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皮鴨子

伏櫪齋

掘 筍

四月的春雨之后

我跟隨父親去掘筍

這在當下是一件幸運的事

他叮叮當當地敲打好筍鍬的頭

使它不再搖晃

握在手中嘗試著挖掘幾下空氣

確保一切完善，我們提上竹的籃子

三十多年來第一次我開口問他

關于掘筍的秘訣

如何透視筍在地下不可見的部分

循著母鞭的走向去找到下鍬的角度

而這似乎又是無意義的

我不確定是否會像父親一樣

手握一柄搖搖晃晃的筍鍬

去向下挖掘那些脆弱的連接位

筍鍬在他手中變得年輕

活躍著，尖叫著進入泥土之中

隨著咔的一聲脆響將筍彈起來

沒有一個人會像我父親一樣掘筍

充滿節奏和靈魂地

一出排練已久的舞臺劇

每次當筍鍬準確無誤地找到母鞭

他便會露出笑容

像尤利西斯一腳踏入了伊塔刻島

海 捕

六月的第二首詩讓我們出海

這也許并不是一個因果關系

至少不牢靠的，像海水連著海水

我們站在捕撈船的二層甲板上

第一層要留給此行的目的

兩邊的山體在雨霧中藏匿

海鷗盤旋著，固定它們白色的頭

混濁的海浪中充斥著泥沙

富有節奏地拍打燈塔的基座

大海的低音被不斷卷起

吞沒著我們在欄桿上的交談

在陰郁的天氣里，仿佛在話劇院的舞臺上

我們觀看著表演而無法參與其中

在靠近一個鉆井平臺時

年邁的水手們拖動漁網

（他們是真正的水手，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船）

伴隨著絞盤的尖叫聲

將年幼的海獸們甩到甲板上

我們并沒有因為這些而感覺到興奮

大海的回聲將我們消音

在遠離陸地10海里的地方

我們終于品嘗了停止

我們是密封的、虛假的和搖晃的

我們是一艘暫時的五月花號

和克蘇魯的子嗣分列在兩層甲板上擁擠

橡皮鴨子

一只黃色的橡皮鴨子

涂紅的嘴巴已經掉漆

這形象似乎來源于某一部動畫片

在一九八零年代我并沒有意識到

我將其視作是一生中最初的伙伴

在木制和竹制玩具的環境里

它顯而易見是一種特殊

成為極其少見的，可以“活過來”的那種

用手握住，輕輕擠壓

橡皮鴨子便會發出聲音

和普通的鴨子不同，這更像嘶鳴

一種時常出現在田野中的鳥類

像似白鷺，那尖銳而又悠長的一聲

從它被壓扁的腹腔之中

做一次彈射，迅速鼓起來而后

發出叫聲，是我童年對話的一種形式

這是一個原因我將其放入水渠之中

在一個漲水的日子

順著水流它將去往外埠港

在中途它被一些落入水中的樹枝阻攔

一群鴨子游過它的身邊

沒有體會這種困境（在它們看來并不算）

我為它做出的最后努力

用一根長長的，長長的竹竿

疏通了航道。使它得以繼續前行

在加速的水流之中

這一點小小的黃色很快看不見了

我撐著竹竿，確信它會比鴨群游得更遠

大 海

當我們駛入更深的地方

在一個起風的下午

那海面上呈現出不同程度的藍

一個純意識的世界在鋪開

我們沖破了皮層，跨越了美和信仰

我們接觸到了創造的核

在巨大的風浪之后

那些水和氣阻擋了我們

像一道透明的墻

盤旋，屹立不倒。使我們去分開

海的兩邊

混濁和清澈，一種無聲的對立

我不僅僅在甲板上贊嘆

我已經讓自己潛了下去

屏住呼吸，去看它們交融的地方

似乎是其中一半聽到另一半的呼嘯的聲音

然后讓自己站起來，讓水站在水的上面

非常復雜的情緒，大海聽從了內心的神

然而它們是一個整體。混濁的海和

清澈的海，一種透明的過渡

這無法解釋的，猶如我們的起源

在幾個浪頭之后，船老大挺直了腰桿

他的洪亮的聲音從駕駛艙傳來

“不要緊張不要緊張，我們馬上就到岸邊”

像是大海進化出的意識，傳進

我們鼓噪的耳膜。這種聲音是虛假的回響

是我們自己營造的對于內心的安慰劑

我可以說所有的都是蜃景

只有大海是孤獨的，是唯一存在的實體

我們駛入了更深的地方

即將接觸到這片海域的中央處理器

它所有的指令，那些風浪的初始代碼

都在那里形成然后被傳遞

在海洋一般巨大的意識覺醒中

我們是忽然的闖入者

是二分心智崩塌的誘因

也是必然的一種過程產物

我們明白自己的虛無和無足輕重

就像此時我們不明白

在海上什么事才是重要的那一件

因為大海永遠不會停止搖晃

在江邊

巨大的建筑群聳立在江邊

在夜晚的大殿中

當我們順應江水的流動橫向觀望

不斷變換的霓虹已成單一色彩

介乎于金色和紅色之間

是匍匐的朝拜者所塑造的經筒

正順時針不停轉動

每一圈便是一遍莊嚴的咒語

朝向你心中的那只

跑過去，圍繞著弧形的江邊步道

讓身體成為一根撥動的手指

在無窮的江水之中得以持誦經文

如此反復，幾趟來回折返

便用懺悔和修積填補了內心的空缺

四十歲后或許你早已看透因果

我們日夜為之消弭的生活

在經筒的不斷輪回之中

江水償還了你所有的未來和現在

如果我們繼續虔誠地跑動

也許可以追上去看一眼過去的波紋

在雨中

我們坐在咖啡館里等待

一個中午的時間

墻上的掛鐘顯示了虛假的時區

是定格的，并不作用于我們

六月的天氣正在演算

在我們的視線中化出無窮

玻璃收緊了她的發髻

細小的，如少女般透明

大廈的噴水池也開始跳動

似乎接收了同一指令

遮陽傘開啟了第二形態

反射著天空混濁的爆破音

我擁著孩子，走進雨中

像一個過時的操作系統

并不兼容，不斷排斥我們

在我們的四周散開，一個無法淋到的

真空層。它試圖識別我們

而這是一種眾所周知的徒勞

我們是兩粒名為查拉圖的麥子

在雨中分開天氣

這一個中午的時間持久而近乎永恒

我們無法斷定此行的目的

我們是雨幕中顯而易見的程序缺陷

禮 物

橘貓趴在沙發上

像一件未拆封的禮物

它看著窗外一片深灰色

杭州十月偶然的雨季

天空被低氣壓籠罩著，釋放

不同程度的壓力差

好像無數種不同的攪拌器

在天地之間作業

最后都統一在一片深灰之中

橘貓是我的另一種表述方式

它只有年齡，沒有壽命

它是命運的無窮數

在它的呼嚕聲中，我回到了

二十多年前的秋季，雷雨天

我放學回家，我的雙腳踩在泥濘里

將那些泥點子甩到兩條褲腿上

然后突然的雷聲從我的耳邊擦過

像是一個簡單的信號

只有在這種天氣下才有的預知

當我到家時，被告知年幼的田園貓

因為雷聲驚嚇而消失了

暴雨結束后我和祖母滿村子尋找

她告訴我貓是神靈的一種

它們揣測天意然后選擇逃避

如果我們知道更多，我們會更加恐懼

這一點上我們并不比一只貓高明

最后我們在生產隊的柴房里

找到了它，一只年幼的田園貓

躲在稻草垛之間，僅僅露出

鬼火一樣的兩只眼睛

我呼喊它的名字，一個通用名

平和而興奮。慢慢靠近它

擠進草垛之中，好像擠進了一扇

通往未知世界的門。金黃的稻草

在我身上揚起又落下

它們像溫暖的朝陽正在散發光芒

而那些早收的稻，堆在靠里的位置

黃色飽和度過低，還帶有一些青灰色

扮演著日漸式微的黃昏，黃昏之中

我的貓，在制造出的晚霞里

躲藏著，試圖給我一個忠告

當我們置身于此起彼伏的金黃色

在朝陽和黃昏之間變幻

我們只有光陰，沒有歲月

我們是時間的無窮數

是兩只對立的茶壺，小心翼翼

我們躲避著對方又想要成為同一個

我們害怕破碎，我知道是我在

害怕破碎，是我而不是貓

我走進了一只貓近乎神靈的世界

在稻草垛之門開啟時

以至于在二十多年后，這樣一個

下雨的十月，在我杭州的家中

橘貓趴在沙發上看著天

像一件等待我去拆封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