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倫
近年來,90后的青年作家們創作勢頭非常強勁,孟祥鵬便是我關注到的其中之一。在他的作品里,我們絕少看到那種故弄玄虛、天馬行空,而且他在小說創作姿態上的認真和較勁,也是年輕作者中比較少見的。本文試圖掃描他在2020年10月到2021年10月這一年的時間里,發表在全國多家文學刊物上的7篇小說作品,通過仔細品味和認真考校,去感受他那冷靜沉穩的現實敘述語境,洞察他豐沛飽滿的文學情懷。
《一顆叫Summer的星》
(發表于《廣州文藝》2021年第5期)
通常來說,青年作家的思維趨向比較多元,以不拘一格的構想力見長,這點在孟祥鵬的其他作品中也有所體現,而《一顆叫Summer的星》卻使用了相當老辣的語言風格,努力探及都市人群內心深處的細膩柔軟,把人與人之間的那種精細入微的情緒與流浪動物保護的篳路藍縷有機地嫁接在一起,故事的每個推動節點都被置放在有據可依的情態里,因此作品無論在情節張力上還是主題意蘊上,都顯得完整而充盈。
流浪動物保護是當下的一個熱門議題,虐貓、虐狗事件經常在網絡上引發大規模的關注與討論,這篇寫于“風口浪尖”上的小說不僅具有極大的題材價值,同時其獨特的切入視角、開闊的表現范疇也能讓讀者在咀嚼中感悟到世情的駁雜。把現實問題融進文學藝術寬廣的意境之中,以懸念揭開的方式逐步剝離出人性在特定場域里的猶疑與晃動,這種前后對比的強烈反差效果,極大地引發了讀者的共鳴,并且,也體現出了作者在創作過程中試圖對文本普適性把握的一種嘗試。我認為可以將其看作是其創作歷程中的一次升華。
《金先生的編織袋》
(發表于《湘江文藝》2021年第2期)
這是一篇描寫父子關系的小說,故事圍繞著主人公金先生與兒子金杰魯的矛盾沖突而展開,把一個細膩敏感、愛講究、做派極度守舊的退休老人刻畫得入木三分,充分展現了作者在人物塑造方面的不凡功力。
金先生用一種格格不入、惺惺作態的方式,把自己活成了“裝在套子里的人”,他與妻子之間那些莫名其妙的較量一直持續到妻子離世,與兒子杰魯日積月累的隔閡也切斷了他們所有的情感往來。他與家人、鄰居,乃至全世界作對的“怪癖”,可以說為我們研究文學意義上的“心理頑疾”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范本。金先生最后在兒子自盡未遂、處于生死邊緣時幡然醒悟,那種貫穿了全篇同時也幾乎貫穿了金先生一生的漫長對峙終于結束,溫暖的泉流彌漫,交織在語言和結構中隱忍不發的藝術感染力也在此處得到了徹底呈現。
作者本人在創作談中曾表示,這篇作品的創作緣起是“人類內心深處的不安全感”,這看起來與“父子關系”好像是兩個難以關聯的主題,但其實如果換個角度去解讀作品的話,我們不難發現,金先生身上被賦予的不安全感正是文本敘述的力量之源,而父子關系問題則是這股力量的外在表征,二者非但互不沖突,反而構成了一種較為完整的體用關系。這種關系也為我們探討審美接受問題開拓了更廣闊的空間。
《開花沼澤》
(發表于《雨花》2021年第7期)
《開花沼澤》在角色塑造以及主題表達上都是頗為典型的“小鎮敘事”。蝴蝶發廊的老板娘崔蘭心與閉塞落后的榕鎮百姓首先構成了人物的色彩差異,她長著密密麻麻的“天鵝絨”般的頭發,深夜喝紅酒、聽留聲機,逢人就用普通話問候“你好”,這些極具沖擊力的特質不禁令“我”和表哥為之著迷,并對她產生了異樣的情愫;其次,年幼的“我”時常在孩童身份的掩蓋下“行惡”,從而加速了表哥這一角色的悲慘結局的發生,是作者對身份界限問題與情感倫理問題的交叉探討。表哥遠走他鄉后,雖然“我”獲得了與崔蘭心接近的機會,但卻也因此背負著難以言說的罪惡感,寢食難安;美樂街的小混混們把曾經對表哥使用的暴力手段全部轉移到了“我”身上,“我”日復一日地被他們毆打、羞辱,非但沒有逃避,還一直把它當成贖罪的方式,最后卻意外得知他們的這種毆打并不是“我”所以為的替天行道,反而是出于嫉妒,是出于覬覦崔蘭心的姿色卻不敢靠近的一種純粹暴力發泄。真相的揭開,給故事增添了一種荒誕的悲劇意味。
《開花沼澤》把以崔蘭心為代表的先進文明和小鎮百姓所代表的落后文明之間的沖突通過“性別吸引”表現了出來,同時還融合了以“林畫家”這一角色為載體的理想追尋的概念展示,從而實現了對落后、封建的批判,雖然主題略顯陳舊,寫得卻是極盡新意。
《飛去來兮》
(發表于《莽原》2021年第6期)
也許是囿于這個年紀的生活經驗與社會閱歷,很多青年作家的作品中難以見到對宏觀世界的體察和時代命運的把握,更多的是關注個體層面的情緒情感問題,孟祥鵬的作品亦是如此。他特別擅長表達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波瀾,尤其是若即若離的親眷關系,對此的刻畫、展示、抒發、反思都拿捏得相當到位。
《飛去來兮》講述了一個從小就喜歡畫畫的女孩堅決抵制父權壓迫、勇敢追求夢想的故事。她的父親是一位打造“飛去來器”的工匠,對兒女性格的鍛造也像對待他的工作那樣,任何時候都想要掌握得分毫不差,要求他們必須嚴格遵照自己的安排和規劃。在這種幾乎讓人窒息的環境下,兒子毅然選擇了離家出走,遠赴美國學習自己熱愛的大提琴;女兒雖然還留在父親的身邊,但也始終沒有放棄與他的對抗。小說將兩代人的交鋒在感性維度上進行講述,在理性維度上進行探討,同時還較為深入地涉及到了青年人敏感的婚戀話題,顯示出作者在有限的文本容量里把握復雜主題的意圖。作品以父親病危開篇,到父親離世結束,盡管作者早就給了我們暗示,但整體的哀傷氛圍依舊無從阻擋。父親暗地里斥巨資購買了女兒的畫作,臨終前在病床上又留給兒子一張他最喜愛的唱片,濃郁的舐犢深情雖然沒有宣之于口,但其內心早與兒女達成了和解。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
(發表于《野草》2020年第6期)
這篇作品描寫的是目前社會上普遍存在的底層青年困境問題。小說主人公杰森在大城市苦苦掙扎,面臨并承受著家庭、工作等方方面面的壓力,是當前社會極速發展的時代語境下萬千底層青年的一個縮影。動物園的管理人卡夫,以及杰森的老板在文本中屬于同類項的不同表現形式,他們慘無人道的行為,隱喻了價值榨取問題和不平等現象的普遍存在。此外,妻子在日常生活承擔中的缺席,也是青年婚姻中一個較為常見的現象,作品中雖沒有正面展示杰森在夫妻關系中對待妻子的態度,但我們從文中對主人公恍惚神態與疲憊生活的描寫也可窺見一斑。
杰森沒有反叛規則的途徑,也找不到指責妻子的理由,因此只能通過拼命勞作換取微薄的收入,以維持現有的生活狀況。除去公司的正常工作,他同時還做著數份兼職,常年缺乏休息與營養不良,使他的身體狀況變得極度糟糕,經常暈倒甚至產生幻覺,各種擠壓之下,杰森的生存狀態危機四伏。作者通過這樣一些綿密的敘述,構建出一個個真實可觸,同時又裹挾了一些縹緲色彩的底層生活場景,在此基礎上,又創造性地通過“幻想”出來的房客小李與動物園里那只別人看不見的白孔雀,勾勒出主人公昏暗生活里為數不多的光亮,這是本文構思中的一個亮點,也是主人公內心渴望掙脫現實束縛的一種外化。
《八十六樓的摩天酒店》
(發表于《椰城》2021年第4期)
《八十六樓的摩天酒店》這篇小說將兩個青春故事進行了交錯敘述,是比較能彰顯青年作家打破成規、追求技法創新的一篇作品。渴望擺脫原生家庭束縛、夢想成為大歌星的表姐楊彩虹,和千方百計逃離富人階層、勇敢追尋自由生活的艾米,兩條看起來似乎永遠無法交會的人生軌跡,作者卻通過酒店保安馮春山的敘述,巧妙地將它們扭結到了一起,在一系列非線性的敘述中,突出展現了“所愛非所得”的情感命題。
“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作者所貫徹的就是這樣一種原則,作品所呈現的青春與我們印象中五光十色的青春定義不同,它更像是一道閃閃發亮的傷口。無論楊彩虹還是艾米,她們窮其心力所追求的東西,最后都如同一道幻影,明明應該唾手可得,卻在因緣際會中錯過、失去了。另外,小說行文結構采用了一種打碎重組的方式,讓整篇作品在閱讀體驗上呈現出一種復古的“先鋒”色彩,在文學潮流被淡化的當下,結構問題已經成為大部分創作者的自覺意識,《八十六樓的摩天酒店》便充分展現了作者在結構上的追求,既讓復雜的情節連貫圓融,保留了可讀性,同時又恰如其分地對結構方式進行了探索,在藝術性與通俗性上達到了平衡。
《彗星姑娘》
(發表于《青年作家》2021年第10期)
我認為青年寫作者們應當受到關注和鼓勵的原因之一,是他們身上所展現出的非凡的創作活力——不急于定義自己,不盲目跟從潮流,寫作過程中很少被外界的聲音所鉗制,這是比較難能可貴的。孟祥鵬的《彗星姑娘》是一篇敘述風格非常鮮明的作品,閱讀過程中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蓬勃的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既蘊藏在作品的遣詞造句中,也體現在由故事、人物等搭建起來的鮮活場景中,可以說這是文本內外共同造就的一種力量。
霍茲太太是遠近聞名的“掃把星”,她“克”死了自己的父母、兒子、女兒以及丈夫,所有人都覺得她晦氣,不僅如此,年老體衰的她還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癥,把小偷馮春山錯認成自己去世多年的丈夫。馮春山的女友胡珊致力于寫小說,卻一直沒有發表機會,她在創作遇到坎坷時會把煩惱轉化成怨氣向男友發泄,認為他像霍茲太太一樣,是自己命中阻礙運勢的掃把星。隨著她與一位雜志社副主編戀情的發展,她的發表心愿逐漸達成,最后徹底與馮春山決裂。種種巧合之下,小偷馮春山與掃把星霍茲太太兩個人之間有了交集,他們相互的心靈救贖也成為了本篇作品敘述的焦點。
近些年來,隨著城市擴張與數字技術的發展,人類的交流獲得了極大便利,同時碎片化的信息也讓人們逐漸喪失了不少心靈溝通的機會,因此很多作者對于私人化、情緒化寫作趨之若鶩,尤其是在年輕寫作群體中,這種追求個性的敘述方法成了他們的首選,像孟祥鵬這樣能夠堅持純虛構寫作、追求邏輯自洽以及意義開拓的創作者,相比之下就顯得頗具價值,他似乎對“可能性”沒有太多興趣,反而執著于對某些“不可能性”的探尋。
通過本文所涉及到的7篇作品,我們不難看出,盡管孟祥鵬在文學創作上以比較成熟的姿態亮相,但目前來說,他仍處于對自身風格的積極尋找、完善階段。所謂風格對于一名作家來說不見得是十全十美的好事,但辯證地去想,它又是一種不可或缺的屬性,是其創作生涯的安身立命之本。文學發展有過程,一名優秀作家的成長必然也有其過程,我們有足夠的理由堅信,青年作家們在經歷磨煉之后,定能以文學之名,肩負起文化傳承的重大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