主語施事性的消顯(defocusing),或者被降級為一般的概指(generalized reference),甚至會完全消失不見。
我們可以比較下面兩個句子:
(1)a. She moves the table.
b. The table moves.
句子(1a)中的主語具備了主語的常規特征:與謂語在數的形態上保持一致;有明確的所指(一定是某個具體的女性施加了這個動作);是謂語動作的執行者,因此,此處的主語具有施事性。這里的用法是作格用法,即主語She對table實施了一個move的動作。但在句子(1b)中,句子的主語換成了table,正常來講我們知道桌子不會自己活動,它一定是在某種外力的作用下才可以移動,所以,這里的桌子只是動作過程的媒介(medium),而非動作過程的執行者,更沒有施動性可言,這種非作格的用法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可以認為是一種非人稱構式的用法。可見,從主語的形態和作用來看,句子結構存在一個從人稱構式到非人稱構式的連續統。
從認知語言學和構式語法的經典理論出發,非人稱構式具有以下總體特征:首先,非人稱構式從句法形式上來說,在傳統句法主語位置的深層結構中會出現我們稱之為“非人稱標記語”(impersonal marker)的成分,例如IT非人稱構式中的主語it,此標記語在意義表達方面具有極大的概括指稱性,其指稱對象以及意義體現出最大程度的模糊性和非界定性;同時,標記語在句法的表層結構可以出現,亦可以不出現。若不出現,則視為非人稱標記語的隱現形式。非人稱構式的述謂部分一般用以表示評價、情感、描述、判斷和態度等意義,主要是用以建構非人稱構式的靜態事件情形。其次,從語義層面來講,非人稱構式隱含了不定指的一般概念化者,而且此概念化者常常是被消顯的對象或事體。
從這些關于非人稱構式的討論可以看出,學者們基本上還是從已有的語言形態上來判斷一個語言序列是否屬于非人稱構式,雖然這些語言形式——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說——最終是由其背后的認知圖式以及概念化者的交際意向所決定的。總體來說,對非人稱構式的鑒別取決于以下幾個要素:第一個元素是在認知圖式中作為認知參照點的成分是否在語言表征中得以明示。我們知道,并非所有概念化者當前想要表達的事體中的所有元素都會在語言表征中被編碼。根據其交際意向,只有概念化者關注的才會顯現,否則就會隱現,所以參照點是否顯現是判斷一個語言形式是否屬于非人稱構式的第一個要素;第二個要素當然是人稱。人是一切實踐活動的中心,更是一個被描述的事體編碼的執行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語言表達式中連接主語和賓語的謂詞是概念化者對事體中不同實體之間關系的識解,因此,顯現的主語往往由人稱來充當;如果這個人稱是實指,則屬于人稱構式;如果不是實指,則屬于非人稱構式中的錯指代詞構式。所以,我們可以認為,是否實指是判斷非人稱構式的第三個要素。如果顯現的主語不是由人稱來充當,則其所在的語言形式屬于物稱的范疇。不過物稱雖然不是人稱,但是否屬于非人稱構式還要看其他要素。第四個要素是抽象性。如果語言表征背后所具有的認知圖式所提供的參照實體是抽象的,則其在語言表征中與其后的謂詞所指向的活動不具有實質的施動關系,因此屬于非人稱構式。第五個要素是心理路徑。非人稱構式中主語和賓語之類的對象之間的謂詞體現了當前事體中不同實體之間的關系,這個關系是概念化者的識解形成的,如果缺乏了這條心理路徑,則不能形成完整的陳述關系,在語言表征中表現為沒有述謂的情形,這種情形不具有Siewierska (2008)所謂的正常的主謂關系,因此也屬于非人稱構式的范疇。最后一個——也是界定非人稱構式中的第六個要素——是施事性。也就是說,一般的構式在主語和賓語之間的謂詞體現了主語和賓語之間的施動關系,即主語是施事,賓語是受事,最不濟的情況是述謂部分是主語自身的動能所激發出來的行為或狀態。如果一個語言表達式中的述謂成分不具有主語所關涉的施事性,則該表達式屬于非人稱構式。
從這6個判斷要素中也可以看出,雖然很多學者從語言形態上來判斷一個語言序列是否屬于非人稱構式,但實質上無論是主語的指稱還是謂詞的心理路徑,都是認知圖式中的認知關系,這種認知關系實質上是一種語義聯系,這種語義聯系主要體現在作為認知參照點的主語的指稱和其后作為心理路徑的述謂是否具有Talmy (2000a, 2000b)的認知力動態(force dynamics)方面的施事性。據此,我們可以為非人稱構式下一個工作定義:
(2) 在語義結構中,如果一個語言實體(名詞短語或介詞短語等)所提供的參照范圍沒有明確的所指從而導致它與其陳述(predication)不存在實際的施動關系,則該實體與其陳述所形成的語言表征構成非人稱構式。
上述關于非人稱構式界定的6個要素存在一定的先后順序,為了厘清這種邏輯關系,我們嘗試建立一個非人稱構式的鑒別流程圖,如下頁圖1所示。
從認知語法的角度來看,概念化者是一個認知過程的開始,他總是通過認知參照點去理解和識解認知對象,并在參照點和認知對象之間建立起一種聯系。因此認知參照點、認知對象和其間的聯系構成了認知圖式的中心,在語言表征上往往體現為主語、賓語和述謂成分。因此,在這個流程圖中,我們以參照點作為一個語言序列的開始,它雖然在大多數情況下處于主語位置,但是也有一些情況語言學家尚不做主語處理,例如方位句中居于句首的方位短語;同時,由于認知參照點也存在出現在狀語位置的情形,故此圖1中注明“認知參照點(主語位置)”來說明當前我們所討論的非人稱構式中處于主語位置的參照點現象。
流程圖中所羅列的非人稱構式的類別,主要以漢語的名稱為主,出于對比需要,兼顧英漢語中共有的稱謂,例如方位構式等,個別采用英語中的稱謂,例如there存現構式、it非人稱構式等,主要是因為它們代表了非人稱連續統中的一些重要鏈條,即以抽象轄域為參照點的非人稱構式。因此,代表性也是本研究考慮的因素之一,所以在比較的時候,我們會將漢語的無主句作為漢英非人稱構式對比的根據,因為漢語的無主句相較英語更多,在非人稱構式的界定中因為符合無主語的鑒定標準,因而也顯得更為典型。同理,涉及存現構式的時候,我們更愿意以英語中的there存在句型為對比的依據,因為它比漢語的存現句更具代表性。

圖1 非人稱構式鑒別流程圖
另外一個需要考慮的因素是非人稱構式的層級性。從我們對非人稱構式的鑒定流程圖的分析來看,有的非人稱構式比較典型,有的不太典型;有的處于中心地位,有的處于邊緣地位。這樣在非人稱構式內部就存在一個原型-非原型的連續統。同樣,就非人稱構式中的參照點而言,有的是空范疇,有的是抽象范疇,有的是具體范疇,其間同樣存在一個由虛到實、由非人稱到人稱的連續統。因此,我們在漢英非人稱構式對比的時候,也考慮到漢英非人稱構式在這個連續統中的分布,以及它們分別在這個連續統完型中所承擔的作用。從跨語言的角度考慮非人稱構式連續統,則像there這樣的存在句型不可或缺,否則,這個連續統中就會出現空位。
錯指代詞構式主要是指代詞與其指稱錯位的情形。這里所謂的代詞主要是指人稱代詞,因為如果是非人稱代詞,其自身就屬于非人稱現象,沒有多少討論的余地,也不符合本研究關于非人稱的定義。至于人稱代詞,它既可以是實指也可以是借指或虛指以及泛指。所謂實指,指的是人稱代詞和其指稱對象一致,例如“我”指說話者,“你”指聽話者;所謂借指,是指形式上的第一人稱、第二人稱和第三人稱與實際的指稱不一致,例如幼兒園的老師對孩子們說 “我們要聽話”,這里的“我們”形式上是第一人稱,實質上指的是聽話者的第二人稱;所謂虛指,指的是代詞沒有明確的指稱對象;所謂泛指,指的是某個人稱代詞用以實際指稱所有的關涉對象。當人稱代詞與實際指稱一致,且其做主語時與謂詞保持一致的施動關系的時候,該人稱代詞所在的句式屬于人稱構式,不屬于本研究的范圍。但其他幾種人稱代詞的情況,例如借指、虛指、泛指等,無論它們做主語時與謂詞是否形式上保持一致,其謂詞的動作過程與這些代詞的指稱都不存在嚴格一致的施動關系,因此符合我們對非人稱構式的界定,故而屬于我們的研究對象。
話題構式主要指話題和謂詞沒有施動關系的構式,例如漢語中的主謂謂語構式或類似“王冕死了父親”之類的結構。前者鑒于楊朝軍(2010,2014)有過較為詳細的研究,后者在英語中沒有相應句式可對比,故此類話題構式不在本文討論之列。另外,流程圖中的人稱構式和物稱構式顯然不屬于我們的研究范圍。
根據上述對非人稱構式的界定和討論,以下句式可以認為是英語中典型的非人稱構式的例示:1)It小句(It-clause);2)代詞無定指的非人稱主語句(clauses with non-referential subjects);3)獨詞句(one-element clause);4)無主句(clauses with null subjects);5)存現句(existential);6)方位倒裝句(locative inversion);7)中動句(middle construction);8)左偏置構式(left-dislocation)。這些英語非人稱構式大體分為3類:第一類是it小句,即it做形式主語,其真實主語往往是動詞不定式、that小句和動名詞短語等,it與句中的真實主語在語法上具有互置性,該非人稱構式可以稱之為IT非人稱構式(IT Impersonal),是英語中最為典型的非人稱構式。第二類是主語沒有明確指稱的情況,例如英語中的代詞he、you、they和that等都具有這種不確定指稱的用法,我們權且將其命名為概括指稱性非人稱構式。與第一類IT非人稱構式相比,它們的主語均具有不定指或概括性指稱的特征,不同的是該類構式中的代詞既是句子的語法主語,亦是邏輯主語。第三類是符合我們界定條件的一些特定英語句型,如獨詞句、無主句、存現句、方位倒裝句、中動句和左偏置構式等。
漢語中符合上述界定的非人稱構式包括以下句式:1)代詞無定指的非人稱主語句;2)獨詞句;3)無主句;4)存現句;5)方位倒裝句;6)中動句;7)名謂句;8)形謂句;9)主謂謂語句。總體而言,漢語與英語中的非人稱構式情形大致相似,可概括為兩類:第一類是主語沒有明確指稱的概括指稱性非人稱構式,例如,漢語中的代詞“你”“他/她”“那”等都具有這種不確定指稱的用法。第二類是符合界定條件的一些特定漢語句型,如獨詞句、無主句、存現句、方位倒裝句、名謂句和形謂句、主謂謂語句等。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基本上可以理出一個關于英漢語非人稱構式的研究脈絡。具體而言,英漢語中都有無主句、獨詞句、方位句、中動句、存現句和代詞無定指句等,盡管它們中間也有一定的差別,例如英語的存現句表達為there be結構,而漢語中的存現句則往往表達為無主句的形式。另外,方位句的表現也不大相同,英語中往往使用介詞短語開頭,后接謂語動詞,而漢語的方位句則主要由“有”字來引導。除此之外,英語的左偏置構式和漢語的主謂謂語構式只不過是名稱上的不同,其間并沒有本質上的差別。英語中的it非人稱構式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結構,它是由人稱代詞it做形式賓語,然后謂語后面接一個限定的或者非限定的功能小句,這在漢語這種意合的語言中不可能存在。此外,漢語中還存在名謂句、形謂句以及副謂句等,分別使用名詞短語、形容詞短語和副詞甚至介詞短語等做句子的謂語成分,除了非常極端的省略現象,英語中尚未形成類似的結構。具體的對應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英漢語非人稱構式對應關系表
這里有3種特殊情況需要引起我們的注意:第一,正如我們上文分析的那樣,表中的這種對應只是一種模糊的對應,并非嚴格的從形式到功能上的全面對應,漢語中的“存現句”實質上只是無主句中的一種。第二,表中無論是英語句式還是漢語句式,其中自上而下的安排其實都遵循了一定的邏輯。首先是有沒有主語,沒有主語的句式我們排在了第一位(例如無主句);其次是有沒有謂語,例如獨詞句就是沒有謂語的情形——當然也可能是沒有主語的情形,如此則視同于無主句;再次是主語是不是定指,英語中的存現句以及it非人稱構式以及代詞無定指句均指的是主語非定指的情形;最后,主語和謂語中間是否有必然的施動關系,存現句、中動句、it非人稱以及左偏置構式/主謂謂語句等的主語和謂語之間就沒有必然的聯系。第三,英語中的it非人稱構式和漢語中的名謂句、形謂句等因為相互之間不能對應,所以應該包含了英漢語之間的主要差別,因此更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在研究中予以更多的觀照。
本文通過對非人稱構式理論的回顧,在厘清了前人討論的基礎上,對非人稱構式的定義進行了重新界定,認為非人稱構式主要指的是構式主語和謂語之間缺乏必要的相互關系。以此為基礎,作者從認知參照點的顯性和隱性、人稱與物稱的相互關系、實指與虛指的情形、心理路徑的觸及與否以及主-謂語之間的施動關系等出發,提出了非人稱構式的甄別流程。同時,也從具體的實例出發,討論了英漢語之間非人稱構式的對應關系,指出了這種對應是一種模糊的對應,它們的羅列體現了一種級差關系,由弱至強構成了一個由虛至實、由非人稱到人稱的連續統。文章最后提出了相應的研究框架,指出了非人稱構式在英漢語對比中的焦點問題,為非人稱構式的界定和對比研究提供了清晰的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