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吳霄
摘? 要:基層機關開展社區矯正試行工作時必須進行合法性判斷,否則會出現如《南安市涉企社區矯正對象監督管理暫行規定》中暴露的試行違法現象,造成嚴重后果。中國社區矯正制度已經法定,因此在對試行工作進行合法性判斷時,首先應作出是否合乎法律形式的合法性判斷,然后則應以社區矯正刑罰執行本質為基本立場,展開是否內涵正當的實質合法性判斷。只有在開展試行工作時伴隨合法性判斷,確保其兼具形式與實質上的合法性,才能使其為社區矯正制度的發展貢獻力量。
關鍵詞:社區矯正;試行工作;合法性判斷;福建;泉州;南安
中圖分類號:D926.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9052(2022)01-00-03
規范基層開展的社區矯正相關試行工作,使之成為國內社區矯正制度趨于完善的內在動力意義重大。但必須明確的是,社區矯正試行工作的開展需要全程貫徹合法性判斷。本文將以福建省泉州市南安市涉企社區矯正試行工作為例對合法性判斷進行闡釋,以期規范中國基層社區矯正試行工作的開展。
一、問題的提出
中國的社區矯正是一項非監禁的刑罰執行制度。現在社區矯正已然成為一項法定制度。從立法模式上看,2020年7月起實施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以下簡稱《社區矯正法》)并非“空中樓閣”式的立法,而是立法者在充分認可基層首創精神的基礎之上,將各地在實踐中積累的優秀方法以規范形式予以總結、固定,最終將其上升為法律制度。換言之,各地、各方對社區矯正的長期探索為社區矯正規范化提供了可能。《社區矯正法》是一部高位階國家立法。總的來看,既包含了原則性規定,也對具體問題進行了回應,譬如對社區矯正對象跨市、縣活動的審批規則等。當然,任何法律都因其固定的表現形式與發展的社會現實間的必然矛盾而不可避免地具有滯后性。在疫情防控常態化的大背景下,為了保障和服務社會經濟發展,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的《關于充分發揮檢察職能服務保障“六穩”“六保”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指出,檢察機關在經過必要研究后,應為涉企社區矯正對象從事相關生產經營活動提供必要便利。在充分學習《意見》精神的基礎上,諸如南安市的各地有權機關展開了積極探索。2020年12月以來,南安市檢察院與司法局多次召開專門會議,出臺《南安市涉企社區矯正對象監督管理暫行規定》(以下簡稱《暫行規定》),目前在南安轄區內26個司法所全面試行。
誠然,各地開展的社區矯正相關試行工作為我國社區矯正的發展貢獻了巨大能量。但在實踐中,部分基層機關輕視甚至忽視了試行工作中的“合法性判斷”這一過程。缺乏合法性判斷,極有可能造成試行工作形式或實質上的“違法”,為社區矯正制度的發展帶來消極作用。因此,有必要予以明確合法性判斷的內涵。
二、試行機關的合法性判斷
本文所提倡的“合法性判斷”的討論背景限定于刑事執行領域(嚴格意義上說是刑罰執行領域),是指有權的試行機關,在構想、論證、決策等一系列以實現社區矯正相關試行工作為目的的過程中,為使該試行工作具有正當性所需的必要步驟之一。“合法性判斷”就是“對合法性的判斷”。
何為合法性?筆者認為,本文的“合法”有兩層含義:其一是合乎法律,通過符合相關法律的客觀標準體現形式上的合法性;其二是內涵正當,即必須與我國社區矯正制度之內涵協調一致,通過正當性的主觀判斷體現試行工作實質上的合法。
如何判斷合法性?“合乎法律”的客觀標準判斷與“內涵正當”的主觀價值判斷均應發揮限制性作用,只有既合乎法律,又內涵正當的行為,才具有實施意義上的正當性。因此,判斷合法性的流程,第一步是對是否合乎法律的硬性判斷,第二步是對是否內涵正當的彈性判斷。
(一)合乎法律——形式上的合法性
形式上的合法性判斷本質上是一種客觀判斷,不以主觀意志為轉移。其具體內容就是將行為比照于相關法律法規,排除行為中與其原則、規則相抵觸之事項。客觀地說,我國社區矯正法律體系已經較為完備。有學者對我國社區矯正法律體系進行了梳理總結,從是否對試行工作具有約束力的角度看,試行機關在開展社區矯正相關試行工作時至少應當遵循憲法、刑法及司法解釋、刑事訴訟法相關條文及司法解釋、監獄法相關條文、社區矯正法及社矯法實施辦法,以及其他現行有效的社區矯正規范性文件。
從內容上看,憲法并未直接規定社區矯正及相關內容,因此在試行形式的合法性判斷中,只要符合憲法的基本原則即可。刑法、刑事訴訟法對適用社區矯正的四類對象進行了明確規定,只有被判處管制、宣告緩刑、假釋和暫予監外執行的犯罪者,才可適用社區矯正[1]。因此,在試行工作中絕不能肆意擴大社區矯正的適用范圍。監獄法主要對暫予監外執行犯社區矯正和假釋犯社區矯正的監禁行刑與非監禁行刑之銜接作了程序上的規定。《社區矯正法》作為我國社區矯正制度的高位階專門立法,對社區矯正制度進行了詳盡規定,其與社矯法實施辦法、其他規范性文件一同構成試行工作合法性判斷的重要依據。
試行工作合乎法律是最低限度的要求。然而,部分基層機關在對上級機關的文件進行學習、運用時,過于注重踐行其精神,而忽略了對形式合法性的判斷。以南安市《暫行規定》為例,其創設了“(涉企社區矯正對象)申請活動范圍擴大到福建省外”的規定。此規定確實符合最高檢《意見》的精神,為涉企社區矯正對象從事跨省經營活動提供了極大便利,但其悖于法律規定。《社區矯正法》第27條第1款規定:社區矯正對象離開所居住的市、縣或者遷居,應當報經社區矯正機構批準。社區矯正機構對于有正當理由的,應當批準;對于因正常工作和生活需要經常性跨市、縣活動的,可以根據情況,簡化批準程序和方式[2]。該款揭示了公民和執行機關在規范適用上的不同邏輯:對于社區矯正對象而言,應當基于“法無禁止即可為”的原則進行當然解釋,即社區矯正對象可以申請離開所居住的省,但應當報經社區矯正機構批準;對于社區矯正機構而言[2],基于“法無授權不可為”的原則,其僅可對離開市、縣或遷居的申請進行批準。換言之,社區矯正對象可以向社區矯正機構申請離省,但社區矯正機構無權批準。以上是為對該款條文內在邏輯的厘清。
由此觀之,《暫行規定》的相關規定及由此開展的批準跨省經營的試行工作屬超出部分的權力行使,因其悖于法律規定而不具有正當性。事實上這并非偶然現象。其部分原因可歸結于相關基層機關的上下級領導關系。如基層檢察院的上下級領導關系可總結為上級檢察院與本級人大的“雙重領導”。在此背景下,基層檢察院在開展特定工作時會體現出“重上級而輕法治”的錯誤觀念。需要說明的是,這并非否認我國的制度設計,而是對與其絕對優勢相對應的、不可消除的弊端的指出。從社會影響上看,這種弊端會為公眾法治觀念的樹立帶來極大副作用,同時也會降低權機關的公信力。而合法性判斷可以有效減輕這一弊端在試行工作中的負面效應。因此,在基層機關開展相關試行工作時,必須加強并踐行法治觀念,不斷進行形式上的合法性判斷,確保試行工作形式合法。
(二)內涵正當——實質上的合法性
進行實質上的合法性判斷的目的在于使試行工作與制度內涵協調統一,這便要求試行以制度的性質為基點展開。但社區矯正的性質至今仍未以立法形式予以明確,理論界對此也存在較大爭議。比如,吳宗憲認為,我國社區矯正是典型的“非監禁刑罰執行”[3]。劉強認為,我國社區矯正的性質更宜表述為“社區刑罰執行”[4]。周鵬認為,《社區矯正法》第1條“為了……保障刑事判決、刑事裁定和暫予監外執行決定的正確執行……制定本法”之規定已經準確把握了社區矯正的性質,進一步確立了社區矯正的性質是刑事執行[5]。對此,王愛立對《社區矯正法》第1條作出如下解釋:考慮到各方面特別是理論界的不同意見……不規定社區矯正是刑罰執行,而是按照刑法、刑事訴訟法的規定作出客觀表述……[6]不難看出,有權機關采用了對社區矯正四類對象的客觀描述而規避了社區矯正的定性問題,使社區矯正的法律性質在立法上呈現模糊態勢。
就此,在《社區矯正法》未對社區矯正的性質予以明確的背景下,筆者建議基層機關暫以社區矯正屬“刑罰執行”作為實質合法性判斷的立足點。原因如下:2003年7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發布的《關于開展社區矯正試點工作的通知》③中明確指出,社區矯正是……的非監禁刑罰執行活動。據此,我國社區矯正制度自試點伊始便以刑罰執行為本質屬性。2019年,《社區矯正法》正式進入審議階段。《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草案)》第一條作出“為了……正確執行刑罰……制定本法”的表述,擬以法律形式確立社區矯正刑罰執行的根本性質。然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草案二次審議稿)》④中,立法機關基于社區矯正的對象有四類,其中主要是緩刑,根據刑法規定,緩刑是附條件的不執行刑罰,考驗期滿原判刑罰就不再執行而斷定此前“正確執行刑罰”的表述“不準確”,進而將其刪除。由此過程不難看出,雖然至今《社區矯正法》依然未對社區矯正的性質予以明確,但長期以來,社區矯正工作的實施一直以“刑罰執行”為根本屬性。無論從司法、執法角度,或從公眾接受程度來看,社區矯正的“刑罰執行”屬性都已根深蒂固。貿然改變立場而進行試行工作,于司法者而言,會致使審判目的難以實現;于執法者而言,會造成執行上的困難;于守法者而言,會帶來法治認識上的誤導。
刑罰的執行是國家刑罰權的運用,具體到社區矯正,則體現為對罪犯自由的限制。以南安市《暫行規定》為例,對涉企社區矯正對象經常性跨省活動的簡化批準,實際上是對國家刑罰權的挑戰。其將社區矯正作為一種基于政策需要而靈活調整的“懲罰制度”,從根本上否定社區矯正的“刑罰執行”屬性,將造成嚴重后果。譬如,審判機關在宣告緩刑時,實際上變更了原本判處的監禁刑,而期望以非監禁的刑罰執行對罪犯予以懲戒和改造。但在執行層面,執行機關卻并不認可社區矯正的刑罰執行屬性,而對其執行內容進行“變通”,這實際上削弱了審判權的作用。再如,長期以來,公眾一直將社區矯正制度理解為我國一種相對輕緩的刑罰執行活動。這樣一種具有嚴厲性的刑罰,基層機關卻可以“涉企”為由對已經由法院認定為有罪的罪犯進行“寬恕”。通過輿論可以看出,公眾無法理解也無法認同被予以刑罰執行的罪犯因為“從事經營活動”就得以區別于其他罪犯而跨省活動。由此,刑罰的一般預防與特殊預防之效果將大打折扣,社會也將存在“唯經濟論”之傾向。
因此,基層機關開展相關試行工作時,應當堅持我國社區矯正的“刑罰執行”屬性,使試行工作與社區矯正制度的內涵一致。
(三)合法性判斷的保障
合法性判斷的實施不能僅僅依靠試行機關的自覺性。當合法性判斷在社區矯正試行領域具有存在必要時,就必須以其他方式保障合法性判斷的實施。對于試行機關堅持“合法性判斷”的最有力保障,一是加強對試行工作“違法性”的監督,二是明確試行工作違法的法律責任。筆者認為,我國在法律責任的承擔方面已經規定得較為完善,但在監督層面的力度還尚有欠缺。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社區矯正試行機關的特殊性。仍以南安市開展的試行工作為例,無論認為南安市檢察院在試行開展的環節中扮演的是決策者角色還是監督者角色,其均對試行工作的開展具有不可替代的決定性作用。當法律監督者與試行決策者出現高概率的混同時,就不得不質疑法律監督是否發揮了應有的功效。
因此,筆者認為應當明確檢察院不參與社區矯正試行工作的具體論證、決策等環節,而僅以監督者視角,通過法律賦予的監督手段,對試行機關是否開展合法性判斷、合法性判斷的結論是否正確等內容進行監督。另外,試行機關應當廣泛聽取群眾意見,積極接受群眾監督。基層工作是靠近群眾的,此時更應拓寬與群眾的接觸渠道。有一種實踐中的思維謬誤:為了保持結論的“公正”而不被輿論所左右,就主動排斥“質疑”信息。不被輿論所左右是絕對正確的,但排斥外界信息并不意味著“公正”,甚至意味著“偏頗”。
事實上,檢察人員或執行人員陷入邏輯誤區或技術誤區時所作的結論,往往違背了一般民眾的法感情,也悖于一般認知上的公平正義。更何況,社區矯正的初衷就是以“社區”為依托,以“社會”為背景。此時,更不能脫離一般性認知而“高屋建瓴”。
三、結語
基層開展的相關試行工作,是助力我國社區矯正制度趨于完善的重要一環。我國社區矯正的發展,應當是以試行工作為依托的、自上而下、由點及面地漸進式發展。因此,在開展試行工作時,有關權力機關應先進行形式上的、合乎法律的客觀依據判斷,再展開實質上的、內涵正當的主觀價值判斷。在此之上,保障試行工作的平穩運行,使兼具形式與實質合法性的試行工作成為社區矯正制度完善的重要路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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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高法院 高檢院 公安部 司法部關于印發〈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實施辦法〉的通知》[Z].司發通〔2020〕59號.
[3]吳宗憲.社區矯正立法的奠基之作和拾漏補缺思考[J].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4):36-45.
[4]劉強.論社區矯正的社區刑罰執行性質[J].社會科學戰線,2015(8):224-232+2.
[5]周鵬.社區矯正的理性回歸——兼評《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J].犯罪與改造研究,2020(1):63-68.
[6]王愛立,姜愛東.中華人民共和國社區矯正法解讀[M].北京: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20.
(責任編輯:董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