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客
K已經在這臺電梯里待了四十二分鐘了。
在這四十二分鐘里,K跟著進出電梯的人們,在這座大樓的八層到負三層之間來來回回了好幾次。電梯里狹小悶熱的環境讓他不停地出汗,原本硬挺的襯衣現在已經軟塌塌地貼著他的身上了,連帶著租來的西裝都變得潮乎乎的。
電梯又一次停在了負三層。趁著人們往外走的機會,K松了松領帶,又一次走到了按鈕旁邊,仔細地看起了樓層按鈕旁邊的說明:
八層:凱樂奧斯卡國際影城
七層:凱樂美食廣場
六層:小天才兒童教育、金色童年潛能教育
……
K皺了皺眉,抬頭看了看已經有點兒變形的電梯門上方那個數字“3”。“沒錯,是三號客梯啊。”他小聲念叨著,又一次掏出手機,點開那封今天早上收到的郵件讀了起來:
K:
你之前不是一直問我,我之前去上的那個寫作班叫什么嗎?昨天我剛聽說,他們在西安也開了一家連鎖店,提供的服務和這邊是一模一樣的。地址就在桃園路和豐慶路十字的凱樂大廈,七又二分之一層,記得坐三號客梯上去。我已經替你報好名了,到了就說是我介紹的。
R
2021年03月31日
“七又二分之一層,”K抱怨道,“不想說就算了。說什么七又二分之一層,哪有人會在七樓和八樓之間搞一個夾層的?騙人都這么不……”
K正自言自語地抱怨著,從電梯外走進來一個穿著一身灰色工裝服的中年男子。他站在門口,左右環視了一下電梯里的人們,然后開口說道:“對不起,各位,這臺電梯需要檢修,請大家有序離開。不要擁擠,注意安全。給大家帶來了不便,我們深表歉意。”
就在K要走出電梯門的時候,那個中年電梯維修員伸手叫住了他:“您就是K先生吧?”沒等K開口說話,電梯維修員就關上了電梯門,按下了八層的按鈕,然后指著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對他說:“有問題等一下再說,我們馬上就到了。”
顯示屏上的數字剛剛閃過七層,現在變成了一個向上的箭頭。還沒等K開口問是到了哪里,電梯維修員突然按下了緊急停止按鈕,電梯間里警鈴大作。他從腰后掏出來了一根撬棍,插進電梯門的縫隙里,吱吱嘎嘎地撬開了電梯門。他轉過身,指著門外那個半人高的、黑洞洞的夾層通道,對K說:“請吧。”
K跟在電梯維修員身后,貓著腰穿過了那個通道,來到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雖然這個房間層高看著只有一米八不到,但是好歹可以讓K直起腰了。房間里靠著墻放著好幾個文件柜,天花板上的兩個日光燈投下慘白的燈光,看著就像是廢棄的寫字樓里的隔間一樣。
K心疼地輕輕拍打著西裝。剛才穿過通道的時候,黑色的西裝在沒有粉刷的水泥墻面上蹭了好幾下,留下了好些難看的灰白色印子。他現在正在盤算著不知道干洗店能不能洗干凈這些印子,如果洗不干凈的話,到時候他要賠給服裝店多少錢。
那個帶著K過來的電梯維修員,脫下那身工裝服,換上了從旁邊的一個文件柜里拿出來的一套深灰色西裝。他梳了梳頭發,戴上了從口袋里掏出來的一副金絲眼鏡,瞬間就從電梯維修員變成了售樓先生。
售樓先生拿過一個iPad,面帶微笑地對K說:“歡迎來到‘新自我寫作’西安分部。K先生,我是西安分部的經理段鵬。之前我們的優質用戶羅夏已經幫您報好名了。現在只需要您做一個問卷調查,以便我們校準一下參數,就可以提供為您專門定制的寫作提高服務了。
“請您回答第一個問題:‘您想成為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嗎?’”
段鵬看著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的K,用那種“售樓先生”的職業語氣飛快地說:“當然當然,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都知道,您當然是這么想的了。要不然你也不會找到我們。更何況您還是羅夏推薦來的。但是這個問題涉及我們的工作流程問題,所以還是請您正面回答一下。K先生,‘您想成為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嗎?’”
“呃,想是當然的了,但是……”
“先不要說‘但是’,我知道您現在有很多顧慮,很多想不通的地方。”段鵬搶著說,“沒有關系,那些細節問題接下來我都會給您解釋清楚的。解釋那些會涉及公司的內部運作方式,所以那些信息只對我們的客戶透露。現在,您只需要遵從自己的內心想法,回答‘想’還是‘不想’就行了。”
“呃,想……”
“好的!K先生。果然和之前羅夏告訴我們的一樣,看來您也會很快成為我們的優質客戶。根據您的回答,您現在已經是我們的一級客戶了。下面還需要您回答幾個小問題,方便我們為您定制初步的服務類型。別擔心,不會很麻煩的,只要有個大概就可以了。剩下的那些我們會一步步地調整,直到達到您的目的為止。”
“但是我還是什么都沒搞清楚,為什么你們會選擇這個奇怪的地……”
“不用擔心,K先生,”段鵬用“售樓先生”的職業語氣又一次打斷了K的疑問,“那些都是小問題,我們很快就可……”
還沒等他說完,房間里的燈突然就熄滅了。黑暗之中,就只有段鵬的那張臉在iPad屏幕的照映下泛著微微的亮光。“不用擔心,K先生,只是正常的斷電而已。”段鵬的語氣沒有一絲變化。他放下iPad,點亮了手機上的閃光燈,在墻邊的那排文件柜里摸著什么,“你知道的,我們今天剛搬到這間辦公室,還沒來得及裝修。電線都是從樓下臨時接上來的,難免會有接觸不良的情況。”
K看著在文件柜里東翻西找的段鵬,手機上小小的閃光燈照亮了一小塊區域,卻留下了更大的、奇形怪狀的黑影。突然,柜子深處的幾處微弱的反光引起了K的注意。那反光一個個都是小小的、圓圓的,看上去就像是一顆顆人的眼睛。K眨了眨眼,正準備細看,一道強烈的白光晃得他什么都看不見了。
當K的視力再次恢復時,他看到段鵬手里拿著一個大功率的應急燈。慘白的光線隨著段鵬的手臂來回晃動著。在燈光的后面,“售樓先生”段鵬正用他那張不曾變過的職業笑容看著K。
“真的非常抱歉,K先生。看來今天這個情況沒辦法向您做詳細說明了。不過沒關系,我們提供的服務直觀明了,等您具體開始使用就知道了。現在就請您回答幾個關鍵性的問題就可以了。”
段鵬把應急燈放在了桌子上,重新拿起了iPad說:“如果給您個選擇的機會,您最想成為哪位科幻作家?”
“呃……”K被這個問題搞得有點兒不知所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喜歡的科幻作家當然有很多啊,厄休拉·勒古恩、阿爾弗雷德·貝斯特、斯坦尼斯拉夫·萊姆……如果不算科幻的話,還有汪曾祺、馬爾克斯、卡爾維諾等等。但是每個作家都是不一樣的啊,我當然只能是我啊。”
“不要想那么多,就當是你有一個做白日夢的機會,可以選擇成為你想成為的任何科幻作家。那么你會選誰?”“售樓先生”笑得更開心了,就像是看到了一個終于選好了樓盤、即將簽字付首付款的買家一樣。
“那樣的話……那樣的話,我選PKD,也就是菲利普·K·迪克。國內一般都叫他菲利普·迪克,省略掉了那個K。他是最獨特的。你知道的,就像大劉說的:‘科幻作家有很多,菲利普·迪克只有一個……’”
“好的,完全沒有問題,K先生。”段鵬飛快地說,“果然和羅夏之前告訴我們的一樣,這節省了我們不少時間。”他在iPad上迅速地點按了幾下,然后拉開旁邊的一個文件柜,拿出了一個Q版的人形玩偶,塞到了K的手里,“這是您的個人定制版寫作提高服務,版本編號‘菲利普·迪克’。”
K看著手中的玩偶,占據了整個玩偶一半大小的臉上,卡通化的菲利普·迪克正用一張略顯滑稽的笑臉看著他。他抬起頭,疑惑不解地看著段鵬問:“這是什么意思?”
“您的定制服務啊。菲利普·迪克版本。雖然這個是我們之前就準備好的,但是您剛才也確認了,的確是想成為迪克那樣的科幻作家沒錯啊。不用擔心損壞問題,和真正的迪克不一樣,這個迪克很結實,幾乎是無法破壞的。”
“這只是一個玩偶啊。雖然我看不出來它是用什么材質做的,但是,但是這東西看著和淘寶上那種批發的軟陶玩偶沒什么不一樣啊。”K越來越搞不清楚現在的情況了。
“哦,您說這個啊。那個玩偶的實際作用,其實只是為了方便我們的客戶在使用初期熟悉我們的服務。根據之前的客戶反饋,這樣做可以大幅提高使用體驗。這個等您自己使用的時候就能體會到了。至于我們的具體服務內容嘛,”段鵬舉起手畫了個圈,“我們提供的服務是全天候無死角的,直到實現您的目的,成為您想成為的那個科幻作家為止。好了,今天的事情已經全部處理好了。您可以回去,開始體驗我們給您提供的服務了。”
“但是我還是……”K向前走了一步,想拉住段鵬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段鵬說了句“再見”,然后在iPad上按了一下,K只覺得眼前一花,腳下一空,人就已經到了七層的美食廣場。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和端著一碗岐山臊子面的店員撞了個滿懷。一碗“薄筋光,煎稀汪”的臊子面,連湯帶面一點沒剩下,全都澆在了K那件已經蹭了好多墻灰的黑色西服上。
K垂頭喪氣地走在街上,臟兮兮的、一股酸辣味兒的西裝胡亂搭在左臂上,手上拿著那個看不出是什么材質的、沉甸甸的人偶。到現在他都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腦子一熱聽信了羅夏的話,跑到這個“七又二分之一層”的地方來了,怎么就想也不想就跟著那個段鵬去了那個房間,怎么就拿著這么個來歷不明的玩偶乖乖離開了。要不是那碗面條讓他的那個標稱P68級防水的手機直接變成了板磚,他早就要打電話去把羅夏罵個狗血淋頭了。結果現在,他不但沒辦法打電話去問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甚至連掃健康碼坐地鐵回家都做不到,只能從西安城南走回北郊。
好不容易走到了粉巷,K累得再也走不動了。他氣喘吁吁地坐在路邊的長椅上,看著那個玩偶,腦子里還在想著剛才凱樂大廈里發生的事情。“按說這么多年的朋友了,羅夏肯定不至于就為了騙我編這么個玩笑。而且他這一年變得那么厲害肯定是有原因的。難道說這個什么‘新自我寫作’真的有用?這個玩偶到底有什么用啊?”他一邊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一邊在“迪克”的頭上摸來摸去。突然,他的手指被玩偶上面不知道什么東西劃了一下,破了好大一個口子,疼得他不由地大叫了一聲,把玩偶扔出去老遠。
“什么破玩意兒,這破爛做工!要是不好好敲羅夏那小子一頓飯,這事情沒完。”K把劃破的食指含在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著。
就在這時,那個被K扔出去的玩偶突然用電子產品的語音一字一頓地說:“我是‘新自我寫作’的用戶輔助終端。現已檢測到使用者DNA,正在聯網查詢使用者信息和相關參數。”
看到這一幕,K愣了一下,趕忙跑過去想要把“迪克”撿起來。結果剛一碰到玩偶,玩偶就一下子站了起來。還沒等K反應過來,它就伸開兩只短短的胳膊抱住了K的手背,四肢并用地順著K的胳膊一路爬了上來,最后來到了K的頭頂,穩穩地坐了下來。
“好吧,看來這東西還真不是一個普通玩偶那么簡單。等回頭得好好問問羅夏,這東西到底有什么用。”K小聲念叨著,伸手想要把玩偶從頭上拿下來。他試了幾下,扯得自己頭皮生疼,玩偶卻坐在頭上紋絲不動。
一定是和頭發纏在一起了。K正在想辦法把玩偶取下來,就聽那個東西在他頭頂開口說道:“警告!檢測到用戶體內酒精含量過低,神智過于清醒,這非常不PKD。請馬上補充酒精飲品。”
K不禁暗自好笑,自己向來滴酒不沾,甚至聞到酒味兒就會頭暈。當然不會PKD那種,成天泡在酒精、致幻劑里的嬉皮士一樣,把自己的腦子搞得七葷八素。不過看起來這個玩偶還自帶身體檢測的功能,這倒是不錯。等回頭一定要仔細摸索一下,看看這東西到底都能干些什么。
K這樣想著,兩只手繼續在頭頂摸索著。那個東西和他的頭發糾纏在一起,憑他自己完全解不開,而且稍微用點兒力就疼得他不敢繼續下手了。
“看來得找人幫個忙了啊。”K這樣想著,伸手叫住了從他身邊路過的一位中年大叔。
“你好,能不能幫下忙,幫我把……”他還沒說完,一陣強烈的電擊一樣的刺痛就讓他差點兒栽倒在地。和刺痛一起傳來的,還有那個東西毫無感情的電子聲音:“警告!檢測到用戶體內酒精含量過低,神智過于清醒,這非常不PKD。請馬上補充含酒精飲品。”
那個被K叫住的中年男子關切地問:“你沒事吧?先坐下來。需要我叫120么?老哥,你也別走,給我做個見證。這事情和我沒關系,我只是做好事。”
“我沒事,”K疼得咬牙切齒地說,“都是我頭頂上的這個玩偶。它竟然電我!我還以為這是什么好東西呢。快幫我取下來!”
“呃,當然,當然。”中年男子和被他叫住的那幾個圍觀的人就像看到了瘋子一樣,都自動向后退了一步。
“這人是咋回事?”
“誰知道,他說他頭上有個啥東西在電他。可是他頭上啥都沒有啊。”
“別是想裝病訛人的吧?”
“我看更可能是個瘋子。”
……
“你們看不見嗎?”K有些惱火了。他指著自己的頭頂,看著周圍圍了一圈的人大聲說,“就著這兒,和我的頭發纏在一起的,那個長得和菲利普·迪克一樣的人偶。它在電……啊!!!”
一陣更為強烈的電流貫穿了他的頭頂。K被電得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了起來。周圍圍觀的人看到這個場景都嚇得快步走開了。那個東西還在不停地繼續說著:“警告!檢測到用戶體內酒精含量過低,神智過于清醒,這非常不PKD。請馬上補充酒精飲品。”
“我喝,我喝行了吧!我現在就去喝酒!”K喊道。
“好的。”那個東西冷冰冰的電子聲音突然變得輕快了一些,似乎帶著一絲得意的喜悅。“‘新自我寫作’將持續為您提供個性化的寫作輔助服務,直至達到您一開始制定的目標。”
K哆哆嗦嗦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好在他現在在粉巷,西安的酒吧一條街。還只是下午,已有不少酒吧開著門。K撿起地上的西裝,搖搖晃晃地推門走進了一家名叫“宿醉”的酒吧。
酒吧的卡座里零零散散地坐著幾位顧客,一邊喝著“1664”、福佳白之類的啤酒一邊聊天。看到K走了進來,他們都停了下來,好奇地打量著K。也不知道他們是好奇K這一身沾滿了面條湯汁又蹭滿了灰塵的邋遢樣子,還是好奇K頭頂的那個奇怪的玩偶。
不過K可沒工夫管這些,他徑直走到了吧臺前,看著酒保:“請給我來一瓶啤酒,不要度數太高的,漢斯干啤就……啊!!!”還沒等他說完,那個東西就又電了他一次:“警告!啤酒的酒精度太低了,這非常不PKD!”
“先生,您沒事吧?”酒保關切地問,“您剛才抽搐得很厲害,如果您有偏頭痛或者癲癇之類的疾病,那我非常不建議您喝酒。”
“我沒有抽搐!我也沒病!”K嚷道,“都是我頭上這個鬼東西,它在……”
K看到酒保的一副看到了瘋子或者醉漢的表情,悻悻地停了下來。然后深吸了一口氣,直視著酒保的眼睛,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給我來一杯酒,越烈越好!威士忌、老白干、伏特加、二鍋頭……什么都可以!現在,馬上!”
“好……好的,先生!”
K抓起酒保遞過來的杯子仰起頭一飲而盡。熱辣辣的灼燒感從他的嘴里開始,一路向下,燒過喉嚨、食道,在他的胃里放了一把火。他被嗆得趴在吧臺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咳嗽聲中,他聽到那個東西在說話:“很好,很好。這很PKD。”
他笑了起來,笑得眼淚直流。他笑著抬起頭,看著酒保大聲叫道:“再來一杯!”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精麻痹了他的大腦,整個人恍恍惚惚仿佛飛了起來。讓他忘掉了新自我寫作,忘掉了頭上的那個可怕的東西,忘掉了他的手機已經打不開了,忘記了他根本沒有現金來付酒錢。
K被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吵醒了。他搖了搖昏昏沉沉像是在醋里泡過的腦袋,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把嘴里那股宿醉之后的惡心味道沖了下去,然后暈暈乎乎地開了門。
“你小子,發了財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就這樣悄咪咪地辭職了啊。”門外的老喬把一個沉甸甸的大紙箱子塞到K的手里,不等K招呼,就徑直走了進來,打量著K的房子說,“你這房子戶型不錯啊,離咱們公司也近。怎么樣,賣給老哥哥我吧?要不然租給我也行。你也知道,我現在每天上班路上要一個多小時呢。”
K被這一切搞得一頭霧水,他掐了掐自己的臉,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什么發財?還有我為什么要賣房啊?賣了我去住大馬路?”
“到現在還要跟我們裝?”老喬笑著錘了K一拳,“大唐芙蓉園旁邊的獨棟別墅啊,你小子竟然說買就買了。難怪你要辭職了,有那個錢誰還上班啊。不過你這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是中彩票了還是去倒騰挖礦了?”
“等一下,什么別墅、辭職的?誰要辭職啊?就這破房子的房貸我還沒還完呢,辭職了我哪兒來的錢啊?等一下,我知道了!今天是四月一號,愚人節!你們是看我今天沒去上班,所以來整我的,對不對?這真不能怪我,我昨天喝多了。那事情到現在我都覺得跟做夢一樣,等回頭我跟你細說,請假的事我也回頭補上,行了吧?”
“誰跟你開玩笑?你看清楚了,今天已經是四月二號了。你也別裝了。我這是趕著清明節放假之前給你把東西送來的。都是你工位上的那些零碎,全在這里了,你點一下。”老喬一本正經地說,“哦,對了。這里邊還有你買的別墅的房產證和貸款的合同。是直接寄到公司的,也沒寫具體誰收,我們就給拆開了。這才知道你小子干了這么牛的事情。本來老大還說想挽留一下你的,結果看了這個房產證直接二話不說就通過了你的辭職申請。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搬家的時候記得請……”
老喬還在繼續說著什么,K已經什么都聽不進去了。他渾渾噩噩地送走了老喬,然后一下子癱在了沙發上,喃喃自語:“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他頭頂的那個東西開口說:“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這非常不PKD。幾乎沒有財務壓力,這非常不PKD。不好,不好。這一切都必須要改。”
一股惡寒伴隨著極度的憤怒從K的胸口蔓延出來。他大聲地吼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張給我辭了職,還用我的名義貸款買了幾千萬的別墅?”
“沒錯。‘新自我寫作’的服務遍及您現實生活和網絡空間的各個角落。我們將按您的要求,創造一切可能的條件,讓您成為您想成為的那個作家。”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誰允許你這么做的!”K徹底炸了,“什么‘新自我寫作’,我跟你們沒完!”他越想越氣,站起身就跑了出去。那個東西在他頭頂說:“對,對,對!非常情緒化,這很PKD。”
K一路來到了凱樂大廈。像上次段鵬做的那樣,乘坐三號客梯,在七層到八層之間的位置按下了緊急停止按鈕,然后用力拉開了電梯門。
電梯門外正中間橫著的是二十厘米厚的混凝土樓板。向上可以看到八樓的地板,和來來往往的人群的小腿。向下可以看到七層的天花板上的吊燈、氣球和彩帶等等裝飾。
K向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電梯轎廂的最里邊。他自言自語:“是啊,是啊,當然是這樣的。我早該想到會是這樣的。”他一邊說一邊吃吃地笑了起來。他一邊笑著,一邊貼著電梯的內壁緩緩地滑坐了下來。他把臉埋在雙手之間,無聲地大笑了起來,笑得肩膀一抽一抽地劇烈起伏。那個東西在他的頭頂歡快地說:“對,對,對。這很PKD。”
“對,對,對!你個鬼東西還會說些什么!”K突然爆發了,猛地揪住頭頂的那個東西死命地扯了起來。他又拉又拽,感覺快要把頭皮扯下來了。但是那個東西仍然坐在他的頭頂紋絲不動,嘴里不停地說:“對,對,對。這很PKD。”
終于,K疼得受不了了。他松開了手,啜泣起來,一半是因為疼痛,一半是因為絕望。那個鬼東西和他的頭發徹底糾纏在了一起,完全沒辦法拽下來。
等一下,頭發……
頭發???
頭發!!!
一道靈光在K的腦子里一閃而過。他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從電梯轎廂里滑了出去。他一路狂奔,來到了位于凱樂大廈三樓的“金剪刀美發沙龍”,徑自坐在椅子上,對著Tony老師大喊道:“給我剃光!快!全部剃光,一根不留!”
Tony老師同樣對他頭上的那個東西視而不見。他也懶得去分辨,Tony老師到底是真的看不見,還是出于職業素養不好意思說什么。
他閉著眼睛,伴隨著Tony老師的剪刀和推子在他頭上來回游走的聲音,口中念念有詞地祈禱著。過了好一會兒,他聽到Tony老師說了聲“好了”。
這一聲在K聽來猶如天籟。他緩緩地睜開眼睛,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光頭,還有頭頂的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的那張酷似卡通化了的菲利普·迪克的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它的身體,那小小的身體和短短的四肢,現在就像融化的塑料或者瀝青一樣,變成了看不出形狀和顏色的一攤,和K光溜溜的頭皮長在了一起。伴隨著K的呼吸和脈搏,一起一伏地搏動著。
它直視著鏡子里的K的眼睛,笑著說:“對,對,對。就是這樣。這很PKD。”
K平靜地朝Tony老師點點頭,付了錢,轉身離開。
從凱樂大廈回來之后,K徹底放棄了思考。他像吸血鬼一樣,每天告誡自己,不要照鏡子,不要理發。他聽著頭上的那個東西一句接一句地說:“對,對,對。就是這樣。這很PKD。”他按照那個東西的指示,用酒精和安非他命不斷地麻痹著自己的神經。他不斷地出入各種酒吧和夜店,搭訕他遇到的每一個有著黑色長發的年輕、嬌小、柔弱的姑娘。他一次又一次地墜入愛河,然后迅速地轉身離開,去尋找下一個姑娘。他像個人形打字機一樣,每天坐在電腦前,一刻不停地寫著各種各樣的或荒誕不經或古怪離奇或離經叛道的幻想故事,然后不經任何打磨和潤色,就把這些粗糙得幾乎像是半成品一樣的小說,以低得幾乎無法想象的價格一個接一個賣了出去。他被那棟別墅的巨額貸款壓得喘不過氣來,越來越窮困潦倒。
時不時地,他的自我意識會奮起一搏,掙扎一番。讓他想出各種各樣的方法,試圖擺脫頭頂上的那個東西。這些方法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不管用。每次掙扎的結果,就是那個東西更加猛烈地電擊。
漸漸地,他放棄了一切掙扎,把自我深深地埋在了頭頂的那個東西和它口中的那個“PKD”的下面。
漸漸地,越來越多的科幻評論者開始痛心疾首地把他稱作是中國版的菲利普·迪克。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寫作風格,更多的是因為他這種近乎作死一般燃燒生命的寫作和生活方式。簡直,簡直就和那個真正的菲利普·迪克一模一樣。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到有一天,他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羅夏要來西安做新書的簽售活動,邀請他作為嘉賓出席。
簽售被安排在高新區言幾又西安旗艦店,一座極具現代化時尚風格的大型書店里。畢竟羅夏現在人氣飆升,創作的那幾個大部頭史詩作品可以稱得上叫好又叫座。雖然他那挖坑不填的做法被很多讀者深惡痛絕,但是這并不妨礙他一躍成為一線的超級人氣作家,甚至有不少讀者開始稱呼他中國的喬治·馬丁。
簽售活動下午三點開始,K兩點不到就早早地來到了會場。會場外已經聚集了不少等著簽名的讀者。看到這一切,再想到自己的悲慘處境,K感到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兒。他繞過人群,從會場側門來到了休息區,推門走了進去。
房間里只有羅夏一個人,他看上去比K記憶里的形象胖了不少,而且開始留起了絡腮胡子。更關鍵的是,在羅夏的頭頂,K看見了一個,肥胖的、留著滿臉絡腮胡子的、卡通版的人臉。那張人臉看著K,突然大笑了起來。K頭頂的人臉也跟著笑了起來。那笑聲冰冷刺骨,鋒利如刀,聽不到一絲的快樂,讓人不寒而栗。
K瞬間明白了一切。他看著羅夏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一邊哭一邊對他說:“我想寫完那些小說,那些我費盡心力想出來的人物和故事,但是那個東西逼著我不停地挖坑、挖坑、挖坑……它說,它說這樣才是喬治·馬丁會做的事情。”
K倒吸一口涼氣,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他想起了當初在凱樂大廈那個陰暗逼仄的夾層里段鵬對他說的話:“您想成為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嗎?”
什么叫比劉慈欣更加成功的科幻作家?拿到世界科幻最高獎雨果獎?每本書的版稅都足夠讓自己實現財務自由?小說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并且票房大賣成為影史經典?……
這些菲利普·迪克都曾經做到過,但是當他做到這些的時候,他已經命不久矣了。
K尖叫了起來。他奪門而出,踉踉蹌蹌地跑開了。他慌不擇路地跑著,沒有目的地,也沒有方向,只是不停地跑著。一直跑到筋疲力盡,上氣不接下氣,不得不停了下來。
他環顧四周,看到的是一片嘈雜的工地。各種鋼筋、水泥和砂石之類的建材胡亂堆放得到處都是。來來往往的施工人員和各種機械發出刺耳的噪音,搞得他頭暈目眩。
前方不遠處,有一個被不知道什么東西撞倒了的小房子。在已經被撞得稀爛的墻壁上,依稀可以看見半個黃色的三角形標記,上面寫著“高壓危……”一根很粗的線纜從那堆瓦礫里伸出了一個頭,斷掉的電線接頭上吱吱地冒著電火花。
K看著那一團閃著藍光的電火花,心里感到一陣解脫。他頭頂的那個東西在不斷地尖叫,大喊著“不,不,不。不要,這非常不PKD”,同時一下又一下地電擊著他。
“你不是喜歡電么?來啊,電我啊!”K大聲喊道。他快步走了過去,抓起那根吱吱作響的高壓電線,朝著頭頂的那個東西死命地戳了下去。
K醒了過來,刺鼻的消毒藥水味兒和周圍的白色墻壁告訴他,他沒死,他在醫院。他現在只想哭,好不容易下定了決心,竟然沒死成。為什么他還活著,為什么?為什么!
一名護士跑了過來,關切地看著他。K用眼神看著護士,想告訴她,讓她結束自己的生命。那名護士是點了點頭,轉身叫來了一名同樣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和醫生一起趕來的,還有一名穿著西裝、神色緊張的中年男子。
“先生,我對您的遭遇非常抱歉,這都是由于我們的臨時施工人員不規范施工導致的。不幸中的萬幸是您當時戴著那個橡膠的帽子。”中年男子說,“醫生說CT檢查表明您的身體沒有明顯的器質性損傷,休息一段時間應該就可以出院了。您不用擔心,我們將負責您的全部醫療費用和后續賠償。”
K瞪大了眼睛,想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那名穿白大褂的醫生拿過一團焦黑的看不出什么形狀的東西,對他說:“先生,這么說可能不太合適。按說這種情況下您應該是活不下來的。所以我們院方想請您把您當時戴的那個帽子的殘骸交給我們研究。看看它到底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的保護性。當然了,在那之前,請您先告訴我們您的身份信息,方便我們做入院登記。”
K終于明白他們說的是什么了。他不禁哭了出來。
過了好一會兒,K才平靜了下來。他看著醫生,認真地說:“我叫PKD,你可以叫我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