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的“外婆”系國學大師陳寅恪的大女兒陳流求。
2月12日午后,接到三姨的電話趕到醫院病房的時候,平時亮著的有讀數的機器已經關了。外婆躺在床上,很平靜,我像以前一樣摸著她的頭發 ,一頭柔軟的黑發,我說:“外婆我來了,你聽到了嗎?”她沒開口,也沒睜開眼睛。
慢慢地、慢慢地,她的臉變涼了,嘴唇也發白了,我止不住開始抽搐,我不敢想象我松開她之后會怎樣,我也不敢想我從此就沒有外婆了。我甚至埋怨自己就是太聽她的話,國慶沒有回去,沒能讓她看到我女兒小范宛,而每天都只能微信電話。在親寶寶APP上,外婆(賬號叫祖祖)的來訪僅次于我和我媽,平均一天看3次,而今這個數字再也不會增加了。
回到外婆家,依照她一切從簡、不勞煩他人的遺愿,買了她素來喜歡的白色花束布置。走到臥室門口,門半掩著,以前我回去都是直接推開門大喊“外婆”!她一般在電腦前回郵件或者玩掃雷游戲(自己給自己“開方子”說是防止老年癡呆),便會笑盈盈地轉過來。現在,再也不會看見她轉過身來了。
站了許久,不敢推開門,怕自己崩潰,因為確實沒時間難過,我還有一些任務,包括代家中長輩起草這篇自己對外婆的回憶。
外婆陳流求1929年5月生于北平,祖籍江西修水人。1933年底,她母親帶4歲半的她去南京接81歲的爺爺陳三立到北平。當時火車上還有一位從德國留學歸來的醫生,是外婆的姑父姑母委托同行照顧老人的。從那時起,外婆對醫生這個職業便有了最初的認識。三立老人住姚家胡同那幾年時時有前列腺病發作,發作時非常痛苦,家里就請那位留德的醫生來處理,很快為其解除病痛。6歲時,外婆便立志學醫,為人解除病痛。
1948年,外婆考上清華大學生物系,后因平津戰役無奈離開,隨父母南下上海(詳見《也同歡樂也同愁》),后畢業于上海醫學院。她生在民國,長在民國,工作以后就生活在共和國里了。共和國至今72周歲了,外婆也成了共和國成立70余年的見證者。民國時期的外婆一心只想考上大學,共和國時期的外婆只想把她的工作做好。為此,學習便成為了她這一生的執著,更成了她一生的追求。2019年外婆90歲高齡,如同“孔老夫子”說的那樣: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學電腦,八十而上微信,九十而逆生長。她臉上皺紋不多,一頭黑發,眼睛溫和而有神,跟人說話時邏輯清晰、重點突出,很難讓人相信這是已經90歲高齡的老太太。
65—75歲時期
外婆于1953年大學畢業,當時年輕人都以“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為使命,外婆也不例外,于是遠離父母一個人到地處大西南的重慶工作。外婆的同班同學董季平托自己在重慶的哥哥照顧外婆,也就是后來我們的外公——董有松。此后幾十載,外公外婆相互扶持,舉案齊眉,外婆更是在外公患病的最后十年中,給予了他無微不至的照顧。1961年,外婆進入成都市第二人民醫院內科工作,于1992年退休。
三姨(外婆的小女兒)說:“小時候過年的除夕夜,媽媽每一年都在醫院值夜班,缺席了三個女兒童年的春節。”今年三姨在醫院病房里對外婆說:“以前缺席的年三十今年我陪您過,回憶我們的小時候。”外婆雖然病重后身體不好,但頭腦還是一如往昔的清醒,回憶起往事也笑了起來。外婆以前早晨8:00上班,7:45就一定要進病房。三姨好奇地問她為什么要去那么早,她說若她提前到就能跟夜班換班的醫生提早交接,他們也就能早些下班。
外婆一生都在為別人著想,包括此次生病,其中三條遺囑都是照顧好家中的阿姨。她會打聽阿姨的市場價,怕沒有給夠,怠慢了阿姨。所以,程阿姨在我家服侍外婆一待就是二十年,對外婆盡心盡力無微不至,在最后的時期她丈夫也來家里幫忙做飯菜送到醫院,像對待自家親人一般。想想如今市場上不論是老人看護還是育兒嫂都更換頻繁,講給外婆聽,她只會責備是雇主太苛刻,說要是我們遇到則先反省自己。
外婆在我們兒時的記憶中是一個認真、敬業的內科大夫,我們從小與她形影相隨,她從不耳提面命要求兒孫輩,而是以她的一言一行來感染我們。珍惜時間,認真學習,踏實做事,待人謙遜——這是她身體力行并一以貫之的品質。
小時候,我和弟弟在外婆家住得多,幾乎放學都會去外婆家吃飯,寒暑假也都賴在那里,一起寫作業、一起看電視劇、一起游泳。記憶中基本是外公做飯,他是紹興嵊州(以前叫嵊縣)人,好靜,平時除了看書看報便是在家里做飯,也燒得一手好菜,多為蹄髈、魚,或者梅干菜燒肉。退休后外婆幾乎每天也都在忙碌,醫院的事、行業的事、家中及夫家天南地北親戚的事、父母的事,都要她來操心。
記憶中的外婆好像與家務活不沾邊,也不大會做飯,最擅長的是給我們煮早餐:烤面包、紅茶牛奶和蒸雞蛋。在我們還在吃饅頭蘸醬、喝粥的幼兒園、小學時期,外婆家就有一個烤面包機,我是最愛吃烤面包的,烤過的面包酥酥脆脆的。紅茶用的是立頓的茶包,泡好一壺,再加上鮮牛奶。外婆說這是她父親留學期間的飲食習慣,她也學著并保留下來。她會帶我們去耀華吃西餐,這也是令弟弟們記憶猶新的事,每次吃西餐就像過年。外婆總會說起自己五歲那年在清華園西餐廳,吳宓伯父帶她吃西餐,被奶油菠菜湯燙著的故事。
外婆喜歡吃略苦的菜,像紫油菜、菜頭、苦瓜、苦筍,等等,都是她的最愛,我從小愛吃甜,對這些東西能躲則躲。我問外婆怎么有人喜歡吃苦的,她說這些菜吃著才有味道。最近幾年自己反而愛上吃略帶苦味的食物,除了經常火氣重需要清熱之外,也越來越愛吃,覺得這個味道吃著實在,還有回甘,像和外婆一桌吃飯一樣,有家的味道。
外婆很少管教我們的學習,但記得在初中剛學英語的時候,外婆嫌我們讀音不標準,親自看著李雷、韓梅梅和鸚鵡Polly的教材,教我們純正的英式發音。還記得,我中學時第一次吃到車厘子,學習了櫻桃的英文。車厘子是外婆從美國帶回來的,算算那時候她都七十幾歲了,還帶著另一個老太太,兩人自己辦了簽證就在美國自由行了,一去就是大半個月,可把我外公急得,每天都往美國她表弟俞小濟住處打電話。
外公臨終前一兩年,因阿爾茲海默癥誰都不認得了,看到外婆,仍會拉著她的手說,這是流求。
2003年我中考,聽說外婆率姐妹奔波了十余年的一件大事——父母于江西廬山植物園之墓終落成(詳見《陳寅恪、唐筼骨灰安葬側記》)墓所在的山頭也更名為“景寅山”。當時的我對家里的事并沒有太多概念,只是記得她前前后后為這件事情往返于杭州、北京和江西很多次,也經常不在家,曾聽爸爸提起,為墓碑題詞的黃永玉老先生是一路跑著上山的,沒想到老爺子身體如此硬朗。外婆跟我說,她父親晚年遭遇股骨和頸骨骨折、雙目失明仍然堅持工作,于1969年因病離世。
75—85歲時期
我讀大學是2006年,自那時起離開成都,往后走南闖北一去就是數十年,其間經歷了畢業、工作、成家、生子,而每一次的重大決定和變化,外婆都是第一個知道的,她從來沒有缺席孫輩的成長。其間放寒暑假回成都,我都不愿意住自己家,除了自己家沒飯吃,更多的是我喜歡跟外婆待在一起,外公走后,我也覺得外婆更需要陪伴,雖然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無非是借故“啃老”。外婆對我的蹭住倒是欣然接受,我也得益于自己的厚臉皮和年輕愛發微博、微信、朋友圈的習慣,回味起來那段時光,更顯珍貴。她微信名稱叫大老外(我們三個小孩叫她老外婆,她又是家中長姐),翻看我朋友圈提到的大老外,十分感念:
“下飛機回到家,大老外一邊玩電腦一邊等我,像對一個客人一樣給我介紹完浴巾睡衣被子空調開關牙刷等,又等我洗完澡才肯關燈睡覺,睡覺前還沒關手機聲音,不知道誰還發了條微信給她”
“中秋大雨沒有月亮,家人出去玩,我到外婆家和外婆一起過節,吃了三個菜:鹵鴨、峨眉豆和上海青。從小就喜歡和外婆待在一起現在也一樣。近85的老人每天堅持用最新科技手段接收新聞、訊息,關心兒孫生活冷暖一碗水端平,不麻煩家人朋友,做事嚴謹細致有條理。和外婆在一起的日子溫暖開心,積攢了好多回憶”
“大老外怕我青年癡呆,每天早餐都給我掰一塊黑巧,情何以堪”
“大老外在學習用emoji表情回留言,因為她說給別人發兩朵花,騰訊自帶的玫瑰(紅色)已不能滿足她的需求,說回逝者要用白花或者黃花才行,嚴謹的大老外”
“大老外真是我的好‘秘書’,每天早上我剛醒,她就站在門口把我一天的安排敘述一遍,你今天是不是要做1、2、3……操心命的老太太,還提醒我要給誰誰打電話,我說噢那你到時候再提醒我好了,她拋下一句:‘青年癡呆!’悠然走掉,深藏功與名的節奏”
“每次從北京回家都帶著北京咳,大半個月都不能痊愈,媽媽昨天發起無名燒,爸爸又因為好古玩自己搬奇石回家扭傷了腰,一家老弱病殘全部擠在大老外家,85+的老太不僅沒被傳染身體倍兒棒,還走去醫院開處方藥,又一一叮囑每個人怎么個注意法。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恰逢老還是醫生,性格優良與時俱進,就真成國寶了,全家都愛”
2008年夏天,我大二暑假照例回到外婆家居住,那時小姨婆也在成都。外婆說她們三姐妹打算寫一本關于父母的回憶錄,由我協助。那個夏天我白天聽她們口述、錄音,晚上開始整理,由于二姨婆在香港,她們三姐妹偶爾也會開電話會進行討論。
三個加起來超過兩百歲的老人,回憶起過往的歲月,娓娓道來,腦子非常之清晰,對于細節之處不辭辛苦地翻閱史料,或電話、郵件、寫信求證,讓貪圖玩樂的我開始思考起自己的人生,一度覺得自己特別差勁,正如那句“比你聰明的人還比你勤奮”的話,莫名其妙地自己就背上一段時間無形的枷鎖,也不好意思跟外婆提。
后來,三姨在家中聊天,說她曾經問到外婆有沒有父親帶給自己的優越感。外婆卻回答說她最抬不起頭,小時候在清華住,潘光旦女兒、馮友蘭女兒跟她交好,別人都很優秀,自己卻平平無奇;后來工作期間,因為父親的原因,她連先進也不能評上,院方總跟她說,不是因為你不努力,是你家庭成分復雜,她一度很自卑。
聽外婆這樣說,我反而釋然了。的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先人的學問和功績我們無法望其項背,連外婆都覺得自卑,那我便愉快地做我自己吧。
“各從其欲,皆得所愿”,向來是我的人生信條,有時候被一些無形的外力壓迫的時候,難免會想一些方法保持平衡。我跟外婆說,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間中藥鋪,各個小格子里藥材應有盡有,再輔以一些外治,一有失衡,便可自救。西醫出身的外婆笑而不語,說你這人倒是作風舊派。嘴上雖嘲笑我好似那些三姑六婆,行動上卻把她父親親自傳她的一套《本草綱目》贈予我,我說太貴重不敢要,她說你代為保管。現在摸著這套書,想著外婆當年的玩笑話,不禁又開始哽咽,我雖然經常借外婆的書不還,這套書卻再無歸還之日了。
2010年我本科畢業,外婆來香港參加我的畢業典禮。我陪著外婆重走了一遍她兒時讀書的九龍塘,去了協恩中學瑪利諾修院學校。81歲高齡的外婆帶我們在九龍塘太子道步行了1個多小時,終于找到了369號——她曾經在香港住過的家。她去過的菜市場,她買豆腐的攤位,至今依舊未變。我給她搶拍了一張過街時候的照片,天氣晴朗,老人家大步流星、帶著笑容跨過黃色的斑馬線。她亦非常喜歡這張照片,并用作了自己社交媒體上的頭像。
85—93歲時期
我工作之后定居在北京,回成都的時間變得更少了。但自從外婆學會了用微信,我們的溝通反而比以前更加頻繁,我每一條朋友圈她都會看,會點贊或者評論,大到我的結婚生子、工作變動,小到我曬出來的一盤菜是不是少了蔬菜、缺乏纖維存在如廁隱患。而外婆跟我在社交媒體上的互動,我都樂于分享給朋友們——我的同學、朋友中有一個“大老外”粉絲群,我開玩笑:“這都是你的崇拜者哦,外婆。”他們來成都玩,也會去看看“大老外”,她對于和我關系要好的伙伴都十分了解,記得每一個人的名字和近況。
小姨婆總說,外婆在三姐妹中很有威信,大家都聽她的話,而長姐對于她,就是保護神一般的存在。外婆從小便是領導,在班級里是班長,在姐妹中是老大。
當時抗戰爆發,他們逃難至香港,母親心臟病發,父親在昆明,是10歲的外婆負責領取父親的工資,因當時是法幣,取錢效率必須高,晚一小時去換都會貶值。而交給外婆的事,她從來都是辦得妥妥帖帖。
近幾年,因小姨婆常住成都,兩姐妹開始著手三聯版本《陳寅恪集》(下簡稱“《陳集》”)的增補勘正工作,《陳集》收陳氏詩集、書信、讀書札記、講義及雜稿等,算是她們父親著作最全的一個版本。兩位老太太一個醫學專業、一個化學專業,到晚年卻開始學習一門全新且包羅萬象的專業,除了遺傳的先天智力外,讓人不得不佩服她們姐妹的堅毅及韌勁。常常看家庭群里的照片,都是兩位老太太戴著老花鏡一邊討論,一邊在書上做筆記,也經常會在家庭群里看到她們針對一個問題多方求證后請后輩幫忙協助拍攝、掃描、快遞。我對于她們發出來的內容大多是看不懂的,但樂于當一枚“人肉快遞”,盡自己的一些綿薄之力。
這幾年的外婆,愈發愛嘮叨、任性、關心生活瑣事,喜歡孩子,更像一位尋常人家的老太太。有一年中秋我先生(后文稱“老廖”)回來帶了一盒香港榮華的月餅,外婆喜出望外,說這雙黃白蓮蓉就是小時候吃的味道啊,怕我們吃完還偷拿了一個進自己的臥室,像個孩子。
外婆這幾年晚上喜歡看看電影和電視劇,三姨說她多愛看喜劇,每次都給她找喜劇片,她不看打打殺殺的,也不看悲劇,說人生已經歷太多苦難,就不要再去觸碰了。這個習慣是姑父俞大維影響她的,她高中時期隨姑父一家在南京居住,問姑父喜歡看什么戲,姑父說說人間悲苦太多了,戲劇只選擇看喜劇。如今外婆也愈發覺得心境與當時姑父所言類似。
前年老廖工作變動,我們由北京遷居杭州,也在去年有了自己的寶寶,寶寶日漸長大,白胖健康,聰明淘氣,外婆給我發微信:小宛人小主意大,腦子靈光的。外婆嘴上不說對重孫的思念,但聽媽媽說每次回家看她都在看小范宛的照片和視頻,還監督三姨給范宛的動態點贊。我也基本保持每天下班回家都要給她打一個視頻電話的節奏。范宛半歲時,在成都的弟弟也有了自己的小孩悠悠,外婆非常高興,每天含飴弄重孫。悠悠滿月時,外婆親自去弟弟家,抱著悠悠,還去衛生間看悠悠洗澡。寶寶們滿月、百日、半歲這樣不論大小的紀念日,外婆都會打來電話或發微信提醒我們,她也隨時關注重孫輩的生長發育情況。
懷孕生子又歷疫情管控,當一年以后我帶著寶寶回到成都,卻沒想在她有生之年不能當面見到自己的老祖祖,也算是我的一大遺憾吧。但人多少經歷一些遺憾,才會逐漸長大、成熟。當她懂事之后,我會跟她講她老祖祖的故事:媽媽有一個像好朋友一樣的外婆,什么話都跟她聊,你是不是很羨慕媽媽?
不知不覺已寫到深夜,翻看著老照片,從外婆小時候,到她抱著我,又到我抱著女兒,再到女兒看著滿屋的白菊牙牙學語“花花”,淚已成河,悲從中來,又不免用生生不息來安慰自己。外婆在我小的時候跟我打趣過一句,“我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要多呢”,完勝那句經典的“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要多”。
作為醫生,作為歷經九十多載歲月的人,她見證了太多生死,也看淡了生死。比起父親“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的孤寂,在她晚年,有三個女兒每日陪伴在側,三個孫輩逐漸出息,還有重孫們健康平安,我想93歲的老人應該是圓滿了。雖然,我們永遠無法做好心理準備,我們可能還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接受外婆真正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