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苗煒
最近讀了一本書叫《一張臉的自傳》,1994年出版,作者叫露西·格雷利,這本書講的是露西與頜骨癌的斗爭,以及由此產生的毀容。她說,“正是這種痛苦——感覺丑陋——是我一生中的巨大悲劇。相比之下,我患了癌癥的事實似乎無足輕重。”她一生經歷了38次手術,其中5次是對付癌癥的,剩下的都是對付她失去的下巴。
回憶錄基本上是線性敘事,九歲的露西在學校打躲避球時受了傷。她找到牙醫,去掉了口腔內的一個囊腫。但過了一段時間,她的臉腫得厲害。她被診斷出患有尤因肉瘤,這是一種致命的癌癥。她只有5%的存活率,她開始了一系列手術和放射治療。放療持續兩年半的時間,再回去上學的時候,媽媽給她買了很多件短袖高領毛衣,露西問她為什么要在春天穿高領毛衣,她的母親回答說,你要蓋住脖子,那會讓傷疤變得不那么明顯。母親鼓勵女兒堅忍,但壓制露西表達自己的情緒。露西擔心每次她哭或表達恐懼都會讓她的母親失望。在學校里,她遭受了青春期孩子的嘲弄,她記載,有一次在樓梯上,一群男孩看見她,那些男孩對其中一個叫杰瑞的男孩說道:嘿,杰瑞,你的女朋友來了。男孩們大笑。露西說,我感覺很窘迫,也為那個叫杰瑞的男孩感到難過。
如果你想對女性的痛苦多一些了解,也應該看看這本書。
她寫了疾病的孤獨感,很少有人問她經歷了什么,有什么感受,有一章她寫到切開身體的過程涉及的觸覺,“從手術中得到這種情感上的慰藉,我不無羞愧之情。畢竟,做手術是件壞事,不是嗎?我在如此細致的照顧中感到舒適,我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她接受了多次整形手術,但最終接受現實,那就是別人會覺得她很丑。她開始避免照鏡子,她說她一直在等待生命的開始,好像直到她的臉被修復,生命才能開始。高中畢業,露西就讀于莎拉·勞倫斯大學,在那里她學習寫詩。她有了一些朋友,也似乎有浪漫關系的可能,但她認為自己太丑了,永遠無法被愛。露西癡迷于她的臉,她認為修復她的毀容會解決她的所有其他問題。她說,癌癥治療花了5年,整容手術一直做了15年。到回憶錄結束時,露西仍然沒有安全感,但她似乎已經從自己的外表和身份中找到了一些平靜。她決心不再等待身體美貌來使她可愛,而是“熟悉”自己的臉和自己的身份。
大學畢業后,她去了愛荷華大學的寫作班。和許多年輕人一樣,她經受了工作的艱辛,孤獨和漂泊不定,后來獲得了一份出版合同,要寫出自己的故事。《一張臉的自傳》出版后,她獲得了名聲。她要上“今日秀”了,她跑去商店買衣服,她接受各種訪問,到各地簽售。有一次簽售會上,有一位讀者問她,你怎么能把小時候的事記得那么清楚。她回答說,我不記得,我只是寫出來。有一種說法是,女人很愿意表演痛苦,那么寫作其實也是帶有表演性的,但你很難說,表演出來的痛苦,寫出來的痛苦就不是真正的痛苦。她寫自己有兩年多的時間一直要戴帽子,寫她很喜歡萬圣節,只有在萬圣節的時候,大家都帶面具奇裝異服時,她才會覺得自己跟別人沒什么不同,她寫一家人為醫療保險和癌癥賬單發愁,寫她從貓、狗、馬那里獲得的安慰。《一張臉的自傳》是一個把女性痛苦表達得極為準確的故事,然而,露西的故事在這本書之后并沒有結束,2002年,她接受了最后的重建手術,之后她對OxyContin(奧施康定)上癮了……
后來的女作家,寫到身體與女性痛苦時,總會提到露西的這本《一張臉的自傳》。如果你想對女性的痛苦多一些了解,也應該看看這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