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中奔跑（組詩）

劉大偉

十年前我寫過他，就在師范大學的街口

他用遮陽傘為自己畫下小小的圓

然后枯坐成一粒不語的逗點

人來人往，風雨路長。總有一個身影

停下來，把隱秘的傷痕遞給他

他捉過小凳，用袖口一擦

就騰出了巴掌大的天涯

吹落灰塵，輕撫傷痕

握緊那把用來戳破生活面紗的錐子

穿錐引線，他像一位面善的長者

專心裝訂著被翻爛了的書本

針腳多么勻稱……是啊

跛行了大半輩子，他最在意的是

道路是否平整，那些不能結伴而行的人

能否聽得見草木低語的濤聲

鬧鐘響起，雪落了整整一夜

雪畫出房子，照亮窗子

雪讓白色顯得更白

雪在舞蹈

雪，似乎停了——

汽車被通紅的手臂擋住

馬車已無用途

我們決定一起奔跑

和快遞小哥一起奔跑

和上學的孩子一起奔跑

和看不見的夸父一起奔跑

和臃腫的自己……奔跑

我們在雪中奔跑，摔跤

爬起來瘸著跑，繼續摔跤，繼續跑

終于，我們躺在冬天的寓言里

看見云在風中奔跑

塵埃在大雪中奔跑

一個人，在塵埃中奔跑

綠皮火車穿過紅古，海石灣

這巨大的荒蕪——

被高原引誘、拉長，像堆雪的青藏

倏然拋出風和銀色走廊

須警覺這樣的寓言嗎——

花朵咬緊傷口，葉子治療深秋

塔納托斯莊園的籬笆上，慢慢浸出鹽堿

——那淺白色的藥片

必將失效于時間的圍墻，和你眼睛里

不可測度的深淵

而行進不可遏制，火車鉆出山洞

像一劑猛藥

滲透幻想與落葉堆積的清晨

你看到時間絢爛

鷹在盤旋，也在墜落

而車輪不會停歇

群山早已止步

我以為老父親用不了智能手機

密碼解鎖——這僵硬的暗語

如何劃開傍晚帶水的霞光

我以為小本子上的數字

足以讓他忙亂，甚至充滿憂慮

使勁按鍵，錯誤明顯

三分多鐘的通話，表達了什么

又保留了什么

我以為自己了解父親，包括秋風、寒露

和一大片抱霜的麥田

我以為會有更多的時間

可以和父親默坐

飯后飲酒

事實上，在諸多借口當中

我的理由過于直接——

忙，真的忙

已換了智能手機

并學會和我視頻的父親說——

忙了好，有事做就好

說這話時，我看到父親身旁的炕沿上

坐著側耳細聽的母親

很多個小區，有很多老人

是誰把他們分為兩組

一組在專心晨練，如花的團扇上

跳動著火紅的光焰

另一組散落樓宇之間，各自為營

他們認真查看垃圾桶的情形

讓我想起了襁褓旁熟悉的身影

——佝僂卻不低矮

就在此刻，一個變形的空瓶子

讓他們展露滿足的笑容

陽光終于灑下來，分為兩組的老人

在門口處會合

從他們遲緩卻不遲疑的步履來看

都對生活充滿著熱愛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