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一位武漢人曾經給薛曉路講過一個他親眼見到的故事:路上,兩輛車發生意外剮蹭,兩位車主協商未果,暴脾氣上來了,正要大打出手,旁人說了一句:“能活下來都不容易,有什么可打的。”兩人愣了一下,當即“化敵為友”,給了對方一個擁抱。
“我當時聽這個故事特別地感動,疫情它確實改變了很多人原有的一些生活形態和思想方式,大家跨越了一段非常艱難的日子,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有碰到過這樣的經歷。”薛曉路說,“這是我們給電影起名為《穿過寒冬擁抱你》的初衷——跨過了這些悲傷,跨過了這些傷痛之后,能看到不管是武漢還是全國,都重新充滿了煙火氣,充滿了活力,大家的生活依舊如故,而善意的改變也在悄然發生。”


黃渤飾演快遞小哥阿勇,賈玲飾演外賣員“武哥”。
空無一人的鸚鵡洲長江大橋,拉開了電影的序幕。和許多抗疫影視劇聚焦嚴酷的“無硝煙戰爭”不同,《穿過寒冬擁抱你》并沒有把大量的筆墨花在醫護人員與病魔的戰斗上,而是將鏡頭對準了當時的空城武漢,對準了一片蕭瑟蒼茫中,仍然奔走在大街小巷上的普通人。
故事從黃渤飾演的快遞小哥阿勇開始了——阿勇在生活中的原型人物,正是《新民周刊》曾深入報道過的汪勇——當時還是武漢一名普通快遞員的他,在疫情暴發后,冒著生命危險,志愿為醫護人員搭起生命的保障線,被《人民日報》稱為抗疫時期的“生命擺渡人”,當選了2020“感動中國”年度人物。
薛曉路說,電影最初的創意就來自于快遞小哥汪勇:“描寫抗疫的電影挺多,他們都會把這個鏡頭聚焦在更多的醫護人員身上,很少有鏡頭去瞄準現實中這些稍微平凡一些,但做出了很多很厲害的事情的人。我就想拍一部電影,聚焦在武漢封城的70多天里面,非常平凡非常普通的武漢市民在這樣一個突發大事件和災難面前守望相助、挺身而出,幫助社會共同戰勝疫情。”
片中,黃渤飾演的阿勇除了接送醫護上下班,還搭建起了一個緊缺醫療物資的“物聯網”:為了幫助醫護人員采購防疫用品鞋套,費盡心機才找到一位有貨的淘寶賣家,可是當他聯系上對方時,才發現對方也已經感染了新冠,沒法給他發貨。于是阿勇不顧感染的風險,驅車50公里去提貨,終于將鞋套及時送到醫院。當時,醫護人員為了爭取每一分每一秒救治病患,紛紛將自己剃成光頭,理發店關門了,阿勇卻神通廣大,連理發師也能為醫護找來上門服務;聯系飯店送菜送飯更是不在話下——這些影片中的情節,其實都來自于汪勇本人真實的經歷。
隨著故事的推進,影片又從阿勇這位典型人物,轉到了抗疫志愿者的群像——賈玲飾演的外賣員“武哥”,朱一龍飾演的鋼琴老師“葉子揚”,徐帆飾演的旅行社老板“劉亞蘭”,高亞麟飾演的超市老板“李宏宇”,吳彥姝飾演的產科大夫“謝詠琴”,許紹雄飾演的粵菜廚師“沛爺”,周冬雨飾演的90后小護士,劉昊然飾演的留學生……這些人物并非毫無根據。從片方公布的“擁抱你”系列海報中我們可以得知,他們背后都有著現實原型——阿勇的背后是汪勇;武哥的背后是疫情期間一直在跑外賣單的女騎手賈梅梅;葉子揚老師背后是曾經四度援疆支教的教師康柏利;旅行社老板劉亞蘭也來自于薛曉路采訪過的一位真實的旅行社女老板,和電影里一樣,她向社區申請出門條去蓋公章,領取國家退回的質保金,借此渡過疫情難關;周冬雨飾演的小護士背后,更有著2020年馳援武漢的大批90后年輕醫護。
在開拍之前,薛曉路率團隊先在武漢進行了實地采訪,將十多位真實志愿者的故事體現在人物創作中,把以往新聞報道中的故事變得更加具象,串起了一個個普通人感人的瞬間。“我從前只在武漢短期停留過,一直到拍這部戲,才算真的走遍了武漢的大街小巷。”薛曉路說,“我覺得武漢給我的感覺是一個挺彪悍的城市,它有一些非常江湖仗義的氣息在里面,有很堅忍的東西,也有很多非常帶有地域自豪感的東西。”
“人在江湖,義字當先。”值得一提的是,薛曉路并沒有把普通人的義舉拍成簡單的熱血煽情故事,她深知“沒有什么蓋世英雄,只有普通人的挺身而出”——而普通人的挺身而出,最初的動因也不是要當什么英雄,很多時候只是源于一個樸素的想法:大災面前搭把手。
比如黃渤飾演的阿勇,家有嬌妻幼子,誰不怕死呢?他挺身而出干了了不起的事,最初就是因為在醫院門口看到下班的醫護沒法回家,心疼他們,是一念之善,驅使他一步步搭建起了強大的后援保障。
再比如賈玲飾演的武哥,風里來雨里去辛辛苦苦跑外賣,本意只是為了多掙點錢——她會去為葉子揚買藥,一開始也是看在300元大額跑腿費的份上。只是當葉老師暈倒在她面前,義氣讓她不忍就此離去,這才背著病人跑到了疫情的風口浪尖,在急診室里號呼奔走。

徐帆與高亞麟飾演一對中年夫婦。
吳彥姝飾演的產科大夫,早就退休在家,聽聞婦產科需要醫生,出于對職業的尊重,不顧高齡依然在群里搶紅包——誰搶到最大的誰就上前線。她雖不是抗疫一線英雄,卻因為職業人的光輝,同樣讓人敬仰。
面對未知的病毒,說不恐懼是不可能的,但人與人之間的道義和感情讓人最終克服恐懼,彰顯出普通人身上潛藏的赤誠和俠義。
徐帆和高亞麟飾演的一對中產夫婦更有意思,疫情期間他們足足囤積了夠用好幾年的口罩防護服,本沒有打算捐給醫院,卻因為懷了二胎要去產檢,為了自己的安全,把物資傾囊贈送給了醫院。人都有私心,卻也會推己及人,互利互惠。
這樣把人性復雜化的處理,是更接近于事實的。阿勇的原型汪勇就曾坦言,自己當時也很害怕:“開車第一天,控制油門的腿抖了一天,但是心里想的是做這件事情的意義。幫助這些醫護人員快一點回家,每個人節省兩個小時時間,節省出來的時間是可以救人的,所以覺得事情的意義遠大于自身所承擔的風險,害怕也一定得干。”
面對未知的病毒,說不恐懼是不可能的,但人與人之間的道義和感情讓人最終克服恐懼,彰顯出普通人身上潛藏的赤誠和俠義。這樣的人物塑造,無疑讓故事更真實,也更有說服力。
讓人意外的是,《穿過寒冬擁抱你》的主基調是一部溫情愛情故事,甚至為愁云慘淡的武漢特殊時期注入了一絲輕喜劇的成分,素來以情感細膩見長的女導演薛曉路發揮自己的強項,用疫情下的三組愛情故事串起了整部電影。
一組是賈玲與朱一龍談戀愛的大膽嘗試——武哥與葉子揚因為一場意外相遇相知,兩人一起吃面、互送關心、互相打氣、傳遞惦念,奇妙的化學反應溢出屏幕。

“賈玲”與“朱一龍”談戀愛的大膽嘗試。

老年伴侶吳彥姝與許紹雄—— 一個上前線做“接生婆”,一個就在后方做飯守候。
一組是中年夫婦徐帆與高亞麟——經營旅行社和超市的他們前腳遭遇財政危機,后腳又面臨摯友病逝,被迫重新審視彼此的感情。
還有一組是老年伴侶吳彥姝與許紹雄—— 一個上前線做“接生婆”,一個就在后方做飯守候,兩人在樓下以戒指遙遙立誓,約定疫情一結束就成婚,誰說老年人不懂浪漫?
之所以要拍愛情故事,是因為薛曉路“試圖造出一種大環境殘酷嚴苛和人與人之間溫暖甜蜜的強烈對比”。在疫情中,我們已見過太多眼淚,需要這樣一部可以微笑的電影去治愈心中的創傷。
“我想致敬每一位在疫情中堅強勇敢、積極樂觀的普通人,當熟悉的生活被迫按下暫停鍵,各行各業英雄的小人物們撐起了這座英雄的城市。疫情最嚴峻的時期,正是他們沖鋒在前,用愛燃起希望之火,用擁抱守護每一個身邊的人。”薛曉路說,“每一位武漢人,如同鉆石的每一個切面,都閃耀著自己獨特的光,用溫度聚成了人間煙火。”
有人說70多歲的這一對談戀愛有點奇怪,但薛曉路堅持保留了這組黃昏戀,她說:“你怎么知道七八十歲的人就不談戀愛了?可能我們不太能夠想象爺爺奶奶會這樣撒嬌,但是在那樣一個情境里,真的在愛情中的時候,人是一樣的,一樣會呈現出那種被疼愛、被放在手心里當個寶的表達,而不用被這些年紀職業身份等等外部約束所限定,所以我們在老年人的這對關系里面也盡可能保留了非常甜蜜的互動。”
有趣的是,薛曉路不僅拍出了武漢這座英雄城市的人情味兒,還拍出了女性人物的精氣神——這顯然又是女性導演的強項發揮。《穿過寒冬擁抱你》不會讓人覺得是一部男性主打、女性輔助的電影,反而能從方方面面看出女性角色的獨立、自信、勇敢、奮不顧身。
薛曉路本人最感動的一場戲,是片尾處,武哥在鸚鵡洲大橋上去赴葉子揚的約,左等右等都等不來葉老師的時候,她拿出小護士送她的口紅,從“女為悅己者容”變為“女為悅己容”。
“我覺得在那一場里面賈玲的闡釋淋漓盡致,我完全沒有想到,因為那場戲她是帶著一點點喜劇感的,但是當我們看完那場戲的時候,當時現場所有人都停下了聊天,很被她這樣的一場表達所感動。面對愛情,女性往往是奮不顧身的,但是在這種奮不顧身里面,她們又要有這種自尊,要有這種矜持,要有這種自我保護的東西。”薛曉路說,“確實在我們的故事里面寫到的幾個女性形象都沖鋒陷陣在第一線,然后在疫情的整個過程中都表現了非常勇敢和非常具有犧牲精神的這一面,但是另一方面她們卸下戎裝的那一刻又是非常非常具有女性魅力的——這樣一種女性一直是我個人非常推崇和非常尊重的一個群體。我覺得這可能是性別帶來一個不自覺的習慣,下意識地就會寫出這樣的構思。我很小的時候讀《木蘭辭》,特別喜歡那兩句:‘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當她去掉戎裝的時候,她就還原到了一個女性非常愛美、自我、非常柔和接近天性的那樣一種表達。我覺得這樣的一種女性形象是我個人喜歡的,也是愿意在作品中去表現和去塑造的。”

周冬雨飾演的小護士送給“武哥”一支口紅。
從一開始,薛曉路就打算用武漢方言來演出整部電影,目的是盡可能地貼近生活真實。演員之中朱一龍、徐帆本身就是武漢人,賈玲也是湖北籍,說方言沒啥問題。但“青島貴婦”黃渤可就麻煩了——劇組為非湖北籍演員請了語言指導老師,一字一句錄下來發給他們學習,但依然很難,即使對黃渤這樣優秀的演員來說也是很大的挑戰。“天花板”演技的黃渤遇到了“比他語言天花板還高四層”的武漢方言,一邊配一邊說:“太難了,武漢話簡直像唱歌一樣,那個調拐來拐去實在太難拿了。”
同樣是為了凸顯真實感,影片除了武哥家是搭的景,其余全部實景拍攝。劇組因此遇到了一個很大的問題:解封后的武漢又恢復成了一個非常熱鬧、充滿人氣的城市,可他們卻要拍出2020年初“空城”的氣氛,這可真是太難了,哪兒哪兒都是人和車輛。
“為了拍攝我們想要封路封橋,可是我們想封的都是武漢非常美的具有地標性建筑的這些地方,比如說跨長江的武漢長江隧道,還有我個人認為武漢最漂亮的鸚鵡洲大橋,有的時候還要等霧來,等燈亮,真的困難重重。”
有一場感動了無數觀眾的戲,是徐帆和高亞麟夫婦在大橋上相擁痛哭,這座大橋就是鸚鵡洲大橋。還有一場戲,兩人在高樓上看著樓下救護車從橋上駛過,為了表現這傷感的一幕,劇組想要拍攝橋上藍色的燈光。“那個橋,它有很多顏色,紅的、粉的、綠的、藍的,只有藍色的時候特別漂亮,和整個的夜景環境和救護車的藍光都特別配,可是藍光你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出現,因為燈光循環完全是隨機的。然后全劇組200人就在那兒等,等藍光可能出現的十幾秒鐘,等了一天都沒等到,第二天才等到,拍出來只有一瞬間。”
電影里對燈光的講究不止這一處。薛曉路說,疫情期間,武漢即便封城了,路燈和各大建筑的景觀燈依舊是開著的,就是為了讓人看著開心。她發現了“燈火”這一元素背后的溫暖基因,也想把它注入到電影里。因此盡管是空城,夜幕中街燈霓虹閃爍依舊,黃鶴樓也亮著金色的光,每一道光在照亮武漢的時候,都在擁抱著這座英雄城市的每一分子,告訴他們:“你不是一個人,我們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