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岸
父親只讀過兩個月的掃盲班,盡管他費了不少功夫,礙于時間短促,依然是個白字先生,“錯加白”。他那會還沒有拼音教學,解決辦法如同《說文解字》的聲訓,哪個字認得就寫上哪個字。母親念了兩年不到的學,母親喜歡上學,但終為雜事所耽誤,被外婆押著燒飯、割豬草……三天兩頭請假,郁郁不歡。遇到農忙時,干活比上課時間還多,這還不是主要的,最主要學費要拖很久,老師討了好多次,遲遲不能答復,這讓母親很是難為情,經常繞道而避。加上當時活兒的確多,不單是母親一人,外婆的幾個子女都有任務,分配給她的任務是早上起來和她的祖母弄一大家子人(外婆有七個子女,加上雙方大人)的早飯,干活是正業,讀書變為副業,母親意興闌珊,二年級下冊的新書發到后,她就輟學了。此為母親的一大憾事。他們兩個加起來的學歷是小學二年級不到,一個文盲,一個是半文盲。
外公是識字的,臥室一面墻上掛著一本黃歷,平素里有什么要緊事順手備注。床頭一側擺放著一張寫字臺,下面幾個小抽屜,有的落鎖,有的敞開著。里頭放著小本子,我小時候翻精掏怪,沒事亂翻,本子里記著日常開支的流水賬、工作賬、人情賬。外公的字寫得比較高級,筆鋒剛勁。我被他所寫的方塊字所吸引,像看一本圖畫書,不過很多字不認識(母親說是“老式字”,大約說的是民國時開的蒙)。一日,我翻到了外公的信,信的開頭是這樣寫的:“某某吾女,展信安康……”某某是母親的名,讀書那會,信的內容,我還記得,現在已經忘記了。信末:“近況如何?念念。”舐犢深情躍然紙上。
外公想念隔海過洋遠嫁的女兒,通過書信與女兒交流。母親是遠嫁異鄉為人妻,思念家人,歸寧未定予以慰藉。這是父女之間的兩地書。在交通不便的年代,書信傳情,家書一封抵萬金,于母親來說,間雜著小小的落寞與委屈。暾出東方,日薄崦嵫,她的心緒時而收縮,時而盈張,躑躅在少女時代的娘家與此時的夫家。
母親的信開頭是:父親大人……
母親的字寫得還算齊整,一筆一畫甚為稚拙,依稀是剛學會寫字的小學生模樣。我剛入學那會,母親還指導過我寫字,點捺要分清楚,不能含糊。由是觀之,教母親的老師基本功不賴。母親的信短,一頁,或一頁半寫完了,信紙是我們不用的作業本,偶爾也用專門買的信紙,信中所記皆是零零碎碎的事體。我現在想,母親僅憑認得的生字能寫完一頁已經是勉為其難了。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寫作文,總要點著方格稿數字,寫幾行,數一下,咬著筆頭不知如何入手,不知如何填滿,不是烏云密布,就是晴空萬里、陰雨綿綿之類四字詞語。如果那時能學到大先生的文章,“窗外有一棵棗樹”,我還可以寫得有質量些,至少多寫幾行不成問題。
外公的信有些古風味道,夾著繁體字,雅致;母親的信直白到底,俗淺,信中有問起我的情況。寫信,對母親來說是一件頭疼且莊重的不得不做的事。勻出停當的時間段,家里所有的事情忙完了,母親點亮美孚燈,伏在桌子上鄭重地開始寫信。母親寫得很慢,想一會,才緩緩動筆,遇到不會寫的字標注拼音。寫完后仔細地校對一遍,嘴里念念有詞,偶爾皺一下眉頭,有時輕輕嘆一聲,有時無緣無故地笑出聲來。觸心的事多過舒心的事。
夏夜或者冬夜,靜謐的海島之夜,漲潮時分,屋外海水間歇地撲向礁石,悶一陣,響一陣,像撲在她的身上,泛著無可名狀的濕漉漉的悵惘。她定怏怏地看著桌上的自鳴鐘,雞零狗碎的漁村生活中,她在別人眼中仍然有一層隔膜,她改變了很多,仍然無法真正融入婆媳關系、家族關系、鄰人關系,她只有順從,孤身一人無力抗爭,她緊張、無措,她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當一個漁民的妻子。她暈船,她怕海,可是她說不出口,怕別人嘲諷。她在角落里藏著一些細瑣的安慰,療愈著創傷,不甘心又小心翼翼地倨傲著,周而復始,疲沓得再無青蔥。
我想母親在那樣的時刻,一定掰著手指,默念著來海島的日子。母親當時好年輕啊。
母親寫好信,用糨糊粘好封口,貼好郵票,放在寫字臺上,第二天到郵局寄出,去郵局需要走上四十分鐘路程。母親說識字少,我想她的意思多半是辭不達意,她要表達的東西很多,可她會寫的字遠遠跟不上她要表達的意思,著急又使不上力。我沒有看到她的信上流露的兒女情長之類的話語,或許我沒有看全,或許是反復咀嚼之余不想提及。“家里一切都好,勿念”,有時需要反著來理解。
我第一次在外公的回信上看到:見信如晤。我不曉得母親懂不懂得這個詞的意思,我想即使不懂,也能猜出來。母親的一晤需要一年的等待。有年大舅的妻子意外過世,外公電報拍來,加上一個標點,七個字,“某某妻亡,速歸”。趕巧遇到臺風,母親不死心,跑到碼頭,輪船停航。母親望著滔天的海面,欲哭無淚。看不見的“海”無邊無際。在她的一生里回放著顛沛的成長和無名的哀痛:置業、養育的勞累,與奶奶“壓迫”與“反壓迫”的斗爭,父親兩頭都不得罪的沉默……
看到“見信如晤”這四個字,我心里被燙了一下,我覺得外公的信真是高級得不得了。我最初寫信的格式,都是從外公回信中學來的。不解的是,外公的回信格式又與學校教的不一樣。老師說錯的,我覺得很高級。我依稀記得外公有一封豎寫的紅格子的回信,落款是舊歷的年號,不懂,但覺得新奇,仔細把玩。外公的回信中,把上封信里母親不會的字,抄在最后。于是,下一封信,母親又學會了很多字。母親邊學邊回,以信代言輾轉好好壞壞的日子。聚積起來,換回舊歷年底拖兒攜女心心所念的歸程。那一刻,母親的歸心似箭終于無所掛礙地鋪展開來。我理解母親是在多年后,從我被無端地放置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開始,我和母親是如此相像,兜兜轉轉后,只不過物理方向調了個——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我們彼此交匯又必將分離,直至永不相見。
信的內容,在我剛上學的時候,大多不知。我七歲那年,外婆把我送回來后,凡是與我有關的內容,母親會念給我聽(我三歲那年,母親把我送給外婆撫養)。飯后,有一個節目是聽信,母親知道,如果在飯前,我大概食之無味了。我聽著聽著就哭了。我第一次知曉一個人的無能為力,我想回去,可是我卻回不去,父親是根,母親是藤,牽絲絆藤,我不得不自投“血緣”之網。七歲那年,我只是睡了一覺,一覺醒來,物非人非。背景從陸地換成大海,人群從熟悉換成陌生,仿佛歷經一場嚴酷的砍伐整飭,再也無法拼接在一幅畫中。如果說抽噎是軟弱的表示,那么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又能怎么辦呢?彼時頂讓我難堪的是,我對于親生的父母是如此陌生,語言、腔調、環境、氛圍全然陌生。我的適應期變得極其漫長,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心理之床。信是阿姨寫的,一封接著一封,寬慰、鼓勵,唯一的期望——假期也是遙遙無期。是她把我帶來,是她把我拋在此處,一覺醒來后,她走了,我留了下來,她自責,愧怍。可她又能做什么呢,“物”歸原主不是最好的選擇嗎?我有時想,母親讓我回來,同時也制造了分離,在某種程度上復制了她自己,缺少鋪墊的愛難道不是一種情感的傷害?
我那時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逃離。夢里都是被人追趕著無路可逃的窘境。直到有一天我覺得逃離是一種可笑的想法,于是,我徹底認了,藏有暗疾的門悄然關閉,繁花如錦都是他人的。
我不知道母親什么時候不寫信了。或許是我們讀初中時,我每年寒暑假去外婆家,由我把訊息帶去,她或許覺得再也不用寫信了,或許是再也找不到寫信的心情——漁婦即是她的命數,內心曾有過漣漪的湖面化為死潭,疲累得連恨都七零八落了。母親不寫信后,很多字都忘了。現在,母親也有一本小本子,記著我們兄妹的家庭地址,聯系號碼。她放在枕頭底下。想到了就拿出來。她很少打電話,總希望我能主動打電話過去,她是在尋找多年媳婦熬成婆后心理的平衡,把那失落的部分以婉轉的方式占有。我并沒有如她所愿,猜透了她的心思故作不知,萬不得已才回個電話,兩人經常在電話里慪氣斗嘴。我們活著活著都變成了互相討厭的人,連一句鼓勵的話都聽不到了。我們在時光的縫隙中可怕地沉默著,包裹著復雜的情緒,我的沉默寡言是否有當初的影子,一切被遮蔽的,總有機會悄然出洞,但我們彼此之間能說不愛嗎?我們愛得那么擰巴,那么不周全,卻也認真努力過,粗糙的生活面前,我們都“一貧如洗”。我和他們都珍惜這稀薄的努力,心里頭的淚花,詛咒般的記掛。盡管是失敗得可以。
會寫信,對父親來說簡直是天大的事,吃墨水的文化人,胸口口袋里別著一支鋼筆,父親念茲在茲。等我讀到五六年級的時候,父親就等不及了,聽聞我已經學了寫信,急不可耐地捉了我替鄉人寫信。父親是面子多過查驗,也不管我怎么想,愿不愿意,直接應承了人家。于是,我的痛苦接踵而至。
我發現寫信比寫作文還要難:第一,鄉人說的是方言,我要轉化為普通話,轉化起來意思就差了些,毋貼肉。那時,很多方言的意思我還不能精確捕捉。第二,寫信就是說話,把事情說清楚就行,而我總要寫上一些形容詞,加上些連詞,“雖然,但是”等,這些鄉人不是很理解。第三,信寫完后,還要念幾遍,在眾目睽睽下接受審視,我念的是普通話,這里又要用方言翻譯一下,我用方言又不靈光,鄉人覺得意思沒有表達到位,她急,我也急,急得滿頭大汗。只有父親笑瞇瞇地架著腿,不關痛癢地應著。我不知道他在應什么。有時候又會來一句,“今年,儂來伐,倷娘交關忖儂”。他篤悠悠地說:這個意思,寫進過否?他旁若無人般地當起高參來,享受著別人求上門來的“高光”時刻。為了寫一封信,我幾乎寫得吐了。鄉人聽了一遍,忽然又想起一事,帶上一筆,幸好我學會了用“另”,如,另,沒洗的衣服帶來,不要忘記了,等等。結尾是我從外公那現學現用,“匆匆,秋安”之類問候語。其實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認為這樣寫很高級。好在母親寫過信,懂得銜接轉折,她在旁邊幫襯,幫我糾正。只有這個時候,父親會對我講好話,更多的自我陶醉——我會代寫信是多么高級的事。稿紙不用愁,鄉人帶來一疊,撕掉一張又一張,父親撿起來裝模作樣地看著,不時點點頭,評價我字寫得不錯。鄉人最后千恩萬謝,余下的稿紙作為獎勵送給我。父親比我會巴結,起身相送:小事一樁,不值一提。自此,他仿佛擁有了別人所沒有的籌碼,父親總是自話自說。一而再,再而三,后來,我終于厭煩了,父親的籌碼被我扔掉,我不想替鄉人寫信了。我覺得婆婆媽媽的有什么可寫的,很不高級,老師說過,寫文章要有鳳頭豬肚豹尾,一封家信清湯寡水,連一個“晴空萬里”都沒有用上。
父親對我的貿然決定很是失望,他自己又不會,干著急又拿我沒辦法。嘆氣道:讀書好,我是個亮眼瞎子(文盲)。他一定沮喪極了。他把我扔掉的廢稿紙收攏展開,煞有介事地讀著,居然能讀出大概來(應該是默記下來了)。我不屑一顧,回之以“切”。實事求是說,寫得并不怎么樣,父親一讀,像是被人剝了衣服,怪不好意思的。多年后,當我讀完魯迅日記、魯迅書信后,我覺得寫信真是一項高級的活,年少無知,我實在小覷了它。其實,父親的想法讓我學會寫信后,再學寫申訴狀,鄉人包括他自己碰到冤屈時,我巴巴地遞上去,碰到一個包青天。父親一生都活在戲文里,入戲太深,無法自拔。我把他的愿望一個一個無情地滅掉。他用抱怨、沒完沒了的絮叨、比較來傷及我的自尊。
信就是表音,說話。字就是符號,結構學說能指和所指。父親干網師時有一本子,堪稱現代的甲骨文,我們家人能看懂,父親是個不識字能記賬的人。實在不行,就畫個畫,結繩記事,隔了N世紀,他自然而然拿來活學活用。等我識字時,我就笑話他。那是不懂事孩子的笑話,不經生活的磨難,淺薄得自以為是。我常詰問,鳥你也不會寫,里面有只眼睛,加一點嘛。烏鴉的烏怎么變成鳥了,一斤的斤怎么是毛巾的巾,這些對他來說,好比現在的奧數題,我以為的簡單是因為義務教育有一筆一畫的鋪墊打底,對已四十多歲的父親則是異常艱難了。我的鄙視實在沒有道理。父親訕笑著嘀咕:烏鴉也是鳥,為什么沒有一點呢?我無法解釋。父親也無法理解。父親刻苦地學著“白字”,刻苦地學記賬,帶著我們生活。父親能賺錢我認為也是個奇跡。一斤一兩都要算錢,他怎能吃得消。于是他又捉了我去算賬。我認為算賬是件倒霉的事,斷然拒絕了他。父親打了我一記耳光。這是迄今為止父親唯一一次打我。我所在的漁村,我是同齡人中最少挨父親打的人。我不感謝他。他的自我與我的自我終不在同一軌道上,平面與剖面之中,我們始終缺少必要的交集。那些年,父親為做生意,為一兩網線錢、一米房基線,甚至磚頭、瓦片等等與鄰人發生過無數次的爭吵。我們一家長時間處在雞飛狗跳之中,弱勢的我們戰戰兢兢地度過一天又一天。凄惶的抗爭中,隨之,家庭的矛盾升級,父親把怨氣撒到母親身上,母親終日哭喪著一張臉。對于他們的反應,我始終以沉默來對抗,當我有一年考中外地學校,立刻飛一樣逃走,沒有些許的留戀。這是我的第二次逃離,終于成功。多年后,父親與母親對我的此舉很是不理解。父親在晚年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他沒有讓我干過重活,在他的口述中,我幾乎沒有搬過一塊大石頭。他的言下之意,我一輩子都還不清他們的愛。他們的愛是用夸大的數字兩頭來計算,諸如,一萬個好,一點也不。如母親,小時候我在海邊撿了一碗螺,當然比起同齡人來還是少了,她會說,拾了兩顆螺。他們忙于自己和生計,而忽略了我的感受,我的雙重感受(小時候的疏離與成長中的害怕)。也許是我的自私帶偏了方向。在他七老八十之后,我們已經無法溝通,靜默的時光讓我害怕。我們都被沉重的歲月折磨得壞了性情。他始終沒有放棄,徒然地掙扎,對未明的,未實現的,充滿著孩子似的執拗與憧憬。可是,他不承認現實,我無話可說,我勉力與他交鋒,又感到凄楚。他性格的乖戾與蒼老修煉的法寶沉重地碾壓我們相處的時間。把我一年來想好和要表達的溫情肢解成可憐的例行公式:來了,我們去了。第三句都顯得多余。走出他們居住的房間,我像是得到了某種解脫,同時,又有一種說不上的酸楚。每一次過年,我們都高興不起來。得到一個消息后,我給他們買了“舟惠保”(一種保險),像是對自己的安慰,這可憐的200元,讓我非常難過。嫡親的無解是無法做到撕破臉大吵一頓后變成毫無關系的陌生人。即便是做做樣子。
到另一個島城讀書時,我已經忘了有沒有給他們寫過信。如果寫信,我會說什么呢?可以確定,母親一定沒有回過信。她會對我哥說,由我哥操筆寫給我。述而不作——我已經長大。我后來寫的信,對象不是他們,也不值一提。現在的信息時代,根本不需要它,我有時覺得,書信時代終結,我們反而不知道如何相愛。我時常想它,是因為腦中經常閃過:某某吾女……父親大人……念念。“念念”,多么美好的字。為人子,為人父,無不念念。昔年昔日,今日今夕,未歲不期。我很抱歉,對自己很失望,用了很多年都無法彌補那一段的殘缺。我對自己的失望是,那種淺薄的溫馨被糟糕生活沖洗后,也懶得表現。所謂成熟,我應該騙騙他們,在他們面前笑,他們一說什么事,我立馬行動。可是我都沒有行動,一如當初我拒絕了替人寫信。我不想被人代替,卻無時無刻不被人代替。父親至今都不知道,我會寫些文字,還發表了一些文字。父親說過書越多越好,越讀多越好。可是父親不知道,這個時代亮眼瞎子的已然不多,睜眼說瞎話的越來越多,這跟讀書又有什么關系呢?母親讓我少抽煙,我說煙是個好東西。我明知不好,也要說成好。我覺得自己也老了,可憎了,變著法子來安慰自己,騙自己。我是否復制了他們。好像我們一直沒有找到可以公約彼此情感的容器。如果他們再年輕30歲,或許我會告訴他們,其實,我現在過得很不開心。我多么希望能看到父親拔出拳頭,母親抄起扁擔沖出門去……這次,我一定會加入我們的隊伍,不再冷眼相看,不再畏畏縮縮。
這樣的場景再也不會有了。
于是,我懷念一隅裁剪過的偏安,那曾經有過的等信聽信回信的日子。
于是,我想念每年年底,凌晨兩點起床,母親把我們兄妹三人一個一個穿起,凌晨四點半出發坐公共汽車到碼頭,擺渡,再步行,再乘輪船,然后外公來接我們,走上一個半或者兩個小時路程到外婆家,一年漫長而又幸福的一次旅程……
于是,念念,在一地雞毛的瑣碎中原諒自己,原諒他們。
責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