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姬

位于俄羅斯諾夫哥羅德的千年俄羅斯紀念碑,該碑建于1862年。這座紀念碑上的雕塑人物都是俄羅斯歷史里的重要人物,共三百余人,真實而栩栩如生,可謂是俄羅斯的古代起源史。
1994年,美國地緣戰略理論家茲比格涅夫·布熱津斯基提出一個著名論斷:“沒有烏克蘭,俄羅斯就不再是一個帝國。”
烏克蘭確實是一個相當特殊的地方。正如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馮紹雷教授所說,“烏克蘭曾經是俄國作為一個由多民族組成的歷史悠久的大國的發源地,是俄羅斯文明的最重要的淵源所在,也曾經是沙俄帝國和蘇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但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烏克蘭在歐亞大陸樞紐地區列強的縱橫馳騁的爭奪中成了一個曾經長期被肢解、占領、統治,并且是游離于俄羅斯政治疆域之外的政治單位”。
遺憾的是,冷戰之后,作為一個真正獨立國家而存在的烏克蘭僅有31年的歷史。這個歐洲面積第二大的國家,逐漸淪為人均GDP最低的歐洲國家之一,并自2013年以來始終處于“烏克蘭危機”之中。究其原因,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博士后、華東師范大學俄羅斯研究中心青年研究員茍利武認為,“國內利益集團與域外大國的利益競合,決定了烏克蘭局勢走向的不確定性。長期的大國干預等因素造成的民眾情緒的長期分化和多種意識形態并存,在烏克蘭危機期間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從某種意義而言,綿延8年的烏克蘭危機,在1140年前基輔羅斯公國建立時就埋下了伏筆。
烏克蘭首都基輔,被視作俄羅斯民族的發祥地。
距今1160年前的公元862年,東斯拉夫人的先祖瓦良格部落首領留里克建立了留里克王朝,疆域大致包括今天以俄羅斯西部大諾夫哥羅德為中心,延伸到白俄羅斯和烏克蘭的東部地區。879年,留里克身亡,大公之位由奧列格接掌,后者882年率兵南下,占領基輔,建立了以基輔為中心的基輔羅斯(882年-1132年),而基輔也被稱為“羅斯諸城之母”?;o羅斯被認為是3個現代東斯拉夫人國家——俄羅斯、烏克蘭及白俄羅斯的前身。
后來,蒙古入侵、波蘭-立陶宛大公國的軍事干預以及奧斯曼帝國的擴張導致基輔羅斯分裂,最終成大俄羅斯、小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三個國家。在此過程中,以俄羅斯人為主的莫斯科大公國通過向西、向南、向東開疆拓土逐漸發展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家,最終建立了沙皇俄國。
相比俄羅斯建國的一帆風順,烏克蘭就沒那么幸運了。
17世紀中期之后,烏克蘭一分為二:大致以第聶伯河為界,左岸烏克蘭大體上聽命于莫斯科;而右岸烏克蘭則臣服于波蘭。這種形勢在此后的一百多年中輾轉反復。直至18世紀末,在沙俄擴張政策之下,即所謂與奧地利、普魯士“三次瓜分”波蘭之后,俄羅斯控制將近80%的烏克蘭土地。從18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150年間,約90%的烏克蘭土地由沙俄控制,10%的地域由奧匈帝國控制。
直到一戰和俄國內戰結束,烏克蘭的版圖開始清晰,并先后與俄羅斯聯邦、外高加索聯邦一道成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蘇聯)。
二戰期間,蘇聯將占領區的部分領土都劃給了烏克蘭,比如曾在波蘭統治下的現利沃夫州、沃倫州的部分領土,以及外喀爾巴阡州和摩爾多瓦西北部的比薩拉比亞部分領土歸給烏克蘭的敖德薩州等。隨著聯合國的成立,蘇聯為了與美國為首的西方世界抗衡,讓同為加盟共和國的烏克蘭和白俄羅斯在聯合國也擁有了合法席位。
隨后幾十年,烏克蘭一直是蘇聯的大糧倉和軍工基地。
1986年4月26日,烏克蘭境內的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發生嚴重的爐心融毀輻射外泄事件,造成嚴重后果。此次事故還引來了媒體,特別是西方媒體對蘇聯體制的大加撻伐。
烏克蘭人對于蘇聯當局的不滿日益增加。1989年9月,“烏克蘭人民爭取改革運動”(簡稱“魯赫”)成立,成員迅速擴大到百萬人。1990年7月16日,烏議會通過《烏克蘭國家主權宣言》。
1991年,蘇聯解體,烏克蘭宣告獨立。然而,這個年輕的國家,依舊命途多舛。
馮紹雷指出,從根本上說,烏克蘭是一個長期分裂的國家。即使19世紀烏克蘭土地在沙皇控制之下的相對統一,也沒有改變烏克蘭東西部分各不相同的發展狀態。這樣的一種歷史背景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當代烏克蘭大體上是東部和南部親俄、西部親西方的政治發展態勢。
2014年,烏克蘭境內的克里米亞宣布加入俄羅斯,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宣布獨立,這些地方在歷史上曾是沙俄領土,如今亦親俄。
茍利武告訴《新民周刊》,整個烏克蘭東部,沿著第聶伯河及東側以及黑海沿岸各州,歷史上稱“新俄羅斯”,俄語作為該地區通用語言,在教育和政府文件中扮演重要角色,烏克蘭語則扮演“方言”角色,當地烏克蘭人為了融入上流階層也會選擇說俄語。為了發展當地工農業,沙俄政府通過各種鼓勵政策吸引俄羅斯人移民到該地區,更是固化了俄語在該地區的主導地位。

1954年赫魯曉夫決定把克里米亞送給烏克蘭。

2013年, 俄羅斯舉行斯拉夫藝術節,紀念基督教傳入基輔羅斯1025周年。之后,普京訪問烏克蘭,出席烏方紀念活動。
2013年末,原本公開宣布要與歐盟簽署貿易協定的時任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臨時轉向俄羅斯,與俄羅斯加強經貿聯系。基輔不少人擔憂烏克蘭要向東轉,徹底倒向俄羅斯。這加劇了烏克蘭西部與東部、南部的矛盾。特別是2014年2月23日,烏克蘭議會廢除《國家語言政策基礎法》,進一步限制俄語,使得烏克蘭東部一些地方宣布脫離烏克蘭。
烏克蘭自1991年獨立以來,俄語是否應被確定為第二官方語言的問題一直存在爭議。1994年,在克里米亞、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舉行了一次公民投票,80%以上的人支持俄語與烏克蘭語都成為官方語言,并且俄語成為區域一級的官方語言。然而,基輔當局不承認公民投票的結果。
2021年10月,茍利武訪談了在烏克蘭利沃夫國立大學和基輔塔拉斯·舍甫琴科國立大學的中國留學生后發現,在烏克蘭西部,人們日常生活中使用的都是烏克蘭語,但是大部分人也會俄語。在烏克蘭東部,人們日常生活使用俄語,部分人不會烏克蘭語。一個有趣的現象是,大量的俄語詞匯被引入烏克蘭語,在烏克蘭人尤其是東部、中部和南部烏克蘭人中形成的一種名為“蘇幾克”(Surzhyk)的烏俄混合語沿用至今。如果不是專業學習烏克蘭語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可能無法準確區分俄語和烏克蘭語詞匯。
除了語言問題,民族和宗教文化,在烏克蘭地區也分化明顯。
根據2001年的全烏人口普查資料,烏克蘭有4500萬人口,130多個民族。其中烏克蘭族占72%,俄羅斯族占22%,其他少數民族有白俄羅斯族、摩爾多瓦族、保加利亞族、匈牙利族、羅馬尼亞族等,以及少數韃靼人。從區位來看,經濟基礎最好的是克里米亞,主要發展軍工、港口和旅游等產業,其次是東部工業區,最后是西部農業區。
從民族分布來看,烏克蘭族人在中西部的比例明顯高于東部和南部,居住在中部和西部的烏克蘭族,受波蘭等的影響,大多數信仰天主教,東部和南部的烏克蘭族大部分信仰東正教。俄羅斯族主要分布在東部和南部克里米亞地區,信仰東正教。韃靼人主要分布在克里米亞,信仰伊斯蘭教。
與此同時,烏克蘭東部地區兩個州鬧獨立還有經濟原因。
茍利武對《新民周刊》表示,沙俄乃至蘇聯時期,工業化主導了烏克蘭東部的城市化發展,大量城市的崛起都是以公司為單位拓展起來的單一工業城市,也吸納了不少烏克蘭人,一定程度上淡化了當地烏克蘭人的族群屬性。工業產品采用蘇聯標準,由蘇聯政府在經互會框架下統購統銷,產業工人的福利待遇與子女教育醫療保障等都是由當地企業附屬的機構代理,形成了一個利益共同體。蘇聯解體以后,小型企業在大衰退中破產,大寡頭主導的大型企業則依附于俄羅斯的產業結構而生存,這類企業也成為當地人就業謀生的救命稻草。相對于俄羅斯的大市場以及普京上臺以后對經濟的推動,烏克蘭則持續了長達近10年的大衰退,進入21世紀雖然有所恢復,但因為外交政策的左右搖擺而陷入持續動蕩之中。所以,就業成為東部人的剛需。

至于克里米亞,在烏克蘭人看來,這本來就是蘇聯送給烏克蘭的禮物。在如今的克里米亞,大部分是俄羅斯人,其次是受俄羅斯文化影響的烏克蘭人,以及蘇聯解體后回遷的克里米亞韃靼人。在克里米亞絕大多數人只會講俄語,聽俄語廣播。
歷史上的克里米亞從1239年起,被蒙古帝國時期四大汗國之一的金帳汗國統治長達200年之久。金帳汗國分裂后建立了克里米亞汗國,從1449年到1783年長達300多年,淪為奧斯曼帝國的保護國,經濟上主要從事奴隸貿易。
1783年,克里米亞被俄羅斯帝國徹底占領。自1784年起到1921年,克里米亞半島作為新俄羅斯塔夫利達州的一部分,成為俄國黑海艦隊基地。1921年10月,克里米亞半島部分組建克里米亞蘇維埃社會主義自治共和國。1945年6月,改為克里米亞州。1954年,為紀念烏俄合并300周年,克里米亞被劃歸烏克蘭。
蘇聯解體以后,克里米亞名義上仍屬于烏克蘭,可俄羅斯黑海艦隊基地就在克里米亞。據俄烏雙方曾經達成的協議,俄黑海艦隊以租用基地的方式繼續在烏境內駐扎。根據2010年4月雙方簽署的協議,俄黑海艦隊在烏境內駐扎期限為2042年,到期后俄烏雙方還可決定是否再延長5年。而克里米亞2014年“投奔”俄羅斯后,俄方接管基地管理權。
迄今為止,內憂外患的烏克蘭面臨的地區分離主義主要有:既成事實的克里米亞,正與基輔當局鬧騰的頓涅茨克州和盧甘斯克州,以及有過獨立“前科”的哈爾科夫州(烏克蘭的重工業之都)、敖德薩州(蘇聯時期最重要的遠洋港口)等,都是烏克蘭傳統的俄語區。

克里米亞公投入俄時,美女檢察長娜塔莉亞·波克隆斯卡婭成為媒體報道的一個焦點。2021年10月13日,俄媒報道,普京任命她為俄羅斯駐佛得角大使。
茍利武提醒說,除了以上這些,烏克蘭西南邊境地區的外喀爾巴阡州有十多萬的匈牙利人(馬扎爾人),匈牙利的歐爾班政府因為烏克蘭前總統波羅申科政府的語言政策,認為烏克蘭的匈牙利人遭到不公正待遇,以保護僑民為由給烏克蘭的匈牙利人發放護照,兩國關系嚴重惡化。而這也讓危機四伏的烏克蘭雪上加霜。
茍利武認為,自獨立以來,族群分離一直是困擾著烏克蘭社會轉型的棘手問題。在烏克蘭,各個族群因為歷史原因與周邊國家有著錯綜復雜的親緣關系,不同族群之間也因宗教信仰、語言文化、經濟差距、政府治理等因素影響而存在敏感性。在烏克蘭,經濟衰退、治理失效、社會腐敗等諸多因素為地區分離主義運動積蓄了強大的動力,社會轉型時期國家秩序的潰散則為分離運動提供了巨大的發展空間。
馮紹雷則一針見血地指出,烏克蘭危機并非是一場簡單的地區危機,而是當代信息社會條件之下,包含著國家政治建構、民族文化認同、區域與全球治理模式、大國間相互關系等各個方面的一場綜合性危機??梢哉J為,這是當前全球總體性危機的一次重要預演。因此,這場危機不能以簡單的地區危機處理辦法草草應對,而必定是需要一個包含各方利益與意愿,統攝各個領域復雜需求與可能的總體性解決方案,才可能找到出路。然而,各方對此未必都已作好充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