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濛
三年前的夏天,胡煙從北京到無錫,專程到我的蒲園來看菖蒲。我們是初識,平淡地閑談了大約半天時間。回京后,她的散文《夜訪菖蒲君》卻寫了一萬字。讀后,我意識到,表面淡,其實她心里涌動著對菖蒲的深情,非常熾烈。她是那么敏感的一個人,而且追求的人格理想也很高。
古人寫菖蒲,多有美篇傳世。胡煙寫菖蒲,和古人氣息相通,所以感人。
情感連通古今,有一個困境,是語言。古典文化中,很多故事、理論,精彩深刻,但由于文言文的載體,在當代的閱讀受到局限。古人的豐厚遺產,在當下繼承和發揚得并不充分。大眾讀者將文言文當作外語,覺得晦澀,像是隔著一層,敬而遠之。隔與不隔,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探討的美學觀念:“隔”如“霧里看花”,形象不清晰鮮明;“不隔”如“豁入耳目”,“語語都在眼前”。胡煙的散文“不隔”。她寫文人畫家的生活,同時卻也是自己的生命體驗。她筆下,文人的世界,文人的思想,文人的靈魂、情感,坦然展示在你面前。讀這樣的散文,你會有所悟,收獲古代文人生活對當下的啟發。
古代文人值得當代人效仿的品質,我的體悟,有幾個關鍵詞:
最突出的,是“真”。古代文人的情感是很純粹的真。惟其純真,才有動人的行為、動人的故事,又有了藝術的深度和高度。他們的行為看起來比較怪異,不合常理。但細想,他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要做一個真人,而不是一個虛偽的人。
胡煙在散文中,探討了藝術的“假”“真”問題。真和假的關系,在中國文化里多有探討。比如園林假山盆景,并不真。文人的山水畫,云煙,流水,也是假的。而西方人的風景畫,風格寫實,發展到塞尚、畢加索時,人們感覺這種藝術太過現實,并不是藝術的最高境界,所以慢慢開創野獸派、表現主義、達達主義、印象主義等等,都是為了擺脫現實的世界。
中國文化一直追求“假”的世界。中國的山水畫不是邀請你走進去,而是為了讓靈魂居住。我們的靈魂向往棲居于山水之中。藝術家把自己的真實體驗,用和諧的技巧展示出來,人們走進之后,可以感悟真理。藝術的世界,表面上看是情感的世界,而其內核,是真理的世界。藝術家娓娓道來,通過一些方式技巧把你引向真理的追求。
視覺的形象好像是假的,但卻是靈魂的“真”。
文人畫是心畫。中國畫的時空觀,是非現實的。千百年,中國的文人很明白,畫畫要寫心。書法,亦即心劃。每一根和諧的線條,是從心里直接生發出來。這一點,中國文人永遠不會走偏。中國的藝術,不是注重感官,而是通到心。藝術不會眷顧虛偽的人。
其二,是“品”。胡煙的散文中,有很多文人逸事。他們大多生活拮據。但凝視他們的作品,卻感覺不到痛苦、悲傷或絕望。中國文人崇尚平和中正,他們把最好的精神狀態展示出來,給人類和平溫暖,綿密而意味深長。
古代文人在生活的細節中,鍛造自己的人格理想。看到石頭,便聯想到石頭的堅貞,要將石頭的精神學來,意志堅強不屈。菖蒲、松、梅、菊,這些植物,都被寄予人格理想。文人把石頭、菖蒲擺在案頭,象征他們的人格。
另一個關鍵詞,是“慢”。
快慢之間,有障眼法。古人似乎是慢,實際上卻快。我們正相反,坐飛機去旅游,很快到達目的地,瀏覽一圈,歸來后,腦袋空空如也。古人以慢的姿態,得到的東西反而多。他們打開了生活的褶皺,他們生活在細節之中。而敏銳的感覺,只有在慢節奏里才會得到。這也是今人向往的生活狀態。
胡煙的散文中,滲透著對于“慢”的向往。
她有很多散文,兼談文人畫。文人畫是一種慢節奏的生長法。所謂的生長法,如同植物一樣,是從心里生長出來的。不是創作出來的,不打草稿,與人的成長、境界的提升是同一步履,無法拔苗助長。一幅繪畫或者一件書法,即是一個生命過程,不能修改。如同我們的成長經歷一樣,無法修改。氣韻生動,指的便是有機的生命體。
還有一個,是“苦”。古代文人,經歷大多坎坷。正這種坎坷成就了他們精神的深度。歷經磨難之后,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入木三分。
文人畫的一個美學特點正是“苦”,摒棄甜俗,有些微微的苦澀。比如金冬心的書法,帶有苦澀,繪畫也有苦味。這種苦澀背后,是慎重,是生命的厚度。最貼切的比喻,如同品茶,苦后回甘。胡煙的散文中,即有這種苦澀,《此生不復長嘯》《尋找揚州八怪》《走進張岱的夢境》,是微微的苦。
我理解,胡煙欲在其散文中,構筑古代文人情趣化的生活圖景。當下,對于“閑情雅趣”的追求,并不是主流。似乎,沉浸在藝術世界的“小我”中,便意味著舍棄了對于現實世界進行關注和關懷的“大我”,偏離了文學的正道。但是,不帶有任何功利心,全然地沉浸、專注地“玩”,每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做什么,在這世上找到自己的心靈安放之處,并且沉浸其中,社會整體便會改觀。
古代文人畫家,他們埋頭在自己的藝術世界里,性情真,品行高,不會圓滑、周旋,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反而為這個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有癖好,有癡情,那種忘我的狀態,真美。
胡煙在散文中,與我們分享了這種美感。她的散文表現文人的事、理、情。情,是作者被事感動,用自己的感動再去感化讀者。她始終以自身情感為主軸,旋轉著古代文人的情境。
胡煙是文人情感的轉達者,并且在這個意義上,濃度不減。
選自《文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