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1910—2005),江蘇吳江(今蘇州市吳江區)人,中國著名社會學家、人類學家,長期工作、居住在北京。唐兆民(1906—1981),廣西桂林市興安縣人,廣西民族歷史學者,長期在廣西工作。2人的友誼長達40多年,在學術界留下一段佳話。
一次意外 二人相識
這段友誼緣于1935年秋廣西省教育廳組織的第二次大瑤山調查。這次調查,肇啟于同為廣西省教育廳組織的對大瑤山的第一次調查。
大瑤山,歷史上也稱為大藤瑤山、大藤山,其主體位于廣西中部偏東金秀瑤族自治縣,延伸到象州、蒙山、平南、桂平等縣境內。20世紀二三十年代,廣西省政府對大瑤山的各少數民族之社會組織基本情況、各民族生活習慣和文化教育狀況不甚清楚,甚至修仁(后并入荔浦縣)、荔浦、蒙山三縣交界地區連一張可資了解的地圖都沒有。為求統一民族意志,促成社會協作,改進百姓生活,廣西當局決定以教育方法提高其文化水準,要求廣西省教育廳組織人員對大瑤山進行調查,希望通過調查以明了當地的社會組織及其生活習慣,為推行苗瑤等少數民族教育(后改稱“特種教育”)做準備。
我的父親唐兆民當時是省教育廳科員。1934年11月,他和同事張蔭庭會同省博物館工作人員成啟宇等人,赴桂平、平南、蒙山、荔浦、修仁、象縣(今象州縣)、武宣等縣邊境的大瑤山實地調查。
這次調查以采集動植物標本為旗號,取得不少成果,除采集了一定數量的大瑤山地區動植物標本,調查隊也熟悉了大瑤山的地理環境和瑤民的生活習俗,掌握了當地語言,尤其是通過與當地瑤胞頭領和廣大瑤胞友好交往,在瑤區建立了良好人脈,為今后的大瑤山調查奠定了基礎。
這次調查結束后不到半年,廣西省教育廳準備組織第二次大瑤山調查,目的還是為今后在大瑤山進一步開展特種教育打基礎。恰好這時,經廣西省政府推薦,清華大學人類學、社會學專業的研究生費孝通計劃到廣西大瑤山進行社會調查。原來,費孝通在留學之前,需要有一段社會調查的經歷,時任廣西省主席黃旭初認為廣西苗瑤教育委員會亦有此需要,就批準了他的請求。苗瑤教育委員會把這兩個調查合二為一,派唐兆民和張蔭庭會同費孝通、王同惠夫婦一道入山調查。于是,唐兆民、費孝通、王同惠、張蔭庭組成了第二次大瑤山調查的調查組。教育廳還派1名工友專職負責照顧費孝通和王同惠的生活。
這次大瑤山調查的主要成員是費孝通。按原來的調查計劃,時間為半年,地點是大瑤山、龍勝、三江和融縣(今分屬融安縣、融水苗族自治縣)。

調查組人員雖已確定,但相關調查則延至1935年10月,費孝通與王同惠從南寧轉道柳州輾轉到達大瑤山后才開始。此前,唐兆民已于同年6月先期被派遣進入大瑤山。
對這一時期的工作,唐兆民在其《新桂系時期的苗瑤教育》一文中有過詳細記述:“當時,我因平南縣鵬化里下澤村官僚惡霸地主張春如霸占象縣上下古陳村瑤民黃鈐田地一事,已于同年六月間到大瑤山工作,故未及與費孝通等人同行。等到費等進入大瑤山西南部六巷時,我已經去大瑤山北部修仁、荔浦、蒙山三縣所屬地區,跟三縣辦理劃分瑤山界線的事了,故也未及與費等會面。當時我只是同張蔭庭通了幾次信和一次電話,說明我把修荔等處的工作結束后,即來和他們一道調查。”(《廣西文史資料》第16輯,廣西政協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1983)值得一提的是,因過去三縣交界沒有地圖明晰,在這次劃分瑤山界線的工作中,唐兆民手繪了一張地圖,填補了該區地圖的空白。
1935年12月16日,費孝通與王同惠結束古陳村瑤民的體質測量工作,由古陳村轉移到羅運村。在此期間,2人不小心與向導走散,費孝通不慎落入獵戶捕虎的陷阱,腳受重傷,不能行走。王同惠獨自一人回村報信,又因迷路墜下山崖,落入溪流,不幸遇難。唐兆民接訊匆忙從修仁、荔浦瑤鄉趕回古陳,這才與費孝通見上第一面。
唐兆民到達古陳后,立即投入對費孝通的搶救和對王同惠的捜尋工作。
在茫茫大山中尋找失蹤的王同惠絕非易事。古陳的瑤胞動員了一切可以動員的人員,所有16歲以上的瑤胞出動搜尋,經過7天的多方努力,終于尋獲王同惠的遺體。動員村民尋找王同惠的過程,溫永堅在其《費孝通妻子王同惠殉難記》(原載于1986年《金秀文史資料》)一文中有比較詳盡的記述,我的父親曾告訴我,該文有兩處記述有誤,一是把省教育廳科員張蔭庭誤為象縣教育科科員;二是陪同費孝通和王同惠由古陳村到羅運村的兩位“省府來的人”是張蔭庭和教育廳派遣照顧費孝通和王同惠生活的一位工友,不是我的父親唐兆民。
當年古陳瑤胞傾全村力量幫助唐兆民等人處理費、王意外事件,現今看似平常,但在80年前,這卻是一件非常不易的大事。當年,進入瑤區進行調查或者采集生物標本是很困難的。由于歷史的原因,瑤胞對漢人心存疑慮甚至積有仇恨,并不奇怪;漢人在瑤區無食無住、不能進屋的事也屢見不鮮。古陳村的瑤胞能夠如此幫助唐兆民等人處理這件意外的不幸事件,與第一次大瑤山調查時釆集隊與古陳瑤胞建立的友情有關。當年釆集隊到大瑤山釆集動植物標本、進行政治經濟教育民俗等調查,遇到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唐兆民、成啟宇等人除嚴格尊重瑤胞的民族習俗,還用瑤民喜聞樂見的方式交下很多朋友。另外,古陳村的瑤民為黃鈐田地事件曾經派代表去省城,對省政府的人有所了解,有較好印象,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雖然瑤區各村的瑤民與調查隊關系好壞不一,但古陳卻是關系最好的。唐兆民在其《大瑤山旅行記》中記述,1934年至1935年,采集隊第一次到古陳村,完成釆集和調查任務后,按計劃前往下一個村即羅運村時,古陳村的瑤民就做了很多令他們意想不到的事,如對來調查的同志非常要好,得知采集隊要遄返時,早早就有人準備著為他們擔行李,村長還特命其孫子阿根伴他們走。離開古陳村的時候,居然有二三十位男女老少送他們啟程,岀了村門,還放鞭炮相送。兩個月后,采集隊重回古陳,村民聽說后,許多比較面熟的都來看他們,和他們攀談。并且,全村都備了比較豐盛的肴饌宴請隊員,以敘闊別的情誼:前一天,上古陳的瑤民剛請客;第二天,下古陳的村民已著人一早等在留宿寓所,前來接他們去飲酒了。唐兆民等人與古陳村瑤民的情誼之深厚,可見一斑。
尤其是唐兆民1935年6月到8月代表省政府與象縣縣長一同處理古陳黃鈐田地一事,得到古陳村瑤族上下的認可和肯定,大家都很感激他。
正是由于與古陳瑤民情感至深,當費孝通和王同惠出了意外,唐兆民趕來處理時,古陳的瑤民能盡全村之力相助,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費孝通與瑤民語言不通,加之腳傷在身,所以給費孝通治傷和尋找王同惠的事,一并要由唐兆民等人與瑤民上下協調。這其中,無論是對具體事務提出的主意,還是對王同惠的遺體安排等方面,唐兆民都反復與費孝通商量,盡力使費孝通滿意。在這期間,唐兆民給處于極度悲痛的費孝通予寬慰與鼓勵,像大哥哥那樣貼心地愛護和安慰他,這對費孝通從悲痛欲絕的精神狀態中慢慢解脫出來并在離開瑤山去梧州時基本恢復平靜,起到了關鍵作用,實令費孝通終生難忘。
唐兆民與費孝通雖然同在一個調查組,卻未一同調查過一天,沒有在工作中建立友誼,卻在處理這次意外事件中從彼此了解到建立起深厚友誼。45年后的1980年,費孝通在所帶的研究生前往廣西龍勝調查前,要求他在途經桂林時必須拜見唐兆民,請唐兆民在業務上指導一下自己的這位學生。費孝通對他的研究生介紹唐兆民時說,“他曾經救過我的命”。可見這次瑤山救助在費孝通心里的分量。此為后話。
一別經年 彼此關注
此后,費孝通傷好便出國留學。1940年后,唐兆民因為身體的原因辭去廣西教育廳的工作,受聘于廣西博物館;不及半年,身體仍不能勝任,又辭去工作,返回家鄉興安縣,一邊治病,一邊教書養家糊口。此后雖然做其他工作,他還是關心大瑤山,關心大瑤山的特種教育。唐兆民曾系統整理了自己參加第一次和第二次瑤山調查收集到的資料,加上自己研究的成果,寫成《瑤山散記》,先是連載于1939年后的桂林《救亡日報》,后于1948年結集成《瑤山散記》一書,由桂林文化供應社出版發行。
這段時間的費孝通,完成了出國留學、回國研究的歷程,逐漸在中國社會學、人類學研究領域嶄露頭角,成為國內知名大家。
雖然在學術地位上2人有極大差距,但他們彼此關注,相當熟悉對方的學術研究情況。
學術交流 互學互鑒
為貫徹中國共產黨和國家的民族政策,1951年,中央成立了民族訪問團,深入全國各少數民族地區訪問,目的是進行民族識別與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工作。費孝通任中央民族訪問團中南訪問團代理團長,兼任廣西分團團長。費孝通知道我的父親唐兆民對廣西民族歷史比較熟悉了解,當時就指定將他調至中央民族訪問團廣西分團。在廣西分團的工作中,2人不僅有了更多的接觸和了解,也有了更直接進行學術思想交流的機會,他們之間的友誼也進一步發展。
早在1950年,中央安排對少數民族地區進行調查訪問和民族識別工作時,費孝通深感人們對中國少數民族的知識太少,因此倡議對少數民族的歷史與現狀進行調查。他的這個觀點與唐兆民崇尚實地調查、強調民族研究要親自掌握第一手資料的理念完全一致。這段時間2人討論最多的話題便是廣西大瑤山的狀況。對唐兆民在《瑤山散記》中提出的“瑤族五大支系”觀點,費孝通是首肯的。唐兆民在《廣西大藤山瑤族名類之探索》一文中,從瑤族語言的角度出發劃分5個瑤族支系的研究方法,對費孝通也很有啟發。費孝通在其后的研究中,提出由研究瑤族語言來源確定瑤族是“5個集團”組成的“瑤族統一體”,就是在唐兆民的研究基礎上,進一步發展而來的新的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和研究方向。
1952年,費孝通在參與籌建中央民族學院的工作時,建議聘請歷史學、語言學、民族學的專家到學院執教和從事民族研究。費孝通到中央民族學院任副院長并從事民族學的教學研究工作后,曾力邀觀念相同、學術觀點相似的唐兆民到北京工作。遺憾的是,我的父親當時因無法籌措全家近10人的“巨額”交通費用而無奈作罷。
傾心指導 扶持后輩
1972年,唐兆民退休,回到桂林居住。
1980年3月,費孝通榮獲國際應用人類學會的馬林諾夫斯基名譽獎。在去美國丹佛領獎前,費孝通卻決定先到廣西,再從廣西轉機昆明去歐洲(當時去美國的行程一般是從北京直飛歐洲,然后從歐洲轉飛美國)。行前,他請廣西區政協代為尋找唐兆民。此時我的父親已經退休回到桂林。廣西區政協通過桂林市政協和統戰部門等層層打聽,尋找到我父親的具體住址。費孝通得知后非常高興,決定直飛桂林。桂林市委統戰部安排2人見了面。
1980年3月初,一個春寒料峭的日子,一對已經45年未見面的老朋友,終于在桂林漓江飯店見面了。2人暢談一夜,盡歡而散。這也是2人最后一次見面。事后我父親告訴我們幾個子女,費孝通委托我的父親在他的研究生到廣西調查時,請代為指點一下。
大約在當年的夏秋間,費孝通的這位研究生如期而至,該生(可惜姓名已忘了)要到廣西的龍勝各族自治縣調查瑤族的社會歷史。當時我父親的身體已經很差,與這名學生的交談只能是臥床進行。對于老朋友的學生,我父親除了勉勵,更多的是向他介紹廣西山區少數民族的生活條件和習俗,提醒他除了要吃苦,還一定要尊重瑤胞的習俗,方可達到調查之目的,拳拳摯愛心溢于言表。月余后,該生完成調查任務,返京前又來看望我父親。此時因為有了調查實踐,老少倆人暢談甚歡。
1981年11月,我父親仙逝于家中。文