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怡 李恒威
(1.浙江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杭州 310018;2.浙江大學哲學學院,杭州310058)
“自我”是人類理解自身或現實存在物(entities)之存在方式和本質的一個基本概念,曾是宗教和哲學長期討論的主題,而隨著心理學和認知科學的發展,自我問題也深深地扎進科學領域。
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存在一個自我”的強烈感覺;另一方面,在日常語言的使用中“我”這個代詞似乎強烈地暗示存在一個代表每個人類個體之本質的穩固不變的、不可分的、單純的實體(substance)。結果,就形成了這樣一種觀念:在個體一生所經歷的種種變化之外,還有一個貫穿于事物種種變化始終的、代表其真正本質和同一性的“東西”,即“自我”,它就好像是一個居于個體之內的,并觀看發生在個體身上種種變化的“小矮人”(homunculus)。很顯然,這種“實體論”的自我觀在平常人的觀念中幾乎是根深蒂固的。
然而,當反思這種實體論自我時,有人又發現在人類個體的現實存在中并不存在這樣一種代表個體同一性的“小矮人”。Hume發展了一種否定的立場,認為沒有任何經驗證據可以證明在人類個體中存在這樣一種穩固不變的、不可分的、單純的本原。Hume有過一段經典表述:“當我走進我所謂的親密的我自己(myself)時,我總是迷失在冷或熱、愛或恨、光亮或陰影、痛苦或快樂這類具體知覺上。無論何時,我都不能在脫離知覺的情況下把握我自己,并且除了知覺,我什么也觀察不到?!保ㄌ堇?,2014,p.346)自我或心智是“一束或一組不同的知覺,它們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彼此相續,并處在永恒的流變和運動中。心智就像一個劇院,多個知覺在那里逐個露面,出現、重現、滑過,并在無限多的不同姿態和情境中混合。劇院中不存在同一時刻的單純性,也沒有不同(時刻)的同一性”(梯利,2014,p.346)。Hume的觀點代表著一種關于自我的“錯覺論”(illusionism),這種觀點與實體論的自我觀針鋒相對。正如Hume描述的那樣,錯覺論的自我觀認為:除了一個個剎那流變的體驗,并不用存在一個貫穿于其中的實體性自我,人們認為存在一個實體性自我不過是一種錯覺而已?!靶闹遣贿^是在某些關系下統一在一起的一團或一組不同的知覺,但卻被錯誤地設想為具有完美的單純性和同一性。”(梯利,2014,p.346)于是,錯覺論得出一個否定的結果——自我是一種錯覺!(事實上,Hume的本意是否定實體性自我,但實際上卻被擴大為否定自我。)在自我的當代神經科學研究中,錯覺論則表現為Metzinger(2011)所提倡的一種基于物理主義還原論的“神經虛無主義”(neuronihilism),這種觀點認為自我只不過是一個腦制造出來的錯覺。
我們認為,實體論或錯覺論代表了自我觀的兩個對立的極端。然而,在關于自我本性的探索中,還存在另外一種觀點,這是一個居于實體論與錯覺論的兩極之間的觀點,即一種“中道”(Middle Way)的觀點。中道論在佛學的歷史上有過精微的論述,它最終表述為“無我之我”(selfless self)。中道論在當代認知科學中被生成論(enactivism)學派吸收,并融進對自我的當代科學研究中。
生成論是“第二年代認知科學”的一個主要思想派別,它反對表征主義的認知觀,認為:認知不是心智對與之相對的世界的靜態表征,而是生命在與環境動態交互耦合過程中的富有策略的具身行動(embodied action);心智就是在自我與世界耦合的動力過程中一起涌現的(emergent)或生成的(enacted)。在《具身心智:認知科學和人類經驗》這部提出生成論的開創性著作中,Varela,Thompson&Rosch(1991)明確反對基礎主義和本質主義,對佛學的“緣起性空”“無我”“中道”等思想表現出巨大的親和性,提出了一種關于自我和世界的“關系-過程動力學存在論”(relation-process dynamic ontology)?!安淮嬖谝环N作為萬物根基的終極‘涌現基礎’以充當基礎性實體。所有尺度的現象都不是實體和本體,而是相對穩定的過程。但既然活動過程在不同復雜層面上都獲得了穩定性,同時與其他層面的過程進行交互作用,因此所有的過程都是真實的,沒有哪個過程有著存在論的首要性。”(Thompson,2007,p.441)可以看出,關系-過程動力學存在論在世界的不同尺度的存在物上貫徹了佛學的“緣起性空”的思想(即佛學所謂的“人無我”、“法無我”,以及俗諦上的“緣起有”)。
生成論強調生命是一個不斷建構其組織形式完整性的過程,其同一性不是“實體同一性”(substantial identity),而是“功能同一性”(functional identity)。從本質主義或實體論看來,生命的功能同一性似乎蘊含著某種“悖論性”或“矛盾性”——既是緣起有又是勝義空。因此,“自治(autonomous)自我的建構以及對其存在模式的恰當解釋,是生物學和認知研究非常核心的問題。我們需要獲得更有力的解釋,來理解這樣一種自我是如何在作為一個沒有定位坐標的‘虛點’同時又提供了一個可以使交互作用發生的同一性模式?!睆纳拘猿霭l,Varela(2011)等人表達了與佛學中道論相似的看法——將有機體理解為一種“無我之我”(selfless self)的多層次自治網絡。
通過糅合當代生成論與佛學的基本觀念,我們力圖從關系-過程動力學存在論的角度出發探討“無我之我”的建構機制,并指出不同演化層級的自我建構都共有一種蘊含自指(self-reference)邏輯的“操作閉合”(operational closure)的組織形式。我們的思路是:首先,簡要闡述佛學的緣起性空和“無我之我”的中道思想;接著,概要地介紹最小生命自我的“自創生”(autopoiesis)理論,該理論表明生命由操作閉合實現,生命就是這種操作閉合的組織形式完整性的不斷建構;第三,探討具有神經系統的有機體通過自我限定(self-specifying)過程建構神經水平的自我(簡稱為“神經自我”),這種神經自我的建構延續了生命自我的操作閉合的自指或遞歸的邏輯,從而在神經層面延續了“無我之我”,并且隨著自我豐富性的演進,更高層級的自我(諸如意識水平上的核心自我、反思水平上的自傳體式自我)的建構在組織形式上同樣具有自指或遞歸的特征,并且這些多層級的自指或遞歸的自我系統整合一起建構了一個人類水平上的內涵豐富的社會-文化自我。
“無我”(anātman)是佛學的四法印之一,其中蘊含的空性思想經歷了從小乘還原論到大乘中觀派“緣起性空”等不同階段的演化發展?!拔摇绷x通常被視為一種永恒不變的單元,而反對存在任何永恒不變的單元是所有佛學部派共同遵循的教義。說一切有部及其之前的佛學,將“我”還原為更小單位的“法”,論證了人無我而保留法我。世親《阿毗達摩俱舍論》則在此基礎上加入了法無我的思想。世親之學后經護法論師一脈,由玄奘大師傳揚,立唯識宗于中土,以分析種種雜染法相而透達所依真如實性,以有說無。另有佛滅度后五百年,西印度龍樹論師造《中論頌》示空宗要旨,啟中觀之門,以無說無。龍樹造論無破不立,不僅人法無我,甚至連自性、如來、涅槃這樣的概念也要空,其要旨之一在于在思維、言語層面“徹底否定了基于凡夫言說概念的可知世界”(葉少勇,2016)。龍樹中觀思想在月稱、宗喀巴一脈的繼承中發展為后世的“中觀應成派”。與漢地中觀派思想一樣,應成派在龍樹思想的基礎上,結合佛學二諦理論(真理分俗諦和勝義諦兩層),演繹出中道的中觀思想,即“緣起性空”——有為法無自性,或自性即是空,所以絕沒有什么永恒不變的事物,不存在代表事物之本質的最終單元;但萬法為因緣所生,在俗諦上是可以有的,而不是一無所有;但這種有在勝義諦上又不是真實的有,而是一種安立假名的假有。由此形成的一種俗諦上的自我觀,即自我既不是一種實體,也不是徹底的無,它是眾緣和合的動態過程。
中觀應成派又將所依因緣主分為三種(Thompson,2015,p.330):(1)“因果因緣”,一個現象依靠原因和條件而存在,不僅包括使其產生的原因,還包括使其停止的原因。(2)“相待因緣”,論述整體和部分的關系,整體有賴于它的部分,反之亦然;即西方哲學所謂的“整分論”(論述關于部分與部分,以及部分與整體之間的關系的理論)。另一方面,相待因緣所生之法為假,是為“差別界之現象互相對立,無自體自性,一切皆借自他之相待而存立”〔參見丁福保所編《佛學大辭典》(網頁在線版)中對“相待假”詞條的解釋〕,以“自他相待”的“關系本體”反對實體論。(3)“名實因緣”,根據中觀應成派思想,事物之所以能夠作為單獨的整體,靠的是我們將其概念化,并用一個概念來指稱它。這一活動過程有賴于三個成分,一個是命名的基礎(假名安立處),一個是命名的認知活動(分別心),以及一個用來命名的概念(假名)。我就是充滿我執的分別心將“五蘊”(假名安立處)命名為語詞“我”而產生的。
堅持“中道”的生成論吸收了來自佛教中觀應成派的思想,認為自我既不是獨立、永常的實體,也不是徹底的不存在,更不是可以還原為部分的物理聚合體;自我既不是實體論的“有”也不是錯覺論的全然的“無”,而是一種在實現過程中蘊含功能同一性的“無我之我”:“自我并不是獨立的事物或實體;它是一個過程?!保═hompson,2015,p.356)“自我是一種建構,或者是一種基于持續建構的過程,它不是一個錯覺。一個自我是一個正在進行中的過程,它生產了一個‘我’,并且這個‘我’并沒有不同于這個過程本身,這就好像跳舞是一個產生舞蹈的過程一樣,這里舞蹈也沒有不同于跳舞。”(Thompson,2015,p.xxxix)生成論的這種自我觀進一步吸收和闡發了佛學“相待假有”的反實體論思想和“緣起性空”的中觀思想。
生成論從生命的角度來理解自我,認為生命是一種分布式的、自治的動力系統,而自我就是該系統維持其組織形式完整性(或組織不變性)的動態過程(李恒威,2011)。
為闡發其生命的本質,Varela和Maturana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了自創生理論。自創生理論認為,生命是一種特定類型的自治系統,即自我生產系統(self-producing system)。在復雜系統理論中,自治是指一種過程關系的組織類型。對于一個自治系統來說,(i)其構成過程必須是彼此遞歸依賴的;(ii)這個系統是其存在領域中的一個功能統一體;(iii)這個統一體確定了一個與環境的可能的交互作用域。以單細胞為例,它滿足:(i)構成其系統的化學過程的循環有賴于自我生產的代謝網絡,該代謝網絡生產了構成該細胞的所有成分(包括構成該代謝網絡本身的成分);(ii)細胞是一個功能統一體;(iii)細胞確定了與環境特有的交互作用域。Varela和Maturana將這種滿足生命要求的自治系統命名為自創生系統。自創生包含了一種Varela所說的“邏輯自舉”(logical bootstrap)或遞歸環——在這個環中,系統的諸成分的交互作用形成了該系統,并反過來被該系統約束(見圖1)。

圖1 生命自我生產的組織形式
自創生理論將生命系統的這種自我生產的構成所需要的組織類型稱為“組織閉合”(organizational closure)或“操作閉合”:“‘組織閉合’是指一個將該系統限定為一個統一體的自指(循環和遞歸)關系網絡;而‘操作閉合’是指這種系統的再入(reentrant)和循環的動力學?!保═hompson,2007,p.44)可以看出,組織閉合是一種特定的關系-過程的形式,而保持這種組織形式完整性的系統的確實現了一種同一性,但這種同一性不是實體同一性,而是一種功能同一性,它表明生命是一種維持組織閉合完整性的持續建構。
就細胞而言,細胞膜是將細胞與環境區分開來的物理邊界,從而在最小生命的意義上形成了自我與非我的區分。為了維持細胞的功能整體或功能同一性(換言之,保持“活著”),細胞必須向環境開放,必須與環境形成一種持續從其中攝入物質、能量和信息的獨特的交互作用域。再者,環境也不只是生命活動的背景和不變者,它也會隨著生命的展開被不同生命系統的特定代謝需求所改變。[例如,“人類世”(The Anthropocene)這個概念就表現出人類生命代謝活動對環境改變的某種極端性。2000年,為了強調今天的人類在地質和生態中的核心作用,諾貝爾化學獎得主P.Crutzen提出了“人類世”的概念。Crutzen指出:自18世紀晚期的英國工業革命開始,人與自然的相互作用加劇,人類成為影響環境演化的重要力量,尤其“在過去的一個世紀,城市化的速度加了10倍。更為可怕的是,幾代人正把數百萬年形成的化石燃料消耗殆盡?!薄叭祟愂馈备爬ǖ恼菑倪@一時期開始的地質變化,其特征是從南極冰層捕獲的大氣中二氧化碳和甲烷的全球性增高。Crutzen認為:人類活動對地球系統造成的各種影響將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存在,未來甚至在5萬年內人類仍然會是一個主要的地質推動力,因此,有必要從“人類世”這個全新的角度來研究地球系統,重視人類已經而且還會將繼續對地球系統產生巨大的、不容忽視的影響。(參見https://baike.sogou.com/v629676.htm?from Title=人類世)]因此,生命與環境的交互作用也正是促成它們各自誕生的過程,即Thompson所言的“動力共涌現”(dynamic co-emergence)。生成論認為,生命與環境之間的這個交互作用域既是功能域,也是認知域和意義域。
生命自創生系統所蘊含的自舉或遞歸的邏輯表現為:在生命的自我生產過程中,不僅整體來自部分的操作閉合,部分也來自于整體;整體由部分的關系所構成,部分又受到它們在整體中與其他部分之關系的約束;部分與整體共生,并彼此限定。因此,自創生的生命系統不能按還原論的進路來分析,也不能依靠嚴格的整分還原論(mereological reductionism)來理解。作為自創生的生命自我絕不是一種靜態的單一體,而是一種源自操作閉合的關系-過程網絡的因緣和合的整體。因此,我們說生命是一個“緣起”的過程,在究竟的意義上生命自我是“空性”的。
生命的自創生理論表明,生命自我的同一性不是單純實體的同一性,而是功能同一性——它是生命在持續建構中由操作閉合實現的組織形式的完整性,換言之,“無我之我”的建構所基于的原則是自指或遞歸的邏輯。事實上,無論是像細胞這樣的簡單有機體還是像人類這種具有神經系統的復雜有機體,作為“無我之我”,它們的建構都遵循這個原則——也被Thompson稱為“自我限定原則”(self-specifying principle):“自創生的活細胞是最小和最基本的自我限定系統。通過限定系統與非系統的邊界,細胞從分子湯中脫穎而出。這種邊界的限定是由細胞內部的化學變化造成的,與此同時邊界本身又是這種化學變化成為可能的前提。細胞的邊界與內部變化彼此限定,細胞就是以這種方式從化學背景中誕生的。如果有東西中斷了這種自我限定過程,細胞成分就會逐漸分解到分子湯中,不復為一個與眾不同的整體?!盩hompson(2015,p.327)認為,自我限定原則是理解“無我之我”這種自我觀的概念支架。自我限定系統,例如上面分析的細胞,就是一組彼此產生的化學過程,這些過程構成一個相對于環境的作為自我持存的整體,換言之,構成細胞的化學過程生成了一個自我/非我的區分,由此細胞有了一個相對于環境的獨一無二的同一性或“自我”。
基于這個原則,我們可以從最簡的細胞生命的自我限定系統開始,逐級建立起不同層次自我(諸如免疫自我、無意識的神經自我、有意識的核心自我),直至人類水平的反思的社會-文化自我。但是生成論的如下觀點對于所有層級的“無我之我”都是必要的:
概念:我相(I-making)——即一種在時間中持續、作為思想的思想者和行動的執行者的“我”的感覺。
主張:自我是一個“我構成”(I-ing)的過程——這個不間斷的過程生成了一個“我”,而這個“我”又并非不同于這個不間斷的過程本身。
理論工具:自我限定系統,即一組彼此限定的過程,它們由此構成了這個作為一個相對于更廣環境的自我持存整體的系統。
實現:對在多重水平(生物的、心理的和社會的)上構成我相的這個自我限定系統的描述。(Thompson,2015,p.326)
顯然,在生成論看來,“無我之我”(或生命的功能同一性)的建構不需要一個笛卡爾劇場中的小矮人或腦的中央處理器來保證。實際上,腦的自組織方式有點類似于“區塊鏈式的確權”:在腦中“沒有中央邏輯處理器,信息似乎也沒有儲存在精確的位置上。確切地說,腦的運作可以被看作是基于分布式的大規模相互聯結,以至于神經元全體之間的實際聯結因經驗而改變。簡言之,神經元全體展現給我們的是一種自組織能力,而這在符號操作范式中是找不到的?!保ㄍ呃桌?湯普森&羅施,2010,p.86)這種無根基的存在論也是聯結主義的核心原則:“以簡單要素為起點,以動態的方式彼此緊密地聯結它們來建立認知系統,在這條進路中,每一個要素都只在其局部的環境中運作,所以也就沒有運轉系統的外部行動者。但是由于系統的網絡構造,當所有參與的‘神經元’達到相互滿意的狀態時,將自發地涌現一種全局協作。因此,這種系統并不需要重要處理單元來指導整個運行。從局部規則到全局一致的轉變就是控制論年代習慣被稱為自組織的這一觀念的核心。如今人們更喜歡談論涌現或者全局屬性、網絡動力學、非線性網絡、復雜系統,或者甚至協同學?!保ㄍ呃桌?湯普森&羅施,2010,p.86)
基于這種“無我之我”的自我觀,認知神經科學的自我研究需要改變實體論的研究思路。在認知神經科學中,實體論的思路是通過對比“自我相關”與“非自我相關”任務,試圖尋找自我的神經相關物,即找到表征自我的腦區或功能模塊。然而,在生成論看來,自我的神經科學研究不再是尋找自我的神經相關物,而是轉而探尋建構“無我之我”的自我限定的自組織動力學(Legrand,Ruby,2009)。隨著神經系統的復雜性增加,我們需要在生命自我的基礎上進一步探究不同層級的自我——諸如前反思的感覺運動自我、無意識的神經自我(唐孝威,2019)、有意識的心理自我以及充滿社會文化意蘊的社會人格——的生物基礎(李恒威,2019)。
以身體的感覺運動整合為例,具有發達神經系統的生物在與環境的耦合互動過程中,其神經系統通過對比輸出副本信號與再傳入信號,就可以功能地區分自我與非我,從而實現了神經系統自我限定過程。感覺運動自我(sensorimotor self)的神經自我限定過程如下(Christoff,Cosmelli,Legrand&Thompson,2011):在感知行動層面,通過將產生動作的運動指令與身體執行動作所產生的感覺刺激(來自運動動作的感覺反饋流,它既包括外部刺激,也包括內部刺激)進行系統性對比,從而區分個體自身(自我)運動動作所產生的刺激(內生感覺信號)與它的外部環境(非我)不斷變化所產生的刺激(外生感覺信號),這一過程在神經學上被稱為“感覺運動整合”過程。(圖2)感覺運動整合以循環的自我限定將內生感覺信號與外生感覺信號區分開,從而內隱地實現了自我/非我的功能區分。這種感覺運動循環的自我限定是個體自主性(agency)和擁有性(ownership)的基礎;在此此基礎上,個體會產生一個作為知覺主體和行動主體的獨一無二的感覺運動視角——你能夠從內部感受你的身體,并將其視為你感知世界和與世界互動的中心,而體內平衡(homeostasis)調節則為個體建構了一個獨特的以身體內感受為基礎的情感視角。

圖2 感覺運動自我的自我限定過程
當自我限定過程使得個體以獨特的視角進行感知和行動,同時個體內隱地將自己體驗為感知和行動的施行者(agent)和擁有者(owner)時,神經層面的“感覺運動自我”就誕生了。進一步,當神經系統在感覺運動自我的基礎上為有機體賦予意識能力時,有機體將會有一種明確的自主感(a feeling of agency)和擁有感(a feeling of ownership),由此,“自我感”(a sense of self),即有機體作為一個主體的感受,就在生物界誕生了。
在回顧實體論、錯覺論以及中道論的基礎上,我們論述了生成論關于自我的基本觀點。本質上,生成論基于生命的自我觀是佛學中道論自我觀的一個科學形態,這種形態的哲學基礎是關系-過程動力學存在論。相對于佛學“緣起性空”的基本思想,生成論的進一步發展在于,它討論了“因緣和合”(即建構生命的功能同一性)的一般機制,即操作閉合。一方面,操作閉合是在一個不斷建構的過程中實現的,因此是緣起的,是非實體性的(即空性的);另一方面,在有機體的生命周期內,操作閉合始終是實在的,只是這種實在不是實體性實在而是過程性實在。這樣,生成論就形成了一種理解自我的方式,這種方式與Whitehead的過程哲學所蘊含的觀點是相近的,即自我是一個創造性過程,它就是那個存在于持續過程所建構的操作閉合的組織形式本身(懷特海,2013),正如現象學家和生成論者的Jonas所言:“有機體這種個體的存在就是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他們這么做所爭取來的生命,不是他們擺脫這種活動之后還能繼續擁有的,這個活動本身就是由存在(生命)所產生的,他們這么做所爭取來的存在是用來延續這種活動本身。”(Thompson,2007,p.155)可以說,“無我之我”這一生成論的自我觀深刻地揭示了生命的過程性與功能同一性相統一的辯證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