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
一
過了譚子山鎮以后,雪景漸漸變得好看些了。雪中的湘南山區銀裝素裹,嶺坡好像銀白色的蟒蛇在飛舞,丘陵則像許多白象在奔跑,舉目所見,大好河山,惟余莽莽,別有一番引人入勝的風情韻味。
從衡陽城往廣西的G322國道過來。背風的山凹處,可見一塊一塊的雪地,明鏡臺般妝點著寒山瘦水。苦楝樹落光了葉子,還懸掛著一串串杏黃色的苦楝籽,枝枝丫丫伸展向灰蒙蒙的天空,構成一幅獨立蒼茫的孤傲圖畫。
京山坳是原京山公社所在地,現有十幾戶人家依傍馬路而居。“羅俊浩商店”的招牌十分醒目,敞開的店內有兩公婆圍著煤爐,鋪著干凈的棉被烤火。一問,正是羅俊浩本人。他們熱情地招呼我們烤火,問其生意如何,說話斯斯文文:“小本經營,差強人意。”
京山地標是一棵大樹、一口古井,井水在雪天正冒著熱氣。以前總以為這樹是樟樹,今天湊上前一瞅,2015年6月釘上去的銘牌,注明是兩百年樹齡的重陽木。這種落葉喬木當地人稱“千年樹”,傳說摸一摸就能祛病卻災、增壽延年。祖父是個有名的木匠,小時候常常向我念叨:“地上早有千年樹,世間難逢百歲人。”重陽木材心呈紅色,質重而堅韌,結構細而勻,表皮有光澤,木質素含量高。如果沒有紫檀木,它就是制作貴重木器家具的最好用材。祖父母當年睡的就是一架重陽木床。站在樹下好一會兒,我知道祖父年輕時來往于衡州府與茅洞橋之間,走的不是這條新中國成立后才修的公路,而是從城區出雨母山,過洲市靈官廟,經大山橋、南鄉埠,繞九龍、榨沖,抵達茅市街的路。祖父說走官道石板路八十華里,抄近路翻山越嶺大約七十華里。
嚴家鋪水庫大壩上的雪鋪排得十分均勻,就像一幅工整的版畫。此處有長陡坡,因為下雪路滑,前面兩輛國產小貨的動力不夠,怎么也沖不上去,弄得后面堵了幾輛車。一個放假回家的女中學生歸家心切,從后面公交車上下來,拖著行李箱冒雪往前沖,被我們喊住,勸其上車隨我們走。待前面的車子好不容易掙扎過去,我們一腳油門過了香花坳,停在香花學校門首。六年前,這所山村小學歡度六十周年校慶。校門左右兩邊有兩塊黑板,左邊功德榜,記載捐款助建的兩百多個人名及捐款金額,右邊是原市縣政協兩個領導和一個建筑企業老板的題詞。門前一口十幾畝的池塘,碧波蕩漾,二三十只鴨子歡快地游弋。對面的山嶺、樹木與房舍,因為雪景和霧嵐的映襯,顯得分外妖嬈,就像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
上蒼仿佛知道我們的來意,快到茅市鎮迎賓牌坊時,天地間彤云密布,朔風凜凜,大雪紛紛似白色的蝴蝶迎風起舞,極目處如東北林海中的茫茫雪原。它與微信中所見長沙岳麓書院、衡陽陸家新屋的雪景不一樣,充滿了野性和自由的精神,是寒冷中個性的恣意綻放。我們在風雪中拍攝留影,仿佛在閱讀莊子的妙文雋語。文風的汪洋恣肆,文氣的一氣呵成,妙喻的珠聯璧合,議論的新奇奔放,讓人禁不住發出浩嘆:“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到了仁塘灣水庫,拍攝遠處蕎麥皁祖塋的山影。左邊山上那株青翠的大柏樹是我當年手植。一只老母雞不知從哪兒鉆將出來,振翅飛上樹杈間的一根竹篙,咯咯地叫喚。它的頭上是累累橙黃的柚子,四周是雪花覆蓋的綠色葉片。循聲過去,它見了我不驚不詫,兀自叫個不停。對著它拍了兩三分鐘,它一點兒也不驚慌,一直有節奏地叫著。待我轉身離開,它也飛下樹來,從容走向旁邊的主人家。
二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籍印度裔作家V·S·奈保爾曾說過:“如果你跟我一樣,并不了解你出生地的歷史,也沒人告訴你這段實際上并不存在或者只存在于檔案中的歷史,當你這樣來到世界上,你就必須了解你的故鄉。”
吾鄉茅洞橋,深山藏明珠。它位于湖南省衡南縣西南隅,東連硫市鎮,南毗近尾洲鎮,北至柞市鎮,西界祁東縣糧市鎮,總面積近一百六十平方公里,戶籍人口六萬余。
茅洞橋小盆地海拔八十八米,即便再往深處的蔣氏嶺和長嶺兩個方向走,也不過百來米,因為相對高度比較大,當地有“山高陡沖”的說法。鎮上現有八九條大街,數百家民營商戶,從業人員也有兩三千,還有衡南六中、茅市附中及幾所小學、幼兒園,每天幾十趟公交車四通八達,規模堪比北方許多縣城。栗江自斗山橋水庫流經全境匯入湘江,灌溉著五六萬畝良田沃土。數十條河汊縱橫相互貫通,素以石橋眾多聞名。舊時只有一條不長的小街,頭尾卻有一拱橋、三拱橋、雞仔仉橋和蔡公橋。街中一拱橋下有一處暗洞,洞口芭茅叢生,鄉人附會名為“茅洞橋”,之后方有茅市公社、茅市區和現在的茅市鎮。老街兩頭原有財神殿、壽佛殿和古戲臺,街中設有救嬰局,都是典型的明清古建筑,可惜已被拆除。周邊的風景名勝有幾處,無非是清末修建的文魁塔(占禾村楠木橋)、字紙塔(井沖村赤足坪),衡祁古道及散落各處的古亭,萬福村雙龍口甘氏宗祠、杮花村棟灣全氏宗祠,以及近年被我掀開蓋頭的坪山村段氏將軍家族大院故居。
茅洞橋開埠是在清朝初期,由幾十家木匠、鐵匠、篾匠、砌匠、理發匠、補鍋匠,以及燒餅鋪、磚瓦窯等手工業作坊,自發形成的木材集散地。民國時期市場交易趨于繁榮,衡州有“東鄉泉溪市,西鄉演陂橋,南鄉茅洞橋,北鄉洪羅廟”之說,其中又以“南鄉茅洞橋”最為有名。當地資源豐富,物產富饒,是優質大米、花生、豆類、芝麻、油料、荸薺、蔬菜、桃李瓜果的重要產地,鮮魚、生豬、菜牛、山羊等年產量均居全縣前列。山多林也多,有大片松、杉、楓、梓、楠竹等經濟林木,一年四季景色常新。水利資源充足,水面積占全鎮面積的百分之八,除了上萬口池塘堰壩,還有斗山橋、清水塘、甘斗沖等五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水庫,其中斗山橋水庫風景區建設名列全省前茅。探明地下有銅、鐵、鉛鋅等多種有色金屬和重晶石、石灰石等非金屬,是否有開采價值尚不可知。
衡陽人都知道,茅洞橋有三大名優特產,分別是燒餅、拎豆腐、黃皮草魚,其鮮嫩美味成了遠行者的鄉愁。燒餅其實哪兒都有,易于生產,但不像茅洞橋這般成規模,二三十家店鋪每年生產幾千萬個燒餅,遠銷外地。拎豆腐其他地方也有,卻都沒有茅洞橋做得好,關鍵是本地黃豆得用本地井水浸泡,摻不得一點假。豆好,水質好,做豆腐的手藝好,“老字號”賣的是良心豆腐,平時四塊錢一斤,年節翻倍還不一定買得到。黃皮草魚來自山塘、水庫,金黃色的鱗片一出現在城區菜場,不用問就知道來自茅洞橋,須臾間便被搶購一空。
茅洞橋既是衡陽南鄉名鎮,又是千年古鎮,起源于哪一年,已經無人能夠說明白了。最初的文字見于《送曲山人之衡州》一詩:“茅洞玉聲流暗水,衡山碧色映朝陽。”這是公元八世紀唐代詩人、大歷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寫的,但他有沒有來過茅洞橋,同樣無人講得清楚。到了公元九世紀,“茅洞”在晚唐著名詩人陸龜蒙、李郢、高蟾的筆下,業已成了一個文學地理學名詞。北宋楊家將楊七郎、南宋抗金英雄岳飛,曾先后率兵在湘桂邊界剿匪,來回途經此地,這不僅有民間傳說,也有史籍記載。康熙十五年(1676)夏天,衡陽大儒王船山尋訪故人蒙圣功,有《雨中過蒙圣功斗嶺》六首詩為證。蒙圣功本姓甘,名正發,號樵云,湖北崇陽人,曾隨湖廣巡撫何騰蛟、兵部右侍郎章曠,在衡州戰場殊死抵抗清軍,在南明朝廷任戶科右給事兼掌兵科給事。順治七年(1650),隨兵部尚書瞿式耜留守桂林,兵敗后投水被救,經人介紹來到斗嶺白木江,隱居著書十八九年,歿后葬于茲。三百多年后的一個冬天,即2016年12月28日,我曾親往茶園組蒙公山尋訪祭拜,見其墓址和碑石尚在。蒙圣功所撰《三湘從事錄》,連同《漆園放言》《蘆草龍壁吟》《欸乃聲》,業已成為茅洞橋這方水土的文脈之一。
衡南縣歷史上與衡陽縣并為一縣,乾隆廿一年(1756)始析衡陽縣東南境置清泉縣(今衡南縣域),有清一代清泉縣出了二十七個進士。之前明代只知衡陽東鄉出了九個進士,而明清兩代三十六名進士是否有茅洞橋人,則不得而知。確鑿可查的是出過一個舉人,即源遠堂甘公耀學(一作學耀),字乃光,雍正十三年(1735)鄉試中舉,以大挑得藍山知縣,后擢湖北隨州同知。歸鄉后主講于石鼓書院,膺聘丁氏白沙書院山長,著有《乃光文稿》三卷、《石鼓吟草》二卷。三子茂伯與哲嗣昌穰,均為縣府學秀才,父子合輯《源遠堂文集》《源遠堂詩集》,祖孫三代詩文集見于《湘人著述表》。曾孫鴻楑字祥春號石盦者,衡州府學廩膳生,咸豐年間襄贊曾文正公軍務糧秣。玄孫嗣球,廩貢生,有文名,分職寧遠教諭,不赴。晚清名進士、書畫大家曾熙有言:“余閱清南甘族之譜,而以為于易象尤有合焉。”(《渤海郡源遠堂甘氏三修宗譜序》)
隨著湘軍中興及江南錢財的流轉,湖南全省的氣運為之一變。泉水江段必行一房出了四位名將名宦,段華、段起、段棣垣三兄弟系曾國藩部伍,與太平軍作戰勇敢機智,武功卓著。段華、段起分別誥授從一品和正一品官銜,段棣垣花翎副將銜即補參將。段華次子段明耀誥授援越靖邊將軍,滿門封賞數十人,播譽三湘四水大江南北。民國時期,段家再出兩個中將(孫中山同盟會元老段彝廷,歷任國民革命軍八十七軍軍長、臺灣防空總司令部副總司令段沄)、四位少將(段徽縉、段徽楷、段政、段宜銀),還有四十二位校官尉官,號稱“四十八條斜皮帶”,實為近世中國南方家族所少見。八石村增福堂人全祖凱,譜名彰鎬,字文林,別號翊臣,當地人習慣尊稱“鎬大人”。早年投奔湘西田興恕部,隨曾國藩赴江南征討太平天國,再調貴州、云南兩地平定少數民族起義,后往山東煙臺前線歸李鴻章節制,轉戰邊關海防,屢有戰功殊勛,先后敕授貴州鎮遠、云南昭通、騰越、山東兗州四鎮總兵,賞加剛勇雄勇驤勇葉普鏗額巴圖魯名號,欽賜花翎記名提督,誥封振威將軍(從一品),上封父祖三代。民國年間,草塘甘家甘鳳章、蕎麥皁甘家甘玉林,各自在貴州、衡州上演英雄傳奇,事功分別載于黔湘兩地史志。另有王梁系國民政府國防部少將高參,謝瑩早年任國民革命軍少將師長,晚年任天津市政協委員。
歷史進入二十世紀下半葉,茅洞橋子弟一方面發狠讀書考大學,一方面唱著農家軍歌進兵營,文武人才風起云涌,增添了許多鄉間父老傳誦的佳話。
三
雪花飄飄,雪花入夢。
每年我都要夢見幾次祖父母。他們的面目就跟在世時一樣,走到跟前也不說話,仿佛陌生人似的,互相打量一眼,旋即擦肩而過。
祖父譜名繼崑,字玉林,以字行,生于光緒廿六年十一月廿二日(1901年1月12日),前半生是一個木匠,暮年成了一介農夫。他長得濃眉大眼,氣宇軒昂,頭上常年纏著一方青色的毛巾,腰間扎著一條白色的澡帕,個頭比一般南方人略高,肩膀平而寬,蜂腰瘦臀,脊背挺直,雖然不太愛講話,走路卻像一陣風。
祖父幼時進過全氏宗祠辦的私塾,所以識字能文,出口成章,還能吟詩作對。我兒時所讀《三字經》《增廣賢文》和《聲律啟蒙》就是他教的,還有那句“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可惜我太愚魯,沒有學會寫舊體詩詞。他不像其他老人蹺著二郎腿,而是端坐在長條凳中間,手執一根竹條鞭,教我一字一句地念湘軍名宦劉長佑的家訓:“立身其正其言,待人以厚以寬,教子唯忠唯孝,治家克勤克儉,存心能忍能耐,做事不偏不倚,接物勿欺勿怠,處事曰謹曰廉,尊長畢恭畢敬,交友與德與賢。”
祖父從來不叫我的乳名,開口就是極為親昵的“孫崽仉(寶貝孫子)”。大約我兩三歲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七八十歲的老者,身材頎長單薄,穿著一襲青色油膩的長袍,戴著一副石頭眼鏡,下巴留著一撮山羊胡子,頭頂瓜皮帽,腦后晃動著一根小辮子,口角有些歪斜,稀稀拉拉地流著涎水,滿口“之乎者也”。我很害怕,躲在祖父的身后,祖父說:“孫崽仉,莫怕莫怕,仉郞家(老人家的意思)是前清秀才。”搜遍記憶,那是我見過唯一的前清秀才。
曾祖嘉桁公是嗣球公第三子,衡州府有名的木匠,家境比一般人富有。祖父本來可以讀書掙一個出身,但架不住甘氏宗親都喜歡學木匠,木匠掙的錢比其他手藝人多。生性聰明伶俐的祖父,果真以雕花工藝名滿衡州,許多大的建筑如衡陽雁峰寺、耒陽敖山廟、常寧李家大屋、漁溪王家祠堂,都請他出面做師傅掌墨斗線。許多討親嫁女的人家定做一堂喜慶木器,都要事前給他封一個大紅包,因此被尊為“小木王”和“活魯班”。祖父經常自嘲“木匠鋪里冇凳坐”,意謂只要做出了一條好凳子,馬上就有人出價買走。又說“凳不離三,門不離五,床不離七,棺不離八,桌不離九”,說的其實是這些木器的尺寸講究。“凳不離三”是指做板凳時長度一定要帶個“三”數,如二尺三、三尺三、四尺三等,因為“三”有忠義的象征,源自“桃園三結義”和“三英戰呂布”。“門不離五”是說做門無論大小寬窄,尺寸尾數都不能離開“五”,象征著“五福臨門”。“床不離七”,“七”“妻”同音,床板一般在兩尺七寸,雙人床大多是四尺五寸七,有夫妻同床偕老之意。“棺不離八”,“八”“發”諧音,棺材一般都是八尺,暗寓子孫后代升官發財。“桌不離九”,八仙桌的邊長及高度講究“九”,寓意吃飯不離酒,有熱情待客之意。
祖父不喝酒,不耍錢,不逛青樓,唯嗜煙如命,遠遠地走向他,就能聞到一股嗆人的旱煙味。他不關心時政,也不知道享受,手頭稍有積存就買田買地。待解放大軍的炮聲響過,他的手頭已有百十畝水田,還有兩三座樹木蓊郁的青山。
祖父曾經參加過秋收起義,親眼見過毛委員,可惜革命意志不堅決,當了逃兵。說是那年一個舒姓朋友來信說,瀏陽那邊做工可以掙大錢,他帶著木匠家什興沖沖地趕去,結果被當地農軍勸上大圍山七星嶺,之后編入蘇先駿紅三團大刀隊當隊長。部隊攻打長沙失敗向江西蓮花縣轉移時,遇到甘氏宗親一位老表,入其家中躲避,之后輾轉回到衡陽,抵家時恰是1928年的正月十五元宵節之夜。新中國成立后讀報方知剩存的戰友,不但出了中將少將,有人還當了省長市長。在茅洞橋街上的蔚藍月色中,他讓我騎在脖子上,邊走邊哼唱著:“民國那個十六年,跟著毛委員上井岡山……”聲音凄清而憂傷,連小小年紀的我都不忍再聽下去。祖父一生都敬仰毛主席,曾牽著我的手邊走邊說:“你要好好讀《沁園春·雪》,‘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這樣氣勢雄壯的句子,不是隨便誰都能寫得出來的。”
舊時茅洞橋有習武之風,祖父的弟弟繼崙夭折得早,曾祖父擔心獨子受人欺侮,早早地將祖父送進王水坳陳氏武館。孰料十幾年后,他的南拳勇冠群雄,長槍、短刀、三節鞭無人能敵,一腳能踢起兩百多斤重的棉花包,反過來成了陳家人的教頭。相傳當年街上有人打架,只要說“甘大爹來了”,雙方立馬住手,或者溜之大吉。我確曾見過這樣一幕:大約是1971年或1972年,一拱橋頭耍龍舞獅鬧元宵,壘起高高的八仙桌臺子競技,卻不知怎么搞的,陳家和謝家兩支隊伍打了起來。有人趕緊去請祖父出面制止,祖父將陳家領頭人叫過來,只說了一句“算噠”,糾紛遂息。鄉間有人因為宅基或物產分攤不均,來找祖父評斷是非討個公道,結果大都是祖父搶著付了茶錢。祖父從各家店鋪前走過,人們爭相招呼進屋落座呷酒吃飯,他因此很少中晚餐時分出門,說是懶得回話搭理,害怕別人說他傲慢無禮惹人口舌。
新中國成立前夕,祖父曾在衡州府城回雁峰前開過精武館,又在茅洞橋老街中間開木器作坊,還在六公嶺開了一家五金作坊,后者1954年公私合營時,成了衡南縣五金工具廠,祖父成了有名無實的空頭理事長。作為當地名望頗高的開明鄉紳,祖父有幸躲過了歷史上的屢次劫難。解放初期的土改運動中,茅洞橋街頭或槍斃或活埋了好些地主豪紳,許多親友因此擔心祖父在劫難逃,可他除了屢遭批斗,倒也落得善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曾在茅市區當過二十多年區長、區委書記的段前孝老先生,在衡陽湘江河邊石鼓嘴與我對飲時,逐一分析可能有這樣幾個原因:一是祖父為人拙誠,處事低調,交游廣泛,平生沒有做過惡行壞事,也就是沒有所謂的民憤,各處架橋鋪路都有他捐貲,遇人急難處幫襯人家討親、做壽、買長生(棺材),尤其是窮人家的孩子念書,前前后后支助過不少學費。二是抗戰時期衡陽淪陷后,祖父參加王紫劍領導的衡陽縣南鄉游擊指揮部隊,擔任副指揮兼三大隊長,先后十余次與日寇作戰,激戰柞樹坳那夜刀劈六名鬼子,省市縣地方史志均有記載。抗戰勝利后,別人都興沖沖地居功參政,他對廟堂之事不感興趣,依然做老本行,所以沒有遭到清算。三是隨他習武的徒弟比較多,而且都是茅洞橋有名的好漢,像陳詩美、陳詩元、甘繼崳、甘文清這些武林好漢,倘若風聞師父有難,絕對不會善罷甘休,所以一般人惹不起。四是祖父的三個兒子讀書報國,都在外面單位有正式公職,當地人對吃居民糧的人家,尤其是有人在外頭工作的人家,很敬畏,工作地方越遠越敬畏。茅洞橋那條石板老街,中間略高,兩頭傾斜,俗稱“滑蛇地”,許多人眼淺肚皮薄,熱衷欺紅踩黑。奇怪的是,街上那些與我年齡差不多的潑皮無賴,從來沒有誰欺負過我們兄弟姊妹,當然我們更不敢招惹別人。
1996年三四月間的一天晚上,我在衡陽市體育館采訪鄧廣順、劉建華湖南新老兩代拳王。正聊著,一個年過花甲、相貌英武的漢子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了過來。聽說我姓甘,又是衡南縣茅洞橋人,便問我是否知道甘玉林。我說那是我爺爺,他立刻上前拉住我的手,親熱地說:“我叫陳劍秋,在衡陽市建設銀行工作,最初就是跟你爺爺在雁峰寺習武的。”旁邊的人介紹說:“陳老師是我們市武術協會副主席,還是中國武術協會裁判員呢!”那一夜,陳老武師與我們聊了許久我祖父的故事。
幾十年后的今天,八九十歲乃至近百齡的鄉間翁嫗,只要我一提起祖父的大名,對方就會像當年的游擊隊長周廣老先生一樣,馬上發出一連串驚嘆:“哎呀嘞嘰噠!原來你郞家就是某某某的孫崽仉啊!當年你爺爺還支助過我們游擊隊哩!”
四
詩人洛夫曾對我說,他與雪似乎有一種特別的親緣。“我在臺北莊敬路的書房名‘望雪樓’,其實臺灣的冬天,除了嘉義阿里山、南投合歡山,平地從未降過雪,當然也就無雪可望。我所謂的‘望雪’,只是懷念與期盼之意,說穿了,無非是表達對大陸故鄉落雪時的記憶和向往。”
洛夫先生所說的大陸故鄉,就是相公堡燕子山,與我的故鄉茅洞橋相距不到百公里。2017年10月22日,客居臺北的詩翁應我之請,揮毫書贈“茅洞橋記”四個行書大字,這是他離世前留在人間最后的墨跡,也為吾鄉風雅增添了一段佳話。
洛夫的母親沒有文化,但她知道柳宗元的“獨釣寒江雪”,曾經多次對他念叨過“釣雪好有意思啊”。這大約是舊時女性的教養吧!我的祖母謝宜秀也是如此。她經過家門塾師的指教,記憶力特別好,而且能雅能俗,能夠背誦卓文君、謝道韞、李清照、朱淑真的詩詞,能夠講述整本《西廂記》《楊家將》《隋唐演義》。一部《薛平貴與王寶釧》,她能夠從頭講到尾,幾乎不落一字。她反復給我講過《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梨山老母是她最崇拜的神仙,樊梨花、劉金定、佘賽花、穆桂英是她最欽佩的女英雄。她還愛聽悲情故事。街邊新屋坪打漁鼓的瞎子謝昭美,拿手好戲是《三姑記》,祖母百聽不厭,淚水漣漣,聽書之后總將自己衣兜中的錢,一個不剩地掏給他。
祖父十九歲與祖母成婚,十五歲的祖母坐著大紅花轎來到甘家,四鄉八村的人聞訊趕來喝喜酒,爭看新娘子,都夸她是“茅洞橋一枝花”。祖母年輕時的確是個大美人,有從上海回來的人說,她就像畫片中的名媛一樣好看。她從小裹了腳,說話柔和溫順,從不與人起高腔,別家的女人都喜歡來甘家串門,聽她講故事、讀古詩。祖母熱情好客是出了名的,舍得將家中好吃的“換茶”(花生、瓜子、糖果、餅干之類的零食),拿出來供大家品嘗,因此許多女子認她為干娘。直到古稀之年,祖母依然站有站相、坐有坐姿,頭上包著一方黑色蕓紗巾,身穿一套漿洗過的青色衣裳,低眉斂目,對人一笑,牙齒雪白,頗有民國大家閨秀的范兒。
祖母的母親去世早,爹爹在湘江大河中往來販運,慢慢地自己有了幾條船。1934年秋冬,中央紅軍過湘江征用民船,我老外公的船也在其列。船被國民黨的槍炮打爛了,他也參加紅軍,隨部隊走到貴州安順場,突圍時沖在最前頭擺渡,一顆子彈飛來,他應聲倒下,順著河水漂走了,連尸首都沒有找到。祖母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是十幾年后的春天,她坐在屋后的吊腳樓上,不吃不喝,望著栗江水呆怔了一天一夜。
大約廿歲左右,祖母生下一個女兒,小名銀伢子,這是男孩的名字,意在帶弟弟來家里。可惜她自小孱弱多病,六七歲就夭折了,而祖母也有十多年沒有生育。丈夫的叱罵,婆婆的白眼,外邊的流言蜚語,自身的不幸命運,讓她的眼淚都快哭干了。她經常奔忙于各個尼庵道觀,求神問卦,舍財求子,甚至遠赴岐山庵子,跑到南岳拜菩薩。萬般無奈之際,她甚至勸祖父納妾,卻又不為丈夫所許。天可憐見,她終于在三十一歲那年生了一個兒子,接著又是兩個兒子。自此以后,祖父再未與她爭吵,什么事情都讓著她。
抗戰勝利前,祖父和甘氏族人商量修宗譜。茅洞橋街上那時還有一家姓甘的,就是會修鐘表、鋼筆、布傘的甘宗儒,兒子甘云奇子承父業,兩爺崽肚子里都有些墨水。祖父忙于生意,情愿出錢助力,委托宗儒父子帶人繕寫續編。每當文字遇到疑難處,祖父回家詢問祖母,祖母就會告訴他,別家是怎么做的,自家應該怎么做。這通宗譜快要修成時,茅洞橋也解放了,嚇得祖父趕緊將它挑回蕎麥皁,孰料被無知鄉民當煙紙卷著燒掉了。
祖母雖是一個女書生,但也是一個勤勞能干的婦人,家務活做得干凈利落。哪怕后來住在茅草房,她都收拾得清清爽爽,沒有別人家的骯臟和腥臭。那時候生活拮據,經常捉襟見肘,尤其是到了每年四五六月(俗稱“上灘月份”),吃了上頓沒下頓,饑餓常常弄得我們的眼睛眍下去。盡管舊衣裳業已漂汰得發白,鞋子的顏色有時也不太一樣,但祖母總是替我們洗刷得干干凈凈,讓我們穿戴得整整齊齊。多年后的一天,讀到梁文道《中國人的清貧與尊嚴》,其中一段話讓我凝神默想許久,幾至潸然淚下。他說:“清貧,也就是貧而不賤,且有一股自重自尊的清氣。這種人窮則窮矣,然尊嚴所在,絕不容人輕視貶抑半分,不食嗟來之食,不以媚色示人,任何人見他,都還得敬他三分。”
祖母會做柏子香。從柏樹上采摘柏子,都是些帶青色未破未開者,然后燒一大鼎鍋開水,放在瓦缽中沖燙,激發柏實中香氣分子的揮發,清苦的鄉居生活因而有了幾分香氣。她甚至會給我們吟誦古詩:“秋冷啼蛩入講堂,夜深饑鼠攪眠床。山廚食盡松花餅,瓦鼎煙消柏子香。”所以,如今待在“晴好居”看書寫作時,我必定會燃起一爐三支檀香,讓心神凝定,讓煩擾在香氣滌蕩下消散于無形。
祖母還會做各種壇子泡的咸菜,我家的豆角鲊、茄子鲊、刀豆鲊,打開壇子蓋就能聞到一股香噴噴的氣味,比別人家的鲊菜都要香辣得多。她還炒得一手好菜,甚至做得出炸魚螃蛋砣子肉十個碗的酒席。在沒有油吃的鄉下,她煮的紅鍋子菜,譬如煨辣椒,我們照樣吃得津津有味。記憶中這幾道菜最有名:籽南瓜煮螺螄、糟和藠禾煮小魚蝦、紅薯粉絲炒白菜苔、荸蒂子燉墨魚、海帶燉豬肺、小蔥煎水豆腐、地皮菇炒酸辣椒、新鮮酸豆角炒臘豬小腸、香醋蒜蓉搗蒸熟的茄子、青紅椒炒苦瓜、胡蘿卜白蘿卜豆芽菜炒三絲。她做的青辣椒煮鰱魚,或者是調羹白腦子煮鳙魚草魚,只放一點點生姜絲和米醋,與別人家的味道硬是不一樣,格外香辣。最忘不了的是白菜煮雞,現在也是我的拿手好菜。先把雞塊放在鍋里炒干水汽,之后用油煎炒,放入八角、生姜、蒜子、胡之酒、米醋和精鹽,炒好后舀到碗里。將冬天經霜后的白菜,用手撕成一條條,稍稍一炒,再將雞肉倒進去。起鍋時放點大蒜葉,撒點辣椒面,澆點芝麻油,瞬間香飄半條街,連雞和狗聞到了也會歡蹦亂跳。下放時自然無法吃到這樣的珍饈美味,只能在沒有外人的時候,祖孫口里打個牙祭。待我們重新吃上居民糧,有條件再來做這道菜時,祖母已經垂垂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由母親來滿足她的口福了。
五
談及一個人,首先會談及姓甚名誰,談及一個地方,也會首先談及地名,因為地名是人類文化史的活化石,最能體現一個地方的人文底蘊。
茅洞橋的地名頗有特色,村落一般都以大屋相稱,大屋又多以沖、堂、皁、嶺、坳、坪、街、塘、邊、町、口、江、橋、灣、鋪、家等為地名。我的外婆家在上布沖,鄰近大屋是下布沖、榮貴堂、枇杷皁、上古嶺、豬牯沖、蔡公皁、泥水沖、彎壟橋,環鎮周邊則是雷公坪、老布街、半邊街、吹火塘、兩路口、楊木皁、大興鋪、棟灣、占氏嶺、上邊謝家等。這些地名要么是為了紀念一個名人,要么是出過一件大事,要么是因為一種物產,要么是源自一個大姓,多數情況下是因地形地貌而得名。“皁”同“皂”,就是“山凹”的意思,只在湘南地區通用。其實“皂”還要加一個“土”字旁,收錄在《康熙字典》中,《辭海》里沒有這個字,所有輸入法都打不出這個字。對于蕎麥皁這個地名,我至今找不到一個說法,因為當地并不產蕎麥,也從未聽說有叫蕎麥的人。
蕎麥皁離鎮上只有一里多路,門前是一口大池塘,站在大屋門口就能看到茅市街上。那時候廿來戶人家都姓甘,說是共一個開派的老太公,與我家的關系卻有好有壞。
走在往昔走過千百萬次的塘埂和山路上,轉身四顧,大雪紛飛,山野迷茫,不由想起艾青的詩句:“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寒冷在封鎖著中國呀……”當年似乎頗為熱鬧的大屋,已經沒有一家一戶,所有的房屋墻倒屋圮。最先傾塌的是堂屋,那時每年春節張貼大紅門聯,都是這么一句:“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原住民要么已經過世,要么進城務工經商,要么搬遷到前面的馬路邊。據說現在還有八個八十歲以上的老人,蕎麥皁甘氏一支有長壽基因倒是真的。
衡陽南鄉屬丘陵地帶,境內多是紫色頁巖,當地人稱“見風屑”。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基本上沒有其他生計,只能與天地爭斗,田土開墾到了山頭上。山塘的蓄水能力差,干旱年饉的日子實在煎熬。有一年從夏至秋,太陽成天火辣辣的,菜園里黃瓜、南瓜、絲瓜、豆角、辣椒、茄子蔫頭耷腦,我和弟弟澆菜竟然挑干了一座山塘,現在我的肩膀還留有烙鐵一樣的瘀青痕跡。秋日下午,兄弟倆放學回家,啃了紅薯,要將一座山的柴草砍光,以備家里冬春兩季燒飯、做菜、煮豬潲。
那時山上多種植苦楝樹,這種樹像它的名字一樣,也像農家的命運一樣,特別能耐旱吃苦。隨便將它栽在坡地山麓或塘邊田埂,兩三年工夫便躥到十幾米高,菜碗一般粗細,可以當房梁架椽,做簡單的桌椅家具。因為“楝”與“斂”音相近,鄉下將蓋棺稱為“閉斂”,所以認為苦楝樹做床不吉利。它在夏天枝繁葉茂替人遮陰,晚春開紫花時更令人驚艷,脂粉香味若有若無,鼻子吸過后很難忘記。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宋代孫宗鑒《東皋雜錄》都談及苦楝樹,“始梅花,終楝花,凡二十四番花信風”,意思說苦楝樹花開過之后,春天的花事已了,炎熱的夏天就要來臨。我所見歷代寫苦楝樹的詩作,以王安石《鐘山晚步》七言絕句為佳:“小雨輕風落楝花,細紅如雪點平沙。槿籬竹屋江村路,時見宜城賣酒家。”可見半山老人退隱田園后心境平淡,對苦楝花的顏色和姿態該是如何欣賞與喜愛了。然而這畢竟是一種官宦人家的做派,農夫漁樵哪能有這般閑情逸致,只要能吃飽飯便會念一聲“阿彌陀佛”。
再就是油桐樹。現在很難看到了,只在從茅洞橋往硫市鎮的路邊,偶爾見過三兩棵。桐油是優良的干性油,工業用途十分廣泛,斗笠、木桶和舢板非得用它涂抹才能防雨水和滲漏,因而是農村重要的經濟收入來源。桐葉能祛風散寒。鄉間在中元節與中秋節,用糯米加秈米打成粉末,拌野蒿加上適量清水,做成一個個圓圓的粑粑,取新鮮老嫩適中的桐葉包上,放在鍋里蒸熟,吃起來有特殊的清香軟糯味。夏天桐葉茂盛時,褐刺蛾蜇人既癢又痛,只要被它叮咬過一次,就會留下永久的記憶。蕎麥皁山中當年到處都有油桐樹,那是祖父民國年間領著族人栽種的。它開花在桃李之后,并不是單純的白色花朵,花瓣上還有淡紅色花紋,就像殷紅的血絲一樣,再高明的畫家也難以畫出它的神韻。5月明媚的陽光下,桐花比早春的梨花還要吸睛,比3月的桃花還要艷麗,因此有“五月雪”的美稱。唐人李商隱曾有金句:“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我最先聽到祖父念叨這首詩,其中包含有對后人的無限期待之意。宋人陳翥那首詠桐詩,“吾有西山桐,桐盛茂其花”,則是多年以后在湟水河畔讀到的。人們自古就有喜愛油桐花的情結,以至于如今見到這種花,我都要在樹旁駐足。
但是雪花呢?1969年冬天的雪花呢?1970年的“雪壓冬云白絮飛”呢?還有“高天滾滾寒流急”呢?
讀遍中外文學名著,回頭仔細一想,描寫雪景最好的文字,還是施耐庵《水滸傳》第十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內中有一句怎么說來著?“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那雪正下得緊。”——多么好的句子啊!多么痛的記憶啊!
六
作家王火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的作品《戰爭和人》,第一部《月落烏啼霜滿天》卷首有這樣一句話:“有時候,一個人或一家人的一生,可以清楚而有力地說明一個時代。”在時代面前,每個人都是無能為力的。我的祖母平生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便是不該寫信叫父親回鄉。她常常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捶胸頓足道:“如果不是我再三再四地叫他回來,他不會吃那么多的苦頭,受那么大的罪,我們全家也不會下放到蕎麥皁,不會被人踩到泥里頭……”
父親甘琳,1950年夏天十五歲半時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接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成為一名志愿軍戰地文工團員。朝鮮戰爭結束后,他毫發未損,被送入石家莊高級步兵學校(現石家莊陸軍指揮學院)接受訓練。本來大有前途的他非要轉業回鄉成婚,被分配到黃鞏完小擔任副校長。1956年春夏之交,讀過陜西作家李若冰的名篇《在柴達木盆地》后,他毅然報名開發大西北,先是在西寧石油學校短訓半年,嗣后挺進柴達木盆地,為祖國尋找寶貴的石油資源。因為原先就是排級軍官,又是班長和學生會體育部部長,很快被任命為勘探小隊長,沒過幾年就成了隊長。1964年因非議副統帥林彪遭受批斗,于是寫信回家向爹娘訴苦。祖母心疼得不得了,連寫幾封信叫他回家,“我們爺娘孩子在一起,有鹽同咸,無鹽同淡”。本來就嬌生慣養的父親,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毅然決然地離開大柴旦,踏上了返回湖南的歸程。
父親辭職回鄉后,依然年輕氣盛,被人拉入造反派“紅旗軍”,還在樣板戲《沙家浜》中扮演郭建光,在《紅燈記》中扮演李玉和,興沖沖地出盡了風頭。孰料運動尚未結束,就被縣里的茍司令帶人抓走,打成“黑殺隊”,要他交代同伙名單,父親寧死不屈,自始至終沒有殃及他人。我曾親眼看見父親被拿著竹條和羊角刺的人抽得滿地打滾,三四歲的我坐在街邊號啕大哭,路人見了十分不忍,紛紛指責那幫家伙。第九天夜里,新塘大隊(現李家村)女支書甘昭幼,帶領全先松、劉忠德夫婦等人,半夜將父親從牛棚中救出來,藏到離鎮上十多里的丫頭嶺。父親平反昭雪后,親自到這些恩人家拜望,進門即長跪不起,眾人也是涕泗長流。直到如今,即便父親和那些恩人全都下世,每回到了茅洞橋,我都會抽時間到丫頭嶺,在風雨中站立一會兒,仿佛這樣心里才會安寧一些。
無論多么強大的歷史風云,除了大人物的各種遇合,草民百姓的命運也會被動地折射,傷痛與慘狀更是投訴無門。我們家沒有躲過“文革”這一劫,茅洞橋街上還有二三十戶人家同命運。當時的政策是有親友的投靠親友,沒有親友的由政府強行安排。我家選擇了去蕎麥皁。二叔甘珣是市區城北醫院的骨干醫生被留下。二嬸陳書蘭帶著子女去了附近的鴿古皁,那是祖母的娘家,她們得到了比我們稍好些的待遇。
那時我六歲半,少不更事,離亂搬家還有些歡喜,覺得鄉下的環境比較好,可以漫山遍野地瘋玩。但看到祖父和父親凝重的臉色,看到奶奶和媽媽、姐姐的眼淚,我的心里也變得墜了鉛一般。這是年底的一天,母親讓我提著一個火籠走在前面,大人們各自拿著簡陋的物什,來接我們的鄉下人挑著籮筐。天寒地凍,雪花飛舞,我家就這樣垂頭喪氣地來到蕎麥皁,因為先前的祖屋早已分給別人,只得寄居在段奶奶家過年。
那天夜晚,祖父負手立于池塘竹林前,對著雪光看了許久許久。父親牽著我的手找到他時,祖父喟然長嘆道:“六出飛花入戶時,坐看青竹變瓊枝。如今好上高樓望,蓋盡人間惡路歧。”我當時聽不懂,多年以后,偶然見到高駢的《對雪》,才知道他吟詠的是一首十分悲愴的唐詩。
進入初夏,天氣變得炎熱,大人們合計打磚造屋。父親牽著一頭水牛造泥,可憐他從來沒有干過農活,剛一轉圈圈,便被水牛用角頂翻在泥里,看熱鬧的人將腰都笑彎了。就在這當兒,母親走了過來,將牛繩拉過去,抽一鞭子,牛便老實了。那些鄉下人悄悄地議論說:“咯甲(這個)屋里堂客(婆娘)比老公厲害些,你看她的腿也比老公粗些。”
的確是這樣。如果沒有母親,我們一家在鄉下那些年,上有老,下有小,缺吃少穿,能不能挺得過來,還真是一個問題。母親全英,出身中農家庭,初中肄業,長相標致,能說會道,勤勞勇敢,潑辣大方,雖然不是婦女隊長,卻比隊長說的話還管用。遇到別人歧視欺侮我們,母親總是挺身而出,像老母雞一樣張開翅膀,將孩子們緊緊地呵護于她的羽翼下。有年春節,隊里干塘分魚,駝子隊長讓其他人先挑揀草魚、鯉魚和鯰魚,剩下幾條小鰱魚打發給我家。母親非常生氣,指著他的鼻子數落道:“我家今年過年就過一個素年,不要你這些沒人要的魚,只要你良心過得去,將來沒有后悔那一天。”許是天良未泯,隊長讓人背著漁網到塘里再打兩網,親自將草魚送到我家。祖父送他出門時,他悄聲說道:“不知你郎家(您老人家)前世積了嗎咯德,找到這么好的一個兒媳婦。”祖父笑一笑,啥也沒說,心里比誰都清楚。
曾經滄海抵達彼岸之后,作家莫言的一番話深得吾心。他說:“幾十年來,真正對我造成傷害的還是人,真正讓我感到恐懼的也是人……這恐懼比所有的鬼怪造成的恐懼都要嚴重許多……我每次回到家鄉,見到當年那些橫行霸道過的人,盡管他們對我已經是滿臉媚笑,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低頭彎腰,心中充滿恐懼。”而當年叱咤茅洞橋街頭或蕎麥皁山野風云的那些人或他們的子孫,多年后爭搶著給我和父母炒菜做飯敬酒,爭搶著為我們甘家祖塋掃墓除草培土,更讓我深感世事如棋人性險惡。
七
1982年的正月十六日,雨夾雪,我隨父母去了遙遠的花土溝油田(今屬茫崖市)。當年7月參加全國統一高考,考入青海師范大學地理系,成為蕎麥皁甘家第一個大學生。四年后,我放棄留在省城工作的機會,志愿奔赴柴達木盆地,從事記者工作,開創了西部之西的文學寫作版圖,并使“西部之西”這個地理名詞成為一個文學語詞,被現今國際旅游界用來指稱青海高原的西部地區。1992年秋天與妻子調回湖南,進入衡陽日報社工作,進一步體悟了“衡岳湘水”和“茅洞橋”兩個地理名詞。
茅洞橋鄉民有一句口頭禪:“一祖二命三陰德。”祖父行走四方,經見人事多,于風水方面也略通一二。大約在我十歲那年,他約大屋里的甘繼新上后山看風水,兩人各持一把鋤頭,同時相中了山尖上的一塊地。祖父將鋤頭隨手一拋,剛好落在螺絲嘴上,回頭對繼新說:“得罪了,老弟,這塊地就是我的了。”對方臉一紅,說:“那要看哪個死在前頭,先死先落葬。”祖父呵呵一笑:“先不管它,茍且活著吧。”翌年7月26日(農歷六月初八)上午,七十四歲的祖父正在放牛,突然將牛绹遞給我,來回撫摸著我的頭,哀聲說道:“孫崽仉,爺爺可能要走了,你要好好讀書啊!”隨即頭一仰,重重地摔倒在茅草叢中……
七年后,1981年9月26日(農歷八月廿九日)下午,祖母在茅洞橋老街病歿,享壽七十七歲,如愿安葬于祖父的身邊。
村口那片高大的雜樹林,依然在雪中葳蕤,生機盎然。我獨自沿著雪花鋪滿的山道,走過一級一級的石磴,走過那株掛滿了柚子的果樹,佇立舊時門前清澈的池塘邊,默默地望著對面荒蕪的宅基地。1977年秋天,我家離開下放8年的蕎麥皁時,以極低的價格將房屋賣給隊上的會計,他并沒有在此居住或重建,而是任由其荒廢多年。我年年清明節經此上山掃墓,眼見得它被一叢叢修篁侵占,被一棵棵野樹長滿,唯有門前的幾株棕櫚和一樹桃花還是舊識。
雙膝跪倒在長滿綠苔的階前,雙手摩挲著石頭上的積雪,想起曾經多少個清夜,在夢中,我遠遠地奔跑過來,高細而嗲聲地叫著:“奶奶,奶奶,我來看您了,我來看您了……”每每醒來,摸到枕上的淚痕,我都深感怪異:為何很少叫喚爺爺,叫喚那個最疼最疼我的祖先?
撥開山路上的荊棘,衣裳掛滿了各種野果木刺,手掌鮮血淋漓,但我一點不覺傷痛,反而有一種幸福和愉悅。頂著一頭雪花爬到祖父的墳前,發現山頭上的雪片被寒風吹得干干凈凈,唯有及腰深的茅草隨風搖曳,吟唱著無人能懂的鄉曲民謠。祖父母墳塋旁邊,有父親早些年手植的幾株扁柏,翠綠的軀干見證著歲月的滄桑。1997年清明節,父親和兩個叔叔商議,為祖父母豎立新碑。祖父的墓聯:“墳前手捧搖錢樹,墓后腳踏聚寶盆。”祖母的墓聯:“山清水秀春常在,鳥語花香結好果。”碑上均鐫刻“祭如在”三個字。
顧不得臉膛被風刮得像刀子劃過一般,我拈起祖父祖母碑前草叢中的一小撮白雪,將它緩緩地放進嘴里,然后趴在墳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響頭。親愛的祖父,親愛的祖母,你們曾懷舐犢之愛,待我之恩比山高比海深,而我何曾回報過半分啊?當我終于有能力侍奉你們的時候,你們在哪里?這可能不是我一個人的哀慟,差不多是人世間幾乎所有孫輩的羞赧。悲傷登時逆流成河,萬千感慨涌上心頭,眼淚不由自主地決堤而下……
詩人周濤認為,一個人十八歲以前生長在什么地方,那地方就會成為他永遠的故鄉。作家謝友鄞則說:“你在這兒生活過,不管你生活多長時間,不能叫家鄉;你在這兒出生,不能叫家鄉;你在這兒有親屬,不能叫家鄉;你有實實在在的親人埋在這里,這兒才是你的家鄉,你才刻骨銘心地永遠不會忘記它!”
茅洞橋是我的家鄉,蕎麥皁是我的故土,“故鄉”二字于我是復雜的,其中內容無法用一言或數語道盡。必須承認,是這一方山水哺育我成長,也教會我愛和恨。我在這兒咿呀學語,開始人生第一課。故鄉溫暖過我,也傷害過我,但無論怎樣,我都記得祖父母的那句話:“孫崽仉,你是從這個塘里出來的,你永遠都不要忘記祖先生長和安息的地方。”
“那從林間出現的,/趕著馬車的/你中國的農夫,/戴著皮帽,/冒著大雪/你要到哪兒去呢?”當我直起身來,淚眼模糊中,仿佛看見了艾青詩中的意象——那是祖父嗎?您要到哪兒去呢?到哪兒去呢?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