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本（組詩）

龐白

父親走過江湖來看我

他翻過三座山

游過兩條河

穿過一片沼澤地

但我們這里既沒有山

也沒有河，更沒有沼澤地

他還像狂放不羈的江湖好漢

一路喝酒吃肉高歌不止

從沒見過如此豪放的他

他從來不是江湖漢子，我也一樣

我甚至從未被燒酒放倒過，他也一樣

原因可能是我們太不能喝

或是我們太能喝

酒里的事，深淺難測，誰知道呢

不知他心里是否有過江湖，我知道我有

我有時會把自己當作江湖浪子

在夢中一夜千里

因風霜撲面而大笑

因血濺三尺而長嘯

不管劍鋒所指，一律繁花似錦

不管青紅皂白，一律所向披靡

當然也遭遇諸多不順

比如春風浩蕩陽光萬頃

我卻在春寒料峭中凍得瑟瑟發抖

比如得意忘形時迎來一盤冷水……

事實上，我從不知道江湖在哪

只是憑借夜色

在夢中闖蕩了幾十年

直到父親今天來看我

站到我面前又一言不發后

我夢中的江湖才戛然而止

他不拘言笑的表情和三十年前一樣

像極他來路上空的蒼天

無邊無際透明的蔚藍

盛滿虛空

默 哀

夜色越來越濃稠

走上樓頂

默哀，向天地致敬

一鞠躬

再鞠躬，三鞠躬

之后，來到海邊

面對寬闊和起伏

又彎下腰……

返回鬧市

發現生活和原來一樣

世界的褶皺

仍然不大也不小

我心里于是慢慢有了安慰

知道自己終于可以

像古人那樣，坐在光陰里

心安理得地看人來人往了

即使別人不知道

我就坐在他們身邊

替代昨天寫一首詩

這幾年，朋友的死訊

大多從遠方傳來

前天是武漢

昨天是蘇州

今天是上海

如果消息沒傳來

他們就能一直活著

哪怕百年之后

也不會灰飛煙滅

他們在我的文字里安家樂業

生男育女

成為別人的傳奇

會越來越年輕

也可能成為一陣來路不明的風

刮過

城市鄉鎮山川湖泊

替代我

在世間行走

他 們

月光明亮，陰影清晰

這樣的夜晚

適合他們出沒。我喜歡又害怕

他們悄無聲息

突然站到背后

他們有時微笑

有時沉默不語

有時互相交流

都投入真誠，無視我的恐慌

今夜，風吹草動

寒氣漫過山坡、樹梢和竹子

又看見他們攜帶的葉子

旋轉著，飄向高處

它們一直不落向泥土

似乎要飄到世界之外

它們掠過的聲音

高低不平，輕微又堅決

如刀子刮過前額

猜測一種

風雪如衣，蓋在眼上，穿在腳上，披在身上

與此同時，漫天寂寂迎面撲來

也簇擁身后。庚子年立春己過，春花未開

不知名的鳥類更改了千年啾啾

雨水如期而至，冰雹不請自來

背靠春分的驚蟄，還在遙望清明、谷雨、立夏

一種猜測，在苦楝樹間秘密傳遞，輕搖慢晃

滿地紫色的細小花瓣，遠遠就可以看見

麗江之夜

漫山遍野的青蒼

沿著玉河

從石頭內部

流過古鎮

在八月時雨時晴中

刪繁就簡

一覺醒來，無數繁華

現在只是屋頂一聲鳥鳴

緩緩落下的

還有紅豆杉的色澤

榧木的深遠

桂花的清香

無處不在，又無從尋覓

全家福

以小賣部貨架上玻璃盅里的

燒酒、醋、生粉、醬油……

為背景。男左女右

兒女中間的他們

銀發如霜

像秋陽中晾曬的兩缸鹽

在這個下午

閃出腌制多年的笑容

靦腆又咸澀

和順古鎮即景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看

一隊又一隊的鴨子

跨過客棧門口的石橋

它們“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踩過刺眼的陽光

和深秋的山風

吹進身邊池塘的枯荷那樣

不動聲色，又毫不遲疑

夜深了，鴨子們走路的聲音

還在這西南的山嶺中響著

有隨遇而安不急不緩的

也有心急如焚風風火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