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動”男孩和他的烽煙戰場

侯文君

忙碌嚴肅的父親，寵溺崩潰的母親，被夾在中間的孩子，只有找到出路，才能結束這場三個人的戰爭。

“多動”男孩：媽媽羽翼下的小嬰兒

楠楠是一個10歲的小男孩，第一次和媽媽一起來到我的咨詢室，一直習慣性地躲在媽媽身后。他雖然沒說話，眼睛卻非常靈活地到處看著，經過等候區時，放在桌上的銅缽盂吸引了他的目光。看到兒子上來就動手，楠楠媽媽一邊伸手想從兒子手里奪過缽盂，一邊非常歉意地對我說：“哎呀，侯老師，真不好意思，這孩子就是這樣，總是喜歡動手，什么都動。”

初見的這一刻，活生生地向我展現了這個家庭中母子的狀態、特點以及關系：楠楠躲在媽媽身后，似乎是個小小孩要依賴媽媽;媽媽面對10歲的男孩仍然不能用語言來溝通，直接就動手搶缽盂，她也將兒子放在了低幼的嬰兒狀態;而媽媽選擇立即向我解釋和道歉，似乎是個護崽的老母雞，完全替代兒子來面對現實，這個孩子想要長大是非常困難的。

我沒有回應媽媽，而是側頭轉向了楠楠：“你對這個銅缽盂很感興趣，是嗎？你想帶著它一起進咨詢室嗎？我們稍后可以一起研究一起玩。”聽我這么說，原本有些緊張的楠楠似乎放松了一些，從媽媽身后鉆出半邊身子，望向咨詢室。

坐定后，媽媽的話匣子又打開了：“這孩子就是特別多動，上課小動作也多，下課還淘。前天老師打電話說，他上課的時候把教室里百葉窗的拉鏈一粒一粒全給剪斷了。”

我一邊聽媽媽這么說著，一邊觀察坐在旁邊的楠楠，這些關于他的話是很容易讓人感到羞恥難過的，可他就像沒聽到似的，一門心思玩著手里的銅缽盂。這一幕像極了坐在媽媽身邊玩耍的小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全不管大人們在聊什么。

這樣看來，楠楠不僅僅是多動不寧，還有心理年齡低幼的問題。這樣的孩子，心理與年齡存在落差，在學校將是多么困難啊。

主動還是被動：心處烽煙戰場，人在四處奔逃

很快，我邀楠楠單獨走進兒童咨詢室，并請他順手關上門。

也許是不熟悉，關門的聲音非常響，楠楠立刻看著我說：“樓下的人會不會上來啊？”我感受到了楠楠對“災難”幻想的憂慮和恐懼：“你有點兒擔心關門聲太大會惹怒樓下的鄰居，因此發生沖突是嗎？也許我們可以等人真的上來了再說，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兒童咨詢室里提供了很多玩具和材料，為孩子們自由游戲以及創造性探索打造了充分的空間，楠楠很快就被吸引了。他拿起一個皮球拍了幾下，突然扔向墻壁，球彈回來撞在玩具架邊緣，一些人偶倒了下來。楠楠又一次望向我。“這個球看起來很有彈性啊！彈跳的路線有點兒難預測，你愿意和我一起把人偶扶起來嗎？”楠楠很順從地和我一起整理，我繼續說：“如果倒了，扶起來就行了。”

接著，他對房間里的沙盤表示出興趣，從架子上找了十幾個士兵人偶扔在沙盤上，“這些綠色的是地球人，黃色的是外星人，”他邊說邊分了兩組，排列在沙盤的左右兩端，然后戰斗開始了，“外星人很蠻橫，火力也很強，嘟嘟嘟嘟，他們一上來就掃射。但是地球人很聰明，其實他們都有很多條命的。哎呀，他死了，但是只要在沙子里埋一會兒，他就能啟動第二條命了。”

就這樣，沙盤上的戰斗激烈地進行著，外星人一邊倒地進行殺戮，地球人在沙盤上四處奔逃，死后就被埋起來，過一會兒復活又接著戰斗。

我一邊觀察一邊說：“生活在這個戰場上真可怕，一方失去理智地狂轟濫炸，另一方非常恐懼地四處逃跑。”楠楠說：“是啊，誰讓你弱小呢？大的就是會欺負小的嘛。其實，你只要跑得夠快，還是可以活下來的。”

恐懼的源頭：魔鬼父親與蜜糖母親的分裂

我能夠理解，楠楠的毫無還手之力是源自母親溺愛下心智發育的低幼感。他不相信自己是有力量對抗的，認為失去保護就只能逃跑，他在課堂中的小動作，也是為了逃避讓他痛苦的部分，游戲成了這個孩子心靈的保護空間。

然而，我最大的疑問仍未破解：這個孩子到底在恐懼什么？游戲中的外星人代表的是什么呢？這些疑問在我見到孩子父親之后，終于得到了答案。

楠楠的父親高大嚴肅，是一位很有能力的科技工程師，“這個孩子完全被他媽媽寵壞了。在家里，只要孩子一哭鬧，媽媽就什么都依他。但是，學校里可沒人這么寵溺他啊，所以一上小學，我們家就沒消停過。老師、同學、家長天天向我們各種告狀。”“你對妻子教育兒子的方式很不認同，對嗎？”我感受到這個父親的焦慮和憤怒，也能感受到他其實很關心孩子，只是，當夫妻間存在親子教育沖突時，夾在中間的孩子往往是最痛苦的。

“你和妻子交談過這個話題嗎？”“談過，他媽媽本身就是個很情緒化的人，我跟她一談，就好像我指責她似的，男孩子其實需要規范地管理，而不是隨心所欲。”

“那你對兒子的規范管理能多說說嗎？”“我就有底線啊，說了不行的事兒，哭死也不行。他要哭，我就會讓他面對墻壁哭，哭夠了就好好反省。想清楚了，我們該怎么懲罰怎么懲罰。這個事兒要有始有終，讓他一次就長記性。”

原來，父親因為感受到母親的過度寵溺，便不自覺地變成了“懲戒約束”的角色。而因為對兒子被寵壞的強烈擔憂，父親的懲戒往往是過度嚴厲的。難怪我有一次見到楠楠，他一直說腿疼，因為作業錯字太多，被爸爸懲罰蹲了半個小時的馬步。就算是成年人，也不一定能堅持幾分鐘，一個孩子卻被如此懲罰。

魔鬼般敵意的父親和蜜糖般誘惑的母親，讓楠楠陷入了極端分裂的心靈戰場。

釋放困境中的思考能力：結束戰爭即結束多動

隨著和楠楠的沙盤工作，我們展開了逐步地調整。當他對我產生了一定的安全感和興趣，他開始允許我參與到對戰中。在受到攻擊時，我會表達自己被攻擊的痛苦和恐懼，被擊中也會發出很真實的慘叫。楠楠開始很驚訝，繼而感到有趣，也像我一樣慘叫。這是我們宣泄和理解情緒的第一步。

繼而，我開始促進游戲中的思考，比如總是在一片平坦沙地上戰斗是不是太過慘烈。于是，楠楠逐漸在沙盤中設置不同的場景，森林、建筑、山巒、湖泊……我們的沙盤越來越豐富，也增添了生機。

接著，我們開始補充戰斗的背景：為什么要如此你死我活呢，發生了什么呢？除了戰斗，還有沒有其他的解決辦法呢？如此一段時間之后，楠楠的戰斗力多了第三支隊伍—維和部隊。

而伴隨著對楠楠的治療，他的父母也接受了數月的咨詢，開始從極端角色中走出來。母親減少了對孩子的包辦代替，開始用對大孩子的方式還給楠楠成長以及經歷挫敗的機會;父親則在看到孩子和媽媽的變化后松了口氣，感到自己的責任小多了，不再需要扮演一個過度嚴厲的父親，開始帶著兒子爬山、踢球、做手工，父子間也有了溫情的部分。楠楠在學校里明顯安靜多了，更加專注投入，遇事也有能力思考和嘗試解決，學習興趣和成績得到了很好的恢復。

直到有一天，我們的沙盤上不再以戰爭為主題，開了一場熱熱鬧鬧的森林Party，我知道，咨詢該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