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車穩穩地停靠在小區門口。后排一對小夫妻禮貌地對她說聲謝謝,從右后門下了車。
掉頭時,調度平臺上跳出一條信息。本來她不想接。看看上車地點近,回家也順路。她接了單,向附近路口駛去。網約車帶車加盟的年齡上限是五十五歲,她前年踩線入盟。和以前一樣,這三年,她也是安全行駛無事故、無投訴標兵。
上車的是一名年輕男子,瘦高個,羽絨服里一身黑色西服,打著領帶。和其他乘客不同,他不看手機,緊緊抓著手里的黑色雙肩包,眼睛直視前方,嘴唇不時蠕動。
她瞄了他幾眼,年紀二十歲左右。這么晚了,一個人穿得這么正式,這是要去做什么呢?如果早些年,她開出租車時,肯定在十分鐘之內把情況問個一清二楚。現在,她只是暗暗把暖氣調高,大拇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摩擦。
突然,年輕人手機響了。“嗯嗯,我已經在路上了……好的,九十八樓,我知道的。你們先準備吧。我還有大概二十幾分鐘到,到了馬上開始。”
準備?開始?她琢磨話中意思。是布置會場?不需要穿這么正式。是會見重要人物?不會約在午夜時分。突然,她明白了,九十八樓應該就是目的地新城商貿中心的頂樓,那里集中了商貿中心各式樣板房。好多劇組來拍電影、電視劇。雖然沒有去過頂樓,但是從熱播影視劇里,她看到那些高樓外的街市景象,特別熟悉。
哦!原來他是去拍影視劇的呢。通過反光鏡,她不免多窺幾眼。俊朗的臉、深邃的大眼睛、往上微翹的嘴唇。她想起初戀情人阿強,也是個演員。
高中畢業,她招工進了化工廠。半年專業培訓結束的時候,勞資科長把她叫到辦公室,拿著她的培訓成績說:“你很優秀,考試、考核第一名,現在有個駕駛員培訓名額,廠里想派你去學。”
當時,駕駛員培訓是一年時間,不僅學交通法規、車輛原理、駕駛技術,車輛維修也在學習范圍內。她是班上唯一的女生,長得漂亮,學得又扎實,很快成為師兄弟們追求的目標。她都沒理他們,在心里,她總覺得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
她成為廠里第一位女駕駛員,開著藍色東風140卡車,奔跑在運輸原材料、成品的道路上。
能夠搭乘她車子辦個事,成為廠里小青年的熱點話題。可她有點一板一眼,就連勞資科長要去局里辦事,她也只把他順道拉到公交站。“工作路線不能偏離。”這句話,把勞資科長氣得夠嗆。
一個電影劇組進駐化工廠。女主角扮演司機,但是演員不會開車。導演讓她開車,一遍遍地從車間開到大門口。后來她坐在電影院里,看著自己最熟悉的車輛漸漸離鏡頭越來越近,心里開心極了。不料切到駕駛員臉,卻是女主角。她遺憾了一分鐘,又深情投入到電影里。演員阿強正在和她談戀愛。阿強雖然不是主角,可他長得帥,又風趣。
她再次從反光鏡里看了一眼年輕人。眉眼之間有種特別吸引人的東西。也是阿強的特質。
她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們演員真不容易,拍戲都在凌晨呢。”
年輕人愣了一下,隨后笑了笑,嘴角更加往上翹。“你怎么知道我們拍戲啊?”
“我聽說新城中心頂樓樣板房經常租給劇組拍戲呢。”
年輕人眼中閃過一絲憂郁。他嘆了口氣:“我倒是很想拍電影、拍電視劇,可哪有角色給我演呢。”他拍拍抱在懷里的雙肩包,“主角在里面呢!”
“那你們這是干什么呢?”路口等紅燈,她轉過臉問。
他打開背包,取出幾個包裝精美的盒子。“男士護膚產品、須后水。”
她踩油門啟動車子的時候,似乎聞到一股清新的須后水氣味,阿強靠近她的時候,總散發這樣的迷人氣息。
那個階段,她沉醉著。開車的時候,油門特別輕,車子又快又穩。廠里總機接線員散布消息,外地打來的電話,大部分都是轉車隊找她的。很快,上上下下都知道美女司機交了演員男朋友。阿強漸漸有了小名氣。大家在電影雜志、海報上看見后,對她羨慕嫉妒。
過了一陣子,電話不來了,電影雜志也沒了阿強照片。她跑到總機,請接線員打通電影制片廠電話,對方要么支支吾吾,要么說不知道這個演員情況。
接著報紙上出了消息,阿強犯了流氓罪,進去了!整個化工廠頓時成了謠言簍子。阿強這個罪名實在太刺激,給了大家極大想象空間。
方向盤沉重得像石磨,剎車硬得像鐵板,即使在空蕩的街道上,她也開得很慢很慢。也是大寒節氣,她十指長滿凍瘡。晚上蓋兩條厚棉被還覺得冷。半夜凍醒后,她也突然清醒了,決定向領導說明情況。

她找到勞資科長、車隊長。
“我不是他們謠傳的那種人!演員阿強在廠里拍片時認識了我,我們一起吃了幾次飯,看了幾場電影。我們最多拉拉手、說說話。我是清白的!”
兩位領導抽著煙,使得布滿水汽的窗戶更加模糊。他們輕聲交換意見,對她說:“你寫一份情況說明,報上來吧。”
她覺得委屈,自己明明什么都沒做,還要自證清白。那些指戳她的手指,不是一根兩根。或許有人還會在她的情況說明上做文章。
她走到廠里池塘邊,發現池水結成了厚厚的冰。她用棉鞋踩踏冰面,發出空洞的聲響。這是最寒冷的時候。咬咬牙,挺過去,就回暖了。
她沒有寫情況說明。
駕駛培訓班的大師兄徐亮找到她。學車的時候,徐亮最照顧她。他不善言辭,其他師兄弟嬉笑吵鬧,他總是躲到一邊看車輛修理書。
她約徐亮中午在廠大門口見面,走出去的時候,忽然聞到一股濃郁的香味,瑞香花開了。
她見到徐亮,問了他一句:“我的事情你聽說了?”
他點點頭,回了三句:“我相信你。嫁給我吧。我帶著一個兒子。”
她的手吊住徐亮胳膊,帶著他在廠里兜了一圈。頭微微朝他肩膀靠過去。出去吃飯的、到食堂吃的、拿著熱氣騰騰飯盒的工人們,又開始交頭接耳。下午,新聞就傳遍廠區。
結婚后,她沒有生孩子。看了好多家醫院,也沒用。徐亮帶過來的男孩特別懂事,親切地喊她“姆媽”。她也督促男孩多去看望住在同一城市里的母親。男孩過十歲生日的時候,兩個新家庭還一起吃了頓飯。
化工廠改制,她成為第一批下崗自謀職業的工人。城市不斷擴張,外來人口激增,出租車公司急需駕駛員。她招聘成為市里最大出租車公司的一名專職女司機。為出租車維修的,正是徐亮所在的修理廠。生意好的時候,她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徐亮總為她準備一些吃的,等車子拐進修理廠后,趕緊遞上熱茶和點心。
司機和修理工時不時拿他倆尋開心。她嘴上不饒人,心里卻是開心的。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五年。
那個黃昏,她正拉著客人往火車站方向開。突然電臺里調度直接喊她名字,讓她迅速回場。這是非常奇怪的指令,以前她從未遇到。她把客人送到火車站,正值下班高峰。她被堵在城市主干道上。調度沒有再喊過她。她的心一直在狂跳,太陽穴脹痛,四肢發抖。她用深呼吸穩定自己的情緒,向西開的時候,金色陽光刺痛她雙眼,眼淚淌了出來。
一輛箱式卡車發生側翻,徐亮被壓在下面。
處理完徐亮后事,她用保險金買了一套一室半公寓房,搬離了一家三口快樂生活的平房。為了照顧孩子,她只做白班。清晨六點,她做好早飯,焐在電飯煲里。檢查孩子鬧鐘后,她下樓,在固定地點等晚班師傅交車。傍晚六點,她又把車開到那個地方,再次交班。
孩子很聰明,作業什么的不用她管,成績一直排在年級前列。孩子母親曾經打過電話同她商量,接孩子過去生活。她猶豫了一下,說問問孩子意見。悄悄地,她把孩子的東西都打包好,只等孩子說句話,就送他過去。
那天,她炒了孩子最喜歡的蝦仁蛋炒飯,煎了面拖豬排,還開了一聽可口可樂。她覺得可能是最后的晚餐了。直到孩子吃完,她才征求意見。孩子默默地收拾碗筷,走到水槽邊洗刷。她看到孩子后背在微微顫抖。她沖過去,緊緊抱住孩子。她突然間發現,自己變矮了,頭只到孩子脖子了。
新城中心高聳的塔樓就在眼前了。她聽到年輕人拉羽絨服拉鏈的聲音。每次下車前,她也都關照孩子扣好紐扣、拉好拉鏈。昨晚視頻的時候,她剛想說天冷,注意保暖,孩子在那邊卻先對她說了。
她沒有在北方生活過。北京只去過兩次。一次送孩子上大學,另一次孩子結婚,都在北京最好的季節里。雖然孩子陪著她參觀了好多名勝古跡、宏偉建筑,她卻感到身上系著的與孩子相連的那根繩索,在一股股斷裂。
孩子不回來了。父母前些年也相繼去世。她一個人生活。邊上好多人說她真是個不幸的女人,可她不這么想。有些人看似幸福地過了一輩子,還不如她那五年。那五年美好記憶,一直在她腦海里浮現。
年輕人下車。她喊住他,從工具箱里拿出一根紅紅的中國結,遞給他。
“快過春節了,祝你新年快樂!”
年輕人調皮地對她敬了個禮。“謝謝阿姨!”
她微笑著輕輕踩下油門。關掉調度平臺,打開收音機音樂節目。
明天她休息。現在她隔一天出勤開車。
她參加了志愿者服務隊。休息的時候,她到特教學校做志愿者。她不會輔導殘障兒童,就幫著打掃衛生、端水送餐,干些雜活,忙前忙后。
她以為學生們不會認識她。
有一天,搬東西的時候,她被絆倒了,好幾個小朋友圍過來,攙扶她起來。一瞬間,她眼前模糊了,有被自己孩子保護的感動。一個扎兩條小辮的女孩對著她一番手語,拿出一根大紅中國結塞進她手心。很快,更多孩子都去拿來中國結給她。
老師走過來跟她說:“那是小朋友們的手工課作品。他們做一根中國結要花常人幾倍時間和精力,把心愛的東西送給你,是真心感謝你呢。”
她細看手中一把中國結,根根平整服帖,線條流暢,紅須在風里輕輕飄動。
她留一根掛在家里,其余放在車上。遇到辛苦的乘客,就像那位年輕人,她會送上這份特殊的禮物。在最寒冷的季節里,給他們溫暖,為他們鼓勁。
作者簡介
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中國作協會員,小說獲評中國小說學會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